十一月的某天,阳光和煦,下午两点我吃过午饭睡了一觉,为了活动活动筋骨,又向茶园慢慢走去。嗅过一根根茶树的根,来到西侧的杉树篱笆旁边,发现有只大猫正把身子压在枯菊上睡得忘乎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接近,或许他根本是注意到了也不在意,就这么打着鼾,睡得像一摊烂泥。这家伙,连招呼都不打就闯进别人院子里,还能睡得如此心安理得!我很佩服这种胆量。他全身都是黑漆漆的。正午不久,透明耀眼的太阳光投在他有光泽的毛上,浑身就像燃着一种肉眼看不到的火焰。他拥有像猫大王一样雄伟健壮的体格,足足比我的身体大一倍。
我又钦佩又好奇,居然就这么盯着他出神,小阳春时节的微风轻轻吹过,梧桐树伸出几根树枝悬在杉树篱笆上方,两三片叶子悠然落下,融进满地的枯菊。猫大王突然睁开了圆圆的眼睛。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场景。它的眼睛比人类奉若珍宝的琥珀更光彩夺目。他一动不动,从眸子深处射出的锐利眼神紧紧盯着我窄小的额头,说了句,你是个什么东西。作为大王来讲,这种措辞有点掉价,可是他声音沉稳,字字凝聚着杀气,仿佛眼前即使是恶犬照样杀无赦。我哆嗦了一下。考虑到不好好打招呼就会显得懦弱,于是尽可能装出一副平淡的口吻说:“我是猫。名字还没有。”天知道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有多快。他丝毫没把我放在眼里,轻蔑地说:“什么,猫?真没看出来。你住哪儿?”
“我住在这儿的教师家。”
“我琢磨着也是。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就知道了。”大王气焰十足。听他说话就知道不是善良人家养的猫。看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平常生活一定过得非常滋润。我忍不住问道:“那你是哪位呀?”
“我是车夫家的大黑呀。”
他骄傲地昂起头。
车夫家的大黑是远近闻名无人不晓的粗鲁猫。他的体格跟车夫似的异常健壮,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不但没有人愿意跟他来往,还集体孤立他。我一听到大黑的名字就想开溜了,不过忽然想羞辱他一番。就先试探一下他到底有多愚蠢,接着有了下面的对话。
“车夫跟教师,哪个地位更高呢?”
“当然是车夫地位高了。看看你那个主人,简直瘦得就剩骨头了。”
“你就是因为生活在车夫家,所以这么强壮吧!看来在车夫家油水很足嘛。”
“告诉你,我去哪里都能够给自己找到吃的。你也别在这个茶园子里瞎逛了,跟我走,保证不到一个月,你也能胖得跟我似的。”
“这事先不急。哎,我听说教师的房子比车夫那里宽敞多了。”
“蠢货,房子再大,能吃吗?”
他大为光火,耳朵直直竖起,活像被削尖了的竹子一样,甩下这句话就走了。这就是我跟日后的知己大黑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从此之后我跟大黑经常碰面。每次他都对车夫大肆吹捧。我听说的那些关于人类的不道德事件,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某天我跟大黑照例在暖洋洋的茶园中躺着闲聊,他再次像讲新鲜事一样,重复了一些光辉往事,然后忽然问我:“你活到现在,抓过多少只老鼠?”
虽说我自认为智商比大黑高多了,但是论力气和勇气我还是逊色不少的,所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多少有点难为情。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弄虚作假,我老实回答:“总是想着抓,但是目前还没抓过。”大黑听完哈哈大笑,连竖在鼻子尖附近的长胡子都跟着一颤一颤的。从大黑自吹自擂的习惯,就知道他比较肤浅,只要你做出一副被他的气焰震慑住的架势并且吞着唾沫满脸专注地听以示捧场,他保证对你言听计从。我接近他之后很快掌握了这个诀窍,现在已经非常自如地切换到聆听模式,这次本来就技不如人,再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就是愚蠢。反正他总是要吹嘘自己的赫赫战功的,不如早点给他台阶下,把这个事情糊弄过去。因此我摆出一副坦诚的表情,故意挑唆道:“你比我年长,应该抓了不少吧。”它果然给点阳光便灿烂:“虽然也没有很多,但是三四十只肯定有的。”
他随后得意洋洋地补充道:“我一个人可以对战一两百只老鼠,不过对战黄鼠狼就够呛了。曾经有一次可是被黄鼠狼害惨了。”
我赶忙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居然还有这事!”
