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群体的观念 推理和想象力
- 乌合之众
- (法)居斯塔夫·勒庞
- 4523字
- 2016-03-04 18:33:45
1.群体的观念
在上一本书里[29],我们研究观念在民族发展过程中的作用时曾经指出,每种文明都来自一小部分基本观念,它们很少更新。我们阐述过这些观念是如何被群体接受的,进入他们大脑时又遇到了什么困难,进入之后又拥有了什么力量。最后,我们发现,历史上的大动荡往往来自基本观念的变化。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得很多,我现在不想再谈,只想说一说哪些观念能被群体所接受,群体又是以什么方式理解它们的。
我们可以把观念分为两类:受一时的环境影响、偶然诞生、为时不长的观念为一类,比如说对某人或某种学说的迷恋;因环境、遗传、舆论影响而极其稳定的基本观念为另一类,比如说昔日的宗教信仰,今天的民主与社会主义思想。
基本观念可以用慢慢流动的河水来比喻,暂时的观念可以用总在变化的小浪花来表示,它尽管不重要,但不时地泛出水面,显得比河水本身更引人瞩目。
先辈拥有的伟大的基本观念现在已摇摇欲坠,失去了坚实的基础,建立在这上面的制度也都深深地动摇了。我刚才所说的转瞬即逝、微不足道的观念天天都在诞生,但好像很少能发展壮大,产生巨大影响。
暗示给群体的不管是什么观念,其形式只有变得绝对和简单的时候才能显示出其重要性。于是它们便以形象的方式出现,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被群体所接受。这些以形象方式出现的观念,彼此之间不存在任何类似或相承的逻辑关系,可以互相取代,就像是万花筒里层层叠叠的玻璃,可以从里面抽出来。所以,我们能看见群体中并存着十分矛盾的观念。不同的时期,群体会受自己所接受的各种观念的影响,做出很不相同的事情。由于完全缺乏批评精神,它们看不见这些矛盾。
但这并不是群体所特有的现象,许多独处的个人也存在这种情况,不仅仅是在原始人当中,也包括在思想的某一方面与原始人有相似之处的人,比如说宗教信仰极其强烈的宗派者。我发现这种现象在印度人身上相当明显,他们在欧洲的大学接受教育,获得了各种学位。他们所遗传的宗教观念或社会观念根深蒂固,在这上面又增添了与之毫无关系的西方观念,但后者丝毫没有削弱前者。根据时间的不同,前者或后者会以自己特殊的行为或语言出现,所以,同一个人身上能表现出极其矛盾的言行。其实,这种矛盾更多是表面上的,因为在个体身上,遗传的观念才强大得能够成为他的行为动机。人因为通婚而受到不同的传统的影响,才有可能做出完全矛盾的事情。这种现象,尽管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非常重要,但在这里纠缠没有什么用处。我认为至少要旅行和观察十年才能弄懂它们。
观念具有非常简单的形式之后才能被群体所接受。为了大众化,往往得忍受脱胎换骨的改变,尤其是涉及稍微高端一点的哲学或科学思想时,大家会发现,必须作较大的修改才能慢慢地让群体所接受。这种修改要看群体属于哪个层次或哪个种族,但永远必须让观念瘦身和简化。所以。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观念上的等级,也就是说,观念并没有高低之分。某种观念被群体接受了并产生了作用,不管它原先是多么伟大或多么正确,它都已经失去了原先之所以崇高和伟大的一切。
而且,从社会的角度来看,观念的等级价值并不重要。需要重视的,是它所造成的影响。中世纪的基督教思想,上个世纪的民主思想,今天的社会主义思想,不一定都很崇高。从哲学的角度上来看,我们只能把它们当作是令人遗憾的错误。然而,它们的作用,过去很大,以后也会很大,将长期被作为国家行为最重要的因素。
为了能让群体接受,观念虽然进行了改变,但只有通过各种方式(我们会在别的地方另行研究)进入无意识,并成为一种感情,它才能起作用。这一过程往往非常漫长。
应该知道,观念正确不一定就能产生影响,哪怕是对教育程度比较高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有些证据清清楚楚,但对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影响,知道这一点,大家很快就会明白这个道理。无可辩驳的事实,如果显而易见,可以被一个有教养的人所接受,但这个新的皈依者很快就会被无意识带回自己的原始观念当中。几天后我们再看到他,他又将用陈词滥调重复过去的想法,这是因为他受到了已成为情感的旧观念的影响。那种观念才是影响我们行动和言论的深刻动机。对群体来说,不可能不这样。
