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宋初期(1)

第一讲说晏殊词

第一节

以前我们讲冯正中的词“上翼二主,下启晏欧”,而且也讲了北宋初年词人中可以见到受冯正中明显影响的就是两位江西籍词人晏殊(同叔)与欧阳修,因为冯正中在抚州为官三年,留有极大影响,故后人认为他开创了“西江词派”,而西江词派词人的作品却是表面相近而实际不同的。以前我们讲冯正中词时就提到过“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我们现在就来把大晏和冯正中作一比较,也和李后主作一比较,看晏同叔何以得正中之“俊”,再看一看晏同叔之为理性词人与李后主之为纯情词人有何差别。

先谈所谓理性,一般人所谓的理性,常是利害人我的得失计较,这样的人永远也看不到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我所说的理性不是这样眼光短浅的人我之间的利害计较,而是另一种可贵的理性,那就是我们在讲陶渊明时所讲过的,是一种节制和反省的理性。在以纯真向人的方面,陶渊明与李后主有相似的一面,在有反省有节制的方面,陶渊明和大晏有相似的一面,这便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不同。作为理性的词人,大晏的作品中是有反省有节制的,而且使人能从其所写的感情之中,体会出思致的意味,同时还具备一种通达的观照的能力,观照是说你通过观察事象之后内心中会有一种智慧的照明,尤其是对人生的体会和觉悟,这就是我所谓的可贵的理性。一般人还有一种观念,认为诗主要是言情的,而诗人中有理性的诗人岂不与此矛盾吗?

理性的诗人要看他具备的是什么样的理性,如果是利害人我的得失计较,那一定永远也写不出好诗,就算不是利害人我的计较,两晋间流行过玄言诗,同样枯燥无味,而像陶渊明、晏同叔这样的理性诗人的作品就不同于上述两种情况了,他们所写的诗,我称之为理性之诗,他们从生活的经历和体验之中得到了一种智慧的观照,他们是用心灵去体验生活的,他们的心灵是敏锐的,真诚的,他们也同样把所有敏锐真诚的感受都写了出来,但比之纯情的诗人,则他们却多了节制和反省,有一种思致和操持,这是理性的诗人最可贵的一点,陶渊明达到了这一标准,他的诗歌是他的心灵和智慧的结晶,他是这类诗人中最有代表性的作者。大晏没有他这样伟大的成就,大晏是“具体而微”的,有那么一点点理性诗人的味道,但是没有陶渊明那么多那么繁复的思致。一般人还有一种成见,认为“诗穷而后工”,是说诗人生活要穷苦抑郁才写得出好诗,清朝一位词人曾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对于某些作者,这话不无道理,李后主后期词之所以取得那样高的成就,曹雪芹之所以写出《红楼梦》这样的巨著,都因为他们确实经历了自己一家一国的败亡。司马迁早在《史记》中就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对某些作者来说是果然如此的。

可是,对大晏来说,则是一个例外。大晏是一个仕宦显达的人,他十四岁时就以神童得到宋真宗的赏识,擢为秘书省正字,当他十四岁那年以神童参加进士考试时,“神色不变”,考试完毕,真宗亲自给他出了考试的赋题,他告诉真宗这个题目在温课时就作过了。从此以后,真宗就对他另眼相看了。真宗立太子,就是后来的仁宗,召见晏殊要他入宫陪伴太子,并说其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生活检点谨慎,不像其他的大臣出入于声色之场。晏殊说不然,自己只是因为家里经济拮据,才没有和他们一样去听歌看舞,真宗更信任晏殊的诚实。晏殊直上青云,做过枢密使、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的人就以此认为像晏殊这样的人能写出好词吗?或以为他的词是“富贵显达之人的无病呻吟”。在晏殊的词中确实很难找到他人词中常见的牢骚感慨,抑郁悲愤,他的词集叫《珠玉词》,他的词表现得像玉一样的温润,珠一样的圆洁,没有激言烈响,而且无需挫伤忧患的刺激,他所流露和抒写的乃是他珠圆玉润的诗人的本质。这也是他的词难讲的原因之所在。

