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负盛名的世纪大酒店,外观是一座废墟,残垣断壁,破楼烂堡,怪石冲天,没有霓虹,没有门童,甚至根本就没有大门,地下停车场入口在半公里之外,乍一看,生意凋零,毫无人气,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那里面金壁辉煌,极尽豪华,相传这是唯一一个不要钱即可入住的酒店——它唯一的结算工具是支票。
正是隆冬,外面雪花飘飞,足足可以容纳两百人的国华厅里,却春意盎然,冷餐会刚刚开始,人人都在克制着食欲,以酒杯或食物为道具,向自己的目标对象谨慎靠近。
大片大片的深色西装之间,轻盈地游动着一些明亮而苗条的身影。
二十分钟前,马三翔代表第一银行与大白鲨董事长在这里签了一千五百万的项目贷款。这已经是马三翔发掘出大白鲨以来签出去的第五笔了,下笔的时候,马三翔飞快地默算了一下,过去三年来,他已源源不断为大白鲨送去了七千多万。他斜睨了一下旁边这个名牌裹身、笑出一口马牙的董事长,曾几何时,他还是个农民,农闲时节拿出铁针和麻索进城,坐在街边替人钉鞋掌,钉着钉着,改革春风吹来,他来不及回家,径直去村里邀了两个同行,在一间牛棚里办起了“三无”鞋厂,做出来的鞋拿到地摊上请人代销。谁能想得到,一个工厂,一个纵横四五个领域的企业,竟在这三个人手上慢慢竖起来了,它的产品已经从鞋子扩大到服装,机电,药品,据说最近正在琢磨电脑的事,就在上个月,还有一个以傲慢著称的电影明星来这里给他们做代言,而在办公大楼里,几乎每一面比较重要的墙上,都挂着中央某某领导莅临视察的照片。马三翔经常拿这个头发不多、牙齿很长的小老头说事,对于奋斗、创业之类的话题,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有说服力了。
当初,向大白鲨签出第一笔贷款的时候,大白鲨还不叫大白鲨,叫万里健鞋业有限公司,很多人预言马三翔会在这个客户身上栽跟头,说这种私营企业,既没前途也没素质,蹦达不了几天,何必找死。那时马三翔刚刚从所主任提成信贷科副科长,虽然信心满怀,但架不住众口一词,只好连夜向他的战友兼军师廖明远求教。
战友的说法是对外的口径,真实的情形是,马三翔是廖明远的救命恩人,但他们约好永不外泄。廖明远说得好:“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身边有人结成死党,这个死党里却没有自己。”所以他们决定,永不公开他们是生死之交的秘密。
那是在一次抗洪抢险战斗中,新兵马三翔和战友们日夜驻守在江堤上,有天傍晚,来了一辆采访车,车上跳下一个文职模样的军官,一下车就忙着采访,拍照,马三翔抬手擦汗的瞬间,看到那辆车动了一下,他以为它要开走了,可紧接着,汽车跳了起来,一股浑黄喷薄而出,汽车随之弹射过来,眼看就要砸中两个正在谈话的家伙,马三翔大喊一声,飞扑过去,但还是迟了,他刚刚来得及把其中一个拉开,另一个就被滚下来的汽车撞飞,接着又死死压进稀泥潭里,不等他叫出声来,接踵而至的浑黄的江水就把他淹没了。马三翔后来才知道,他救的正是他的老乡,部队文书廖明远,倒地的瞬间,汽车划过他的小腿,膑骨骨折。廖明远立即被送往医院,从此他们再没见面,廖明远说他后来给救命恩人写过一封信,但马三翔说他并未收到,抗洪抢险结束没多久,他就离开了部队,他是义务兵,三年时间一到,就打起背包还了乡。
马三翔本不是乐天安命的人,老老实实种地不是他的性格,他先是在村里弄了个拖拉机开着,开了两年,又开上了大卡车,再后来,他领着村里人修公路,修到一半,跑到县里要资金时,意外地碰上了廖明远,他这才知道,廖明远已经转业了,现在是县财政局副局长。廖明远潮着两眼说:“老天爷在提醒我,该报答我的救命恩人了”。
这次相遇,顷刻间改变了马三翔的命运。廖明远一个电话将他安置进了酱品厂,接下来,他们像球场上两个配合默契的队员,那些纷沓而至的机会,无一漏失,统统纳入囊中。他转成了非农户口,正式招了工,分了房,又带薪读了两年财口里的中专,毕业回厂不到一年,就提成了副厂长,又过了一年,厂长调走了,马三翔水到渠成当上了酱品厂厂长。就任那天,马三翔恍恍惚惚,这些年的大步流星,果然都是真的吗?这节节高升的轨迹,果然都是一个叫马三翔的人划出来的吗?