不过,当某种观念通过各种方式终于进入群体的大脑,它便有了不可战胜的力量,产生了人们必须忍受的一系列影响。引起法国大革命的哲学观念花了差不多一个世纪才进入群体的头脑。但当它在那儿扎根时,人们便意识到,它的力量势不可当。整个民族都冲上前去争取社会平等,实现抽象的权利和理想中的自由,动摇了所有的统治,使西方世界深陷于混乱之中。二十年来,各民族争先恐后,欧洲经历了让成吉思汗[30]和帖木儿[31]都会感到恐惧的大屠杀。世界上从来没有哪种思想的爆发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观念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进入人们的大脑,但要排除它,也需要同样长的时间。所以,就观念而言,群体总是落后学者和哲学家好几代人。今天,所有的政客都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观念包含着不少错误,但由于这些观念的影响仍然很大,他们不得不根据这些原则来实行统治,尽管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些原则一定是对的。
2.群体的推理
我们不能绝对地说群体不动脑筋,不懂得推理。不过,从逻辑的角度来看,群体所进行的论证和能对它产生影响的论证,层次低得只能用“类似推理”来形容。
群体所使用的低级推理,如同高级推理一样,是建立在组合之上的。他们所组合的观念,互相之间的类似或相承关系是表面上的,他们像因纽特人一样推理。因纽特人凭经验得知,冰是透明的,放在嘴里会融化,他们便因此推断,既然玻璃也是透明的,放在嘴里也能融化;或者像野蛮人那样推理,想象吃了骁勇之敌的心脏,自己也会变得勇敢;又或者像工人,一旦被雇主盘剥,便很快就得出结论:所有的雇主都是剥削者。
不同的东西组合起来,互相之间只能具有表面的关系,特殊情况马上成了普遍的现象,这就是群体推理的特点。懂得统治他们的人总是向他们灌输这种推理办法。这是唯一能影响他们的推理。系列的逻辑推理,群体根本不可能理解,所以我们可以说,群体不会推理或者总是错误地推理。他们不会受推理的影响。人们在阅读演讲稿的时候,有时会惊讶地发现,某些演讲的质量很差,却对广大听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是因为人们忘了,这些演讲是用来吸引群体的,而不是供哲学家阅读的。演讲者与群体进行内心交流时,知道如何用形象来吸引他们。如果这一点成功了,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二十卷长篇巨著——往往都是潜心研究的结果——也比不上几句能让人听进去的话。
毋庸赘言,正因为群体不懂得推理,所以他们毫无批评精神,也就是说,他们分不清是非,不能对事情作出正确的判断。群体的判断总是被强加的,而不是经过讨论获得的。在这方面,许多人都不比群体高明,有的观念能轻而易举地被大众所接受,就是因为大部分人都不能根据自己的推理得出个人的看法。
3.群体的想象力
如同不懂得推理的人那样,群体的想象力丰富而强烈,十分活跃,很容易受到影响。脑海中被某个人物、某一事件、某种意外所激起的形象,几乎像真实的东西一样生灵活现。群体所处的情形,有点像人们睡着时那样,理智暂时短路,脑海里出现了极其密集的形象。但人一思考,这些形象就烟消云散了。群体不会思考,不会推理,对再怎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深信不疑,或者说,最不真实的东西往往最能打动他们。
所以,一件事情,最能打动群体的总是其中最美好、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那部分。如果对文明作一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其实,最美好、最有传奇色彩的东西正是文明的真正支柱。在历史上,表面上的东西比实际的东西作用要大得多,非真实的东西总是压倒真实。
群体只能通过形象来思考,只有形象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形象能让他们感到害怕或吸引他们,成为他们的行为动机。