现在我们就讲他的一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晏殊很有特色的一首词。“一向年光有限身”,非常寻常的一句词,却有极深锐的感受,这里的“一向”是短暂的意思,而什么叫“年光”呢?年光也就是年华,是一年之中的芳华,也就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阳春三月,春天是短暂的,生命也是短暂的,所以说“一向年光有限身”。这一句中有很深的悲慨,一般人常认为要有极大的挫伤忧患才能写出好词,那么像晏同叔这样仕宦顺利,却也写出这样的好词,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以前说过,李后主写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是透过他本人的沉痛写出这天地间有生之物同有的悲哀,而大晏他不需要有个人破国亡家的悲惨遭遇,他就以自己敏锐、真纯的心灵去体会了那种共有的苦难和悲慨。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这也是人类共有的无常的悲慨,晏同叔即使是仕宦显达,他同样感受到了这种悲慨。李后主写悲慨时非常主观,是带着沉重的哀感写出来的,晏同叔的妙即在于他虽然也有悲慨而表面上却好像是在表现一个客观现实的景象,没有深悲极恨的口吻,也没有写得血肉淋漓,这已足可见出其珠圆玉润之风格了。可是人生可悲哀的还不只是“一向年光有限身”而已,他的第二句是“等闲离别易销魂”,何谓“等闲”?等闲就是轻易之意。李后主的词“别时容易见时难”,“别时容易”就是那么轻易就离别了。天下没有人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只要有聚会就一定有离别,离别是很容易就来临的,这样短暂的韶华,这样短暂的人生,却充满了离别的悲哀,所以晏同叔说是“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这很容易引起大家的感伤,所谓“销魂”就是心神之中黯然的怅惘之感。晏同叔所写的不是和李后主的《相见欢》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吗?他说“一向年光有限身”这种无常之感不就等于“林花谢了春红”吗?!可是李后主由此写下去的结尾,乃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而晏同叔的结尾却是“酒筵歌席莫辞频”,他不沉溺于那种深悲极恨之中,他不仅是有反省有节制,而且还隐然有着安排处理的办法。

正是对待苦难处理安排的不同,造成了各个词人风格的不同。李后主是根本没有处理安排的办法的,他只有一味沉溺于悲苦之中;再如苏东坡是超然的旷达,欧阳修则是有一种遣玩和欣赏的意兴;而大晏似乎有一种安排处理的办法。究竟该怎样去排解悲哀愁苦?他说是你要有酒的时候就去饮酒,有歌的时候就去听歌,不要说听歌饮酒的次数太多而推辞,因为那销魂的伤感比那歌筵酒席还更多,所以说是“酒筵歌席莫辞频”,正像冯正中所说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但是冯正中的口吻是执著深刻的,而晏同叔却说得那样清淡,然而尽管笔墨清淡如许,感觉却是敏锐的,真诚的。而下半阕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则写的是念远伤春之情。理性的诗人不是没有感情的,不是麻木不仁的。“满目山河”引起了“念远”的感情,念远就是怀念远行之人,登高望远,是古今中外一切与亲友分别的人的共同感受,从“满目山河”到“念远”是他感情的抒发,可是“空”字却在感情中表现了一份理性的反省,“念远”有何用呢?要是李后主,他沉溺在“念远”之情里面,就不会反省到念远是空的,而晏同叔则有一种理性的“空念远”的认知。

然后下一句的“落花风雨更伤春”,是诗人对伤春的敏锐的感受。而大晏词之妙处则在对“空”字和“更”字的应用,起到了双层加深的作用:“更”字是加倍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有了念远的悲哀再加上伤春的悲哀,而一个“空”字也贯串了两句的情意,念远是空的,伤春也是空的,“念远”不一定就能相逢,“伤春”也不一定能将春光留住,不可得的仍然是不可得的,无法挽回的仍然无法挽回,所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句有诗人的感受,更有理性的认知。那么又该如何去做呢?他说是“不如怜取眼前人”,“怜”也有尊重爱惜之意,大晏是有安排处理的,他懂得只有尊重爱惜了今天,才有真正美好的未来,只是在那里空空的“念远”、“伤春”,过去的不可挽回,未来的也将不可获得。可知,大晏词中是既有诗人的感发,又有理性的反省和节制,而且还隐然有一种处理安排的办法。晏殊很喜欢用“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句,在他的一首《木兰花》词中,他也曾写道“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要珍爱今天所有的,不要徒然地劳魂役梦,“劳魂”、“役梦”写得很好,我们常以为体力才会有“劳”,实际心力也是有“劳”的,“役”者本是行役的往返,他说你是精神梦魂的行役往返。

