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形状很像切通的坡道,如同两条直线一左一右被高高吊起。鼻子却大得出奇,跟偷了别人的鼻子安在自己脸盘正中间一样。整个观感就像十平的小院子硬装了一个靖国神社的石灯,鼻子占了大部分地盘也挺别扭。细看是个鹰钩鼻,上端趾高气扬地爬高,爬到中间忽然学会了谦虚,忘记了一路向前的初心,陡然下垂,开始意图窥视嘴唇。鼻子如此有存在感,当它主人要讲话的时候,与其说嘴巴在讲话,不如说鼻子在问嘴巴话。我为了向这只伟大的鼻子致敬,决定从今往后管这个女人叫鼻子。鼻子首先进行了初次见面的寒暄,然后打量着客厅说:“房间收拾得真不错。”
主人只顾噗噗地抽烟,心里一定暗自说:“虚伪。”
迷亭则望着天花板:“我说,那里是漏雨了还是木板本身的纹理?图案还挺好看的。”还暗地里戳了主人一下。“当然是漏雨漏的。”主人回答。“不错。”迷亭敷衍地接话。
鼻子内心直撮火。这两人真是毫无社交头脑。三个人呈三角形对坐着,谁都没说话。
“今日来拜访,有件事情想问问您。”最终还是鼻子打破了沉默。
“唔。”主人极其冷淡地回应。
鼻子觉得不能再让他们无视了:“其实我就住在附近——对面街角那家。”
“就是有很大的西洋馆仓库那家?好像记得那家门牌上写的是金田。”主人好不容易想起了金田的西洋馆和金田仓库,不过对金田夫人的态度依然冷淡。
“本来是我丈夫要过来拜访您的,只不过他公司里头事情太多,实在走不开。”鼻子说着,眼神里满是“快来讨好我”。
主人依然不为所动。鼻子在初次见面的时候说出刚才一席话,实在是有失文雅,让人鄙夷。“公司不是只有一家,而是有两三家。而且每一家公司他都身居要职——可能您多多少少也知道。”鼻子已经换上了“看我说出来不吓死你们”的表情。
我家主人对博士、大学教授特别毕恭毕敬,不过偏偏看不起实业家。在他眼里,实业家还不如中学老师伟大。嗯,就算他不这么认为,就他那种不灵光劲儿,一定早就认准此生不会受到任何实业家或者大富豪的关照。不论对方多么有权有势,但凡认定自己捞不到什么好处,才不会顾虑跟他的关系。因此学者圈以外的事情他一概不清楚,尤其是实业界,谁在哪里做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就算听说了,也不会涌起一丝一毫的尊敬、艳羡之情。
鼻子做梦都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个怪人每天跟自己共享同一片阳光,还一直生活到现在。她也算见过不少人了,不过一听她是金田夫人,态度从没有不立刻变好的。不管是什么场合,见出身多么高贵的人,“金田夫人”这个身份都是个特别好使的通行证。因此这次来见这个迂腐的老教书匠,以为不说职业,只说“我家就在对面的街角”,教书匠马上就目瞪口呆了。
“你认识金田吗?”主人一脸无辜地问迷亭。
“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一阵还一起参加了游园会。”迷亭老老实实回答。
“哦?你伯父是谁啊?”
“牧山男爵。”迷亭难得那么正经。
主人张口想说什么,鼻子抢先转向迷亭上下打量。迷亭穿着大岛捻线绸,外面罩了层古渡更纱[13]做的东西,胡乱叠穿着。
“哎呀,您是牧山大人的——什么来着。怪我懂得少,真是太失礼了。一直承蒙牧山大人的照顾,在家也一直听丈夫提起您。”鼻子突然用起敬语,还行了一个礼。
“嘿嘿,是吗?哈哈哈哈。”迷亭笑了起来。
主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
“的确,这次小女的姻缘之事,也多亏牧山大人费心……”
“欸,是这样吗?”这个消息太过突然,迷亭也吓了一跳。
“其实有好多人上门提亲,咱们也是有身份的人,总要找一个正经人家。”
“那倒是。”迷亭松了口气。
“所以,就想找您打听一下。”鼻子话锋一转看向主人,“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经常来你家,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打听寒月的事情做什么?”主人不悦。
“应该是为了府上小姐的姻缘,想了解了解寒月吧。”还是迷亭机灵。
“还希望您给行个方便……”
“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想把女儿嫁给寒月啊?”
