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不如怜取眼前人

温庭筠写过一首《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我很喜欢温庭筠笔下的这个闺中美人,你看她画了蛾眉、弄了妆、梳洗完毕之后,下一步就开始“照花前后镜”,就是往头发上插朵花,然后照镜子,前面照完,后面照。前面的镜子和后面的镜子中的花面“交相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美丽女子在“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之后,还嫌自己不够美,又在罗襦上新贴了绣,绣的是什么花纹呢?是一对一对的金黄色的鹧鸪鸟图案——多么可爱的女子!

无论多好的女人总得面对爱情,无论是折磨还是甜蜜。爱与不爱都得付出代价,不爱,难免一辈子郁郁寡欢;爱,则要付出误解、等待、相思的折磨。

有人说,“爱,不要太辛苦,否则宁愿麻木。”既想要爱又不想太辛苦,殊不知,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成就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爱情也不例外。

《红楼梦》里的宝玉是真爱黛玉的,但是,他们这场死去活来的、近乎神话般的唯美的爱情,最终付出的代价是:心灵上、精神上没完没了的折磨、无穷无尽的痛苦,而且不会有俗世之福,不能结婚,不能成米面夫妻,不能发生俗世中的肉体关系。黛玉早死,宝玉失了本性,真正呆痴,最终出家。

1999年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在其长篇小说《铁皮鼓》中,借助于一个三岁小孩小奥斯卡的眼光,写出了成人世界的悖谬与荒诞。小奥斯卡三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和表舅布朗斯偷情,心灵受到巨大的创伤,无比崩溃,他觉得道貌岸然的成人世界欺骗了他,在那一刻,他发誓不再长大。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力量成全了他,他从此停止成长,身体和思想永远定格在三岁。

我也想永远拒绝长大,但并没有“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成全我的愿望,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只能被长大,或者说,接受已经长大的现实。于是,我只能选择做一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事,比如说,应酬、开会、生气、说谎、陪笑、失望、叹息。可是,做一个合格的成年人我总感觉很吃力,实在做不好,于是,我索性选择一定程度上的逃避,下了班就鸵鸟似地躲进书房,看漫画,读诗词,翻看杂书。

成人世界实在不够可爱,苏轼有一首词《满庭芳》这样写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想想人这一辈子,抢地盘、争名利,在庄子看来不过是蜗角——蜗牛之左角的触氏与右角的蛮氏,这两个家伙常为争地盘而打得头破血流,可笑是不是?这种所谓的利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瞎忙乎。还是包罗一点童真和轻狂好,人生不过百年,何况有一半在忧愁风雨中度过,就算你天天喝醉,也不过区区三万六千场。

沿途多少风景,何必把日子过得筋疲力尽、急不可耐?以青苔为褥席,把白云当帐幕,吹着风望着月亮,喝着美酒,唱一曲《满庭芳》吧。

爱情永恒,爱情万岁。珍惜身边人,不要等到错过了再怀念或者后悔,有句话说得好,“年轻时,以为那只是一段感情,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晏殊在一首词里这样写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词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的意思,就是要抓住现在,活在当下。无论社会如何“进步”,价值观念如何变化,爱情还是越纯朴越美好。纯朴的爱情在哪里呢?在诗词里,那里有你梦寐以求的爱情,真的。

在吴冠中的散文和画作中,常常流露出他和妻子相濡以沫的温情。在一篇《他与她》的文字中,他讲述了生活中的点滴矛盾、摩擦与快乐,也饱含了他几十年对妻子深深的愧疚与感激之情:每晚,他们各吃一个酸奶,总是她从冰箱里取出酸奶,将吸管插入奶盒,然后分食。最近一次,刚好只剩一盒酸奶了,谁吃,互相推让。因吸管也没有了,她找来小匙,打开奶盒,用匙挖了奶递给他,像是喂孩子,是她没有忘记终身对他的伺候呢,还是她一时弄错了,该递给他奶盒而不是用小匙喂奶?夜,并坐沙发看电视,她不看,看他毛衣上有许多散发,便一根一根捡,深色毛衣上的白发很好寻,她捡了许多,捏成一小团,问他丢何处,他给她一张白纸,她用白纸仔细包起来,包得很严实,像一个日本点心,交给他,看着他丢进纸篓,放心了。

每顿饭中他给她吃一颗降糖药。有一回儿子乙丁回来共餐,餐间乙丁发给她降糖药,她多要一颗,给他吃,她将药认作童年分配的糖果。

他和她仍是每天守护着的60年的伴侣。他写伴侣二字,突出了两个人,两个口,两道横卧的线,两个点,浓墨粗笔触间两个小小的点分外引人,这是窥视人生的眼,正逼视观众,直刺观众的心魄。

可惜,今天这般相濡以沫的爱情越来越少见了,执子之手与子携老,都快成感情神话了。

幸福是什么?就是守着一个女人,享受平淡的婚姻。

陈清华

2011年1月8日,于坐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