而晏殊是有一份面对现实的理性的,所以他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他在伤感中还有一种处理安排的办法。他也不同于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曾做到枢密使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军事和行政的最高长官,他在处世和论政方面也有才干和眼光。据史书记载,真宗去世,仁宗即位,真宗的章献刘皇后任事,当时的枢密使曹利用与宰相丁谓争权,曾经都请求独见太后奏事。后来晏殊就说请刘太后垂帘与仁宗一起听政,所有的大臣都不可独见奏事,于是论议遂定。可以看得出来,在论议政事的时候,晏殊是有主见的。在北宋对西夏用兵时,晏殊也曾提出请罢免内臣监兵,朝廷不要以阵图授诸将,而要使将领对指挥战事有自决权和自主权。可见对军政事务,晏殊也隐然有一种处理的办法。所以他是一位富有理性的词人。晏同叔的词没有激言烈响,像李后主的词“林花谢了春红”,他第一句的“谢了”二字就表示出这么深的哀悼,是非常强烈的主观的感情。晏同叔也哀悼人生的短暂,可他的“一向年光有限身”,用的却是客观的口吻,没有直接表示出主观的感情,这是晏同叔与李后主的最大的不同之处。

现在,我们再讲他的另一首《浣溪沙》,来看看他的另一种特色,这首词是这样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夕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欣赏大晏的词要有耐心,还需要细心,“一曲新词酒一杯”,这是非常平淡的几个字,没有像温飞卿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那样美丽的词藻,没有像李后主“林花谢了春红”那样强烈的感情。文学创作中可以选择各种途径达到感发的目的。有的人是以一字一句写得出色见长的,像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他的“绿”字就是经过多次修改才定稿的,他曾经用过“满”、“到”、“过”等字,最后画龙点睛用了“绿”字,形象鲜明地表现了江南春天的到来。可是大晏的这一句“一曲新词酒一杯”,却没有任何特别精警的字,也没有强烈的感发之力,晏同叔锐敏的感受和感发的力量是要通过他整首词来传达的,他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后面是“去年天气旧亭台”,“一曲新词”是当歌,“酒一杯”是对酒,当歌对酒的本身,本来就可以给人以感动,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像曹操这样一代英豪,当他对酒当歌时也会说出这样感慨悲凉的话来。

还有欧阳修《采桑子》“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他说在十年前喝酒之时,这里月光明亮,晚风轻悠,十年间的事一瞬间便过去了,他用“忧患凋零”接在“月白风清”之后,是一种突然的跳接,十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是“老去光阴速可惊”,他后面说“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是当年醉里声”。经过了十年的忧患凋零,鬓发的颜色已有了变化,而心情未改,他“试把金觥”,还要“旧曲重听”,结果是“犹似当年醉里声”,仍然像是听到当年醉里所听到的歌声。我们现在说的是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对酒当歌”的本身就可以引起你内心之中的感动,晋朝的桓伊每听清歌,辄唤奈何,是每听人唱清歌,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第二层不仅是对酒当歌,而且是重听当年的歌,重新唤起过去的回忆,所以只是听歌饮酒的本身,就可以引起你无法安排的感动,像陶渊明所写的《饮酒》诗二十首,苏轼曾批评说“陶公方饮酒时,不知缘何记得此许多事”。

从这二十首《饮酒》诗中你可以看到陶渊明饮酒时有多少思量和感想。因此晏殊的词“一曲新词酒一杯”一句,乍看虽似乎平淡,而后一句是“去年天气旧亭台”,跟去年一样的天气,是什么样的天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