“谁说要嫁给他了?”鼻子忽然反驳主人道,“说实在的,我们真不缺提亲的,您不说,我们其实没所谓。”
“那就是不打听寒月也可以喽?”主人也来劲了。
“可是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啊。”鼻子也一副“吵就吵,谁怕你啊”的架势。
迷亭坐在两人之间,用举裁判指挥扇的姿势举着银色烟管,心里怒喊“快动手,快动手”。
“那么寒月亲口说了要娶你女儿了吗?”主人迎面直击,仿佛相扑选手发大招,来了一个“推柱[14]”。
“倒没有听他说……”
“那就是你觉得他想娶喽?”主人觉得一个推柱就可以制服这个女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寒月也不一定不想娶啊。”鼻子死守相扑土表[15]。
“寒月做了什么对您女儿示爱的事儿么?”主人反击道,心想有的话你倒是说啊。
“哎,你说这种事儿啊。”这次主人的推柱袭击貌似没奏效。一直饶有兴致观战的迷亭,也被鼻子这句话撩拨起沉睡许久的好奇心,把烟管一放,身子往前探着:“寒月有没有给令爱写过情书啊?这下好了,新的一年刚开始,就有这么愉快的话题了。”他把自己说得可高兴了。
“倒没写过情书,写过更热烈的。想必您二位已经知道了。”鼻子忽然卖起关子来。
“你知道吗?”主人一头雾水,看向迷亭。
迷亭一副茫然的样子:“我不知道啊。就算知道也是从你那里听来的。”这会儿他居然谦虚起来。
“哎呀,其实二位已经知道了。”鼻子洋洋得意。
“啊?”两人异口同声。
“既然二位都不记得了,那我就再说一遍吧。去年年底,向岛的阿部先生在私宅举办了一次演奏会,那次寒月也去了。当晚,在回去的路上,寒月在吾妻桥发生了一件事——详细的我就不说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我觉得有这件事,就足够证明寒月的心意了,对吧!”说完将戴着钻戒的手指往膝盖上一搭,整理了一下坐姿,架子端得足足的。伟大的鼻子也开始绽放光彩,光芒之中,迷亭和主人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了。
主人就不必提了,连迷亭都被这出奇一击吓破了胆,愣了许久,呆坐在那里活像得了疟疾的病人。好在他俩很快从惊诧中回过神来。那种恢复原貌的场景看着太滑稽了。两人像商量好了似地哈哈大笑起来。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紧盯着两人,仿佛在说这个时候还笑,太没礼貌了。
“原来是令爱啊!那就明白了。您说得没错。我说苦沙弥,寒月真的是对那位小姐情深义重……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赶紧都告诉夫人吧。”
“嗯。”主人哼了一声。
“真的没有隐瞒的必要。您看这桩好事都已经开了个好头了。”鼻子得意地说。
“只能如此啦。我们知道的一切寒月的事情都可以告诉您,供参考。喂,苦沙弥,你是主讲,一直在旁边嘿嘿笑着不说话可不行。说起来秘密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论怎么隐瞒,总有被发现的时候——不过太不可思议了啊,金田夫人,您是怎么侦查出这个秘密的?真把我们吓了一跳啊。”迷亭一个人说得可带劲了。
“我啊,从来没有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鼻子一脸得意。
“简直太周全了。您究竟是听谁说的啊?”
“就住在往里那家的车夫老婆说的。”
“那个养了只黑猫的车夫?”主人瞪大了眼睛。
“嗯。寒月的事情,她没少告诉我。每次寒月来你这,我都拜托她来听听,看他都讲了些什么。”
“这也太过分了!”主人大吼。
“什么啊,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可一点都不关心。都说了,只打听寒月的事。”
“不管是寒月的事还是谁的事——车夫老婆太下流了!”主人生气了。
“可是你管不着谁站在你家篱笆外啊。如果不喜欢自己说的话被别人听到,声音小点不就行了,或者了不起你再换个大房子嘛。”鼻子面不改色,“不光是车夫家,就连新道的二弦琴师傅,也告诉了我不少事情呢。”
“关于寒月的吗?”
“不光关于寒月。”说得有点玄乎。
主人越听越害怕:“那个师傅平时看着不接地气,摆出只有自己够资格当人类的样子,也是个蠢蛋啊。”
“不好意思,师傅是女人,骂她蠢蛋不恰当。”鼻子的话语越来越尖刻。听起来她就是来吵架的。再看看迷亭,果然,他饶有兴致地听着这场谈判,就像铁拐李看斗鸡一样,泰然自若。
主人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鼻子的对手,面对咄咄逼人的鼻子,他无言以对,又不甘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一直说寒月对令爱迷恋之至,这跟我们理解的情况有出入啊。是吧?迷亭。”主人开始请求迷亭的支援了。
“嗯。当时我们听说,是令爱先病倒了——然后一直说胡话。”
“什么?绝对没这事。”金田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寒月告诉我们这是○○博士的夫人跟他说的啊。”
“那是我安排的,我拜托○○博士的夫人这么说,想试探一下寒月的心意。”
“○○的夫人知道事实是怎么回事吗?”