大哥这个称呼,早就叫得顺溜无比,除此以外,还有不容置疑的军师地位,无论大事小事,公事私事,首先要去请教大哥,不是他能力不强,也不是他魄力不够,在他看来,请教就是尊重,就是表达敬意。他有种直觉,他和大哥之间的关系要转型了,恩人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贵人这一页也不宜过长,只有师生关系可经千锤百炼。
与大白鲨最初的合作,大哥这个老财政的意见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说:“你要记住,银行与政治是一对双胞胎,老大感冒了,老二马上就要吃药。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乡镇企业龙抬头’,这说明现在正是大白鲨的好时期,两年内完全可以借助政策优势拉升起来,至于以后,那就要看着办了,热过之后,必然是冷,不然就得爆炸。”
马三翔听了大哥的话,果然,他的信贷业绩跟大白鲨同时崛起,在行里,他成了风云人物,电话最多,应酬最多,往领导办公室跑的次数也最多,在县城,他和大白鲨的董事长就像一对连体兄弟,一起出席财经工作会议,工业会议,在客户那里,不消说,他是大白鲨办公楼和其他商务场合的重要贵宾,也成了大白鲨同类人士翘首以待的接触对象。
那个身着宝蓝色窄身套裙,向这边缓缓靠近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对象之一,她叫银娣,以大胆和独立著称,据说她敢当着丈夫的面跟男人调情,原来在一家工厂,后来自己出来干起了食品加工,好像是家里有某种传统工艺,承传下来,竟慢慢做大了,还引进了一条快餐食品线,这两年势头很不错。她端着酒杯,快要接近马三翔时,满面笑容地紧走几步。“马行长!”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这样叫,被我们行长听见,我还活不活啦?”马三翔跟她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了,两人说话都比较随便。
“你迟早会成为马行长的,我敢打赌,不出一年。”
“赌注是什么?”
“要赌就赌大的。”她瞄了瞄周围,低声说:“我输了,我是你的,你输了,你是我的,怎么样?”
马三翔微微一笑。“你输定了。”马上就反应过来。“狡猾!不管输赢,结果不都一样吗?”
她咯咯咯地笑得弯下腰去,手里的酒杯都快要拿不住了。
马三翔顿时不自在起来,他注意到,有些人在朝这边看。他敷衍了两句,赶紧往旁边闪。
他找了个僻静点的位置坐下来。银娣这个女人,她的话也并非完全不靠谱,谁都知道她的交往宽广得很,没准她在哪里听说过什么。他的心病被她勾起来了,提拔的事他当然知道,但他更清楚的是,越是进入实质阶段,竞争越是激烈,所以万事皆要小心,事到临头却功亏一篑的例子太多了。
银娣跟了过来,马三翔警惕地看看四周。一直以来,他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搭上哪一帮哪一派,更不想跟女人有什么传闻,不值。
银娣似乎看穿了马三翔的心思,站在三步开外,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文件夹。“马总,你不要躲我啦,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今天你一定要收下它,你不支持我,我也会去找别的银行,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合作,也许我希望我能跟大白鲨一样,都说马行长是一员福将,谁靠近你谁就得福。”
他侧了下身子,尽量表现得无动于衷。“交给我又怎么样?我那里贷款申请堆成山。”
“信不信?只要你接下它,我就有办法叫你看,只要你看了,我就有办法让你行动起来……”
“大白鲨”走了过来,老远就冲马三翔喊:“我到处找你。”
马三翔起身的时候,银娣飞快地将文件夹塞到他手里,低声说:“小心,里面夹了一张纸条。”马三翔心里骂道:死女人,差点让我出洋相。他将文件夹换了个口朝上的方向,牢牢夹好,微笑着向“大白鲨”迎过去。
这天,大哥也在冷餐会中,他那宽阔得引人注目的额头常常使他从人群中跳出来,直逼马三翔的眼睛。在这种场合,他们并不会刻意去打招呼,不经意间,目光碰到一起,也只是礼貌地颌首致意,绝不流露出过度的亲密。
冷餐会结束,马三翔在车上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寻找银娣说的那张纸条。
找到了,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圆鼓鼓的口红印子,唇上的纹理一清二楚,马三翔想象她吻在纸上的样子,禁不住咧了一下嘴角。
可惜他不喜欢女厂长女经理之类的人物,他老婆晓华就是个女厂长。他也不喜欢跟女人谈贷款,相比男人,他觉得女人在谈这些事时,总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还有点想从他这里捞点便宜的味道。见多了貌似精明强干的女人,他宁可去跟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傻乎乎的女人打交道,可惜,他不大容易见到这样的女人,傻乎乎的女人也没有机会见到信贷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