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骚乱(2)

1933年,新政府成立第9个月,美国停战纪念日到来了。与此同时,第一次大风暴也咆哮而来。当天早晨,大风袭击南达科他州,无数农田泥土被暴风卷走。沙土在风中飞扬,遮天蔽日,正