大黑被我的反应鼓励到,眼睛已经开始发光了:“这就说到去年大扫除的时候啦。我家主人正要把一袋石灰放入地板下,忽然,一只黄鼠狼慌慌张张地从里头跑了出来。”
“我的天!”我故作感慨。
“虽说是黄鼠狼,可是比老鼠大不了多少。我觉得拿下这畜生简直太容易了,于是一口气把它追进了下水道里。”
“干得漂亮!”我喝彩道。
“只可惜啊,就在这时候小畜生被我追急了,冷不丁放了个屁。那叫一个臭啊,搞得老子到现在看到黄鼠狼就恶心。”
说着说着他就像又闻到去年那股臭气似的,举起前爪捂了捂鼻子。
看他这样我心里有点不好受。为了给他打气,我说:“不过老鼠一旦被你盯上就只有坐等末日了吧。你一定是抓老鼠的能手,总吃老鼠才这么富态,毛发也这么有光泽吧。”本来我是想讨好大黑才说的,结果没想到招来了相反的效果。
他叹了一口气说:“想想就觉得真没劲。不论我怎么努力抓老鼠——说起来真是没有比人类更贪婪的东西了。人抓到老鼠都会交给警察。警察才不管是谁抓的,只要交一只老鼠,警察就给五分钱[4]。我家主人已经靠我抓的老鼠挣了一块五毛钱了,可是他连一口好吃的都没给我。人类简直就是假扮好人的小偷啊。”
虽说大黑不识几个字,对生活的真相看得却很透彻。旧事重提令他情绪激动,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也被他弄得心情很差,草草接了几句话就回家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决定这辈子都不抓老鼠。不过也不打算跟在大黑后面找老鼠之外的其他吃食。比起美食还是睡觉更令我愉悦。也许在教师家待久了已经被教师的懒惰同化了。不注意的话没准今后我也会消化不良。
说到教师,我那个主人最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绘画领域没什么发展,还写在了十二月一号的日记里。
今天的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叫○○的人。传言说他吃喝嫖赌行为放荡,真人倒也颇有几分老手的倜傥。这种类型的人应该很受女人喜欢,所以与其说他本性风流,不如说他享乐至上。他的妻子是艺妓,太让我羡慕了。
其实大部分说别人嫖妓老手的自己连风流的资格都没有。还有很多标榜自己是老手的也没资格。这都属于打肿脸充胖子,无理抢三分。就像我学水彩画一样,终归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不过他们自己却毫不在意,还总觉得自己是老手。要是单凭泡泡酒馆进进妓院就是老手的话,我早就是出人头地的画家了。画成我这样还不如不画,标榜自己是老手的人,还不如乡下的土老帽高尚。
我不太赞同这种老手论。虽说作为一名教师居然表示羡慕别人娶了艺妓老婆这事有点上不了台面,但是他对自己绘画水平的评价,还真是句句在理。虽说他有自知之明,但是终究不甘心。隔了两天也就是十二月四号,主人又在日记里写了这样一件事。
昨晚做梦,梦到自己的画成不了什么气候,索性把画作抛在一边,结果不知被谁裱起来挂在了格窗[5]上。装进镜框果然不一样,我顿时觉得这幅画太棒了,不禁非常开心。于是一个人在远处端详这件出色的作品,看了许久。天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那幅画依然拙劣如初,随着朝阳升起,拙劣之处一清二楚。
看来主人在梦里都对自己的画作念念不忘。照他的逻辑,这辈子他是成不了自己说的所谓老手了。
主人做梦的第二天,许久没露面的那位金丝边眼镜美学专家前来造访。他刚坐下就劈头问道:“画得怎么样啦?”主人不动声色说:“已经听从仁兄的忠告开始写生,果然这么做会注意到之前从未留意的物体形状、颜色微妙变化。欧美国家正是因为刚开始就主张写生,现在才有如此骄人的成绩吧。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说的真是太精辟了。”主人闭口不谈日记里的真情实感,只是再次赞颂了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
美学专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跟你说实话吧,那是我瞎编的。”
“瞎编什么?”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还没听出来么?就是你无比敬佩的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其实这个人是我瞎编的。我真没想到你还相信了,哈哈哈哈。”他得意洋洋地笑了。
我在走廊上听到这个对话,心想主人肯定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写进日记里。