“嗯。她可不是白帮我的。我前前后后送了不少东西给她呢。”
“看来您不把寒月的事儿盘问个底儿朝天,是不会回去的啊。”迷亭也被恶心到了,用词也不知不觉嘲讽起来。
“算了,苦沙弥,说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就跟夫人说了吧——夫人,不论是我,还是苦沙弥,只要我们知道的寒月的事儿,都跟您说——来吧,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鼻子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摆出要逐一问清楚的架势。她没在意迷亭话语里的嘲讽,依然用敬语客气地说:“听说寒月是理学学士,具体是研究什么的呢?”
“研究生的课题是‘地球磁场研究’。”主人如实说。
只可惜鼻子完全听不懂,只是“哦——”了一声,一脸不解。“研究这个能当上博士吗?”
“你的意思是不当博士不行吗?”主人厌恶地反问道。
“那当然,普通学士还不是一抓一大把。”鼻子平静地回答。
主人跟迷亭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的厌恶越发明显。
“当不当得了博士这我们可保证不了,您还是问点别的吧。”迷亭语气也越发冷淡了。
“最近他一直研究地球的——什么什么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演讲了‘上吊力学’。”主人回答。
“哎呀,真晦气。研究什么上吊,真是个怪人。研究上吊应该当不了博士吧?”
“他本人倒不会上吊,不过研究上吊不一定当不了博士。”
“这样啊。”鼻子看着主人的脸色,想确定主人没在开玩笑。真可惜她不懂力学是什么意思,心里一直没底。想来这件事情关系到金田夫人的脸面,只能观察对方的脸色,想读出她希望的未来。不过主人的脸色非常难看。“除了这个之外,他研究过什么好懂的课题吗?”“有,前一段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论粒子的稳定性暨天体运行’。”
“大学里头还研究粒子呢?”
“哎,我也不懂,不过寒月既然做了这个研究,说明还是有研究价值的吧。”迷亭几句话敷衍过去。
鼻子貌似发现这么问学术上的情况基本等于白问,于是转移话题:“还有一件事——听说正月的时候寒月因为吃香菇,磕掉了两颗门牙?”
“是的。空出来的位置让空也饼填满了。”迷亭抢先逗趣道,可算等到他能回答的范畴了。
“他也算有身份的人,为什么不切开了用牙签扎着吃呢?”
“下次你看到他的时候可以提醒他。”主人忍俊不禁。
“吃香菇都能磕掉门牙,那这牙齿的状态可真够差的,是吧?”
“反正不能说有多好——是吧?迷亭。”
“是不太好,不过蛮可爱啊。就这两颗牙,到现在还没补。还跟我们说‘我用空也饼补着呢’,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是因为没有钱不补,还是因为喜欢这样才不补?”
“放心吧,他肯定不会永远坚持‘门牙欠奉’形象的。”迷亭的心情渐渐变好了。
鼻子又提了一个新问题:“如果您家有他亲手写的东西,我倒是想看一看。”
“有好多卡片,你自己看吧。”主人从书房抱出三四十张卡片。
“不用看那么多——挑两三张看看……”
“那还是我来挑几张吧。”迷亭说,“你看这个就挺有意思。”说着挑出一张递给鼻子。
“哎呀,还有他画的画呢,真有才,快让我仔细看看。”鼻子凑近一看,“真讨厌,画的是狐狸。怎么想的,非得画狐狸——画得还真像。”她赞叹道。
“您可以读读卡片上的文章。”主人笑着提醒她。
鼻子就像女仆读报纸一样,用无感的语调读了起来:
“旧历的新年夜,山里的狐狸们正开着园游会,跳舞跳得正热闹。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来吧,这大年夜,过路的人儿也一起来。斯波克,当里个当。”
“都写的什么啊?这不是把人当白痴耍呢吗?”鼻子不满。
“您看这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递给她另外一张,只见卡片上有一位穿着羽衣霓裳的仙女正弹着琵琶。
“这仙女的鼻子有点太小了。”
“哪儿啊,我看着跟普通人一样,您先别看鼻子,读读底下的文章吧。”
文章是这么写的:“很久以前有一位天文学家。一天晚上,他像平常一样登上高处,专心致志地观察星星。忽然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仙女,她弹奏的音乐是那么好听,天文学家从来没听过有比这更悦耳的音乐。就这样,天文学家听得入了迷,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天亮之后,有人发现了天文学家的尸体,上面覆了一层纯白的霜。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是那个总说谎的老头跟我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