所以,能充分展现形象的戏剧表演对群体总是具有很大的影响。过去,对罗马的平民来说,面包与看戏是最大的幸福,有了它们就足够了。岁月荏苒,但这种理想并没有怎么改变,没有什么比戏剧表演更能打动各类群体的想象力了。所有观众同时体验同样的激情,如果这种激情没有马上变成行动,那是因为最无意识的观众也知道,自己处于幻想之中。他们为想象中的历险而笑而哭。不过,形象引起的情感有时太强烈了,就像常见的暗示,会变成行动。人们经常说起那家大众剧院,它只演令人压抑的戏剧,散场后,必须保护扮演叛徒的演员,免得他遭到观众的暴打。他所犯的罪行,当然是想象出来的,引起了群众的巨大愤怒。我觉得这是群体精神状态最显著的表现之一,这清楚地说明,要给他们什么暗示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假与真几乎同样奏效。他们明显地表现出真假不分的倾向。
侵略者的强权和国家的力量正是建立在大众的想象力之上的,尤其是通过影响想象力来领导群体。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诞生,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以及现在社会主义的风行,都是对群体想象力产生强烈影响直接或间接的结果。
所以,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伟大政治家,包括最残酷的独裁者,都把民众的想象力当作是他们的权力基础,从来不逆之而行。“我让自己成了天主教徒,”拿破仑对国会说,“才结束了旺岱之战;我让自己成了穆斯林,才在埃及站稳脚跟;我让自己成了教皇绝对权力的拥护者,才在意大利赢得了神甫们的支持。如果我要统治犹太人,我会重建所罗门神庙。”也许,从亚历山大到恺撒,没有一个伟大人物不知道该如何影响群体的想象力,他们总是在思考如何刺激他们的想象力。在胜利的时候,写书的时候,发表演说的时候,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他都想着这一点,临终的时候还在想这事。
那么,如何才能给群体的想象力留下深刻的印象呢?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现在,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通过他们的智慧或理智,也就是说,不是通过论证的办法,就像安东尼[32]那样,不是用雄辩的演说聚起民众去进攻杀害恺撒的敌人,而是手指恺撒的遗体,向众人朗读他的遗嘱。
所有能打动群体想象力的东西都具有突出和清晰的形象,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或者,只伴以某些美好或神秘的事实:一场伟大的胜利,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一桩滔天的罪行,一个巨大的希望。要笼统地概括,而不要从头道来。小罪行和小事故即使有一百件也不能触动群体的想象,而一桩重罪,一个重大的事故却能深深地让他们感到震撼,哪怕后果远没有一百个小事故加起来那么严重。几年前,传染病流行,几周内,仅在巴黎就夺走了五千人的生命,却没有怎么触动群体的想象。这是因为,那场真正的大屠杀没有形成明显的形象,只有每周公布的数字。而一场大事故,不要说死五千人,就是死五百人——但必须在同一天发生,在某个公共广场,由于一个极其意外的原因,比如说,埃菲尔铁塔倒下来了——都会对想象力产生巨大的影响。一艘穿越大西洋的轮船,由于失去了消息,人们推测可能葬身大海了。这事在一周内深深地刺激着群体的想象力。而官方数字却表明,仅仅在1894年一年,就有850艘帆船和208艘蒸汽船失事。这些相继失事的船只所造成的生命和货物损失,远比我刚才提到的那艘穿越大西洋的轮船大得多,众人却丝毫没有给予关注。
所以,影响大众想象力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所扩散和传播的方式。只有通过“浓缩”的办法——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事实才能造成突出的形象,让人难以忘怀。谁能影响群体的想象力,谁就掌握了驾驭他们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