这位美学专家总是以戏弄别人为乐,喜欢到处吹牛。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编造的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给主人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沾沾自喜地说道:“哎,时不时开一些玩笑,却被人认认真真地记住,这种事情本身能产生非常滑稽的美感,有意思。”
“之前我对一个男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6]建议吉本[7]改用英语出版他的巨著《法国革命史》,不要用法语。谁料到那个男学生记忆力还不错,居然还在某次日本文学研讨会上认真地当众重复了我说的话,太滑稽了。更滑稽的是,当时在场的听众有一百多人,每一个人都听得异常专注。
“还有更有意思的呢。之前跟一个文学家聊起了哈里森[8]的历史小说《赛奥法诺》,我说这简直是我读过的最出色的历史小说。尤其是写女主人公之死那段,只看文字就觉得阴森逼人。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万事通先生激动地回应说:‘没错没错,那段堪称经典。’就在这个瞬间,我明白了他跟我一样,根本没有读过这本小说。”
我那个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瞪大了眼睛问道:“万一你瞎说的时候被人识破了怎么办?”
这意思,简直是在说骗人没关系,就怕万一被识破了,比较尴尬。
美学专家面不改色:“真到那个时候就说跟别的书搞混了呗。”说完哈哈大笑。
这位美学专家虽然戴着斯文的金丝边眼镜,本质却跟车夫家的大黑非常相像。主人沉默地抽着“日出牌”香烟,兀自吐着烟圈,仿佛在说我可没有那个胆量。
而美学专家的眼神仿佛也在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你连画画都不成气候。他开口道:“玩笑归玩笑,不过画画果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听说莱昂纳多·达·芬奇曾让弟子对着教堂墙壁上的水渍写生。想来也是,进入五谷轮回之所时如果能毫无杂念地观察渗水的墙壁,会发现那上面也有不错的图案。你要是能参照一下这种精神,没准也能画出好玩的东西呢。”
“这又是你瞎说的吧?”
“这个是千真万确。虽然听起来挺怪异,但是只有达·芬奇才能说出这么精辟的话噢。”
“怪异倒是真的挺怪异的。”主人半信半疑。不过他倒是真的没有去厕所写过生呢。
车夫家的大黑后来瘸了。身上的光泽也渐渐黯淡下去。被我评价为比琥珀还要美丽的眼睛也堆满了眼屎。最让我惊诧的,是他的精神日渐消沉,身体也渐渐衰弱下去。我在茶园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曾经问起原因,他只答:“这辈子再也不想遇到黄鼠狼的屁和渔夫家的秤砣了。”
红叶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赤松之间,就像被遗忘在很久之前的梦。洗手池附近的地面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红白山茶花花瓣。花与红叶一样,已经飘零散尽。
走廊朝南,长六七米,冬天的日脚早早倾斜过来,北风横行的日子越来越多,我感觉睡午觉的时间都被迫缩短了不少。
主人每天都去学校。一回来就躲进书房。有人来拜访,他总是嚷着做教师好烦。水彩画也几乎不画了。看消食片貌似没什么效果也已经停掉了。小孩子倒是每天坚持去幼儿园,这种坚持令人敬佩。回家之后唱歌、扔球,或者拎起我的尾巴悬空提起。
我没吃到什么好吃的,所以没有发胖,健健康康没有瘸腿地活着。老鼠绝对不抓。女仆还是那么讨厌。虽然至今也没人给我取名字,但是欲望总是无穷无尽实现不完,我这辈子就打算在这个教师的家里当一只没有名字的猫啦。
[1]出自日本古典歌舞剧“能”的歌词。
[2]平宗盛(1147-1185),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平家末代首领。
[3]英国老品牌水溶性色彩画纸。
[4]本书的货币单位均为日元。
[5]日式房间的格窗,门顶窗。
[6]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幽默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主人公的名字。发表于1839年。
[7]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并非《法国革命史》。
[8]哈里森(Frederic Harrison,1831-1923),英国法学家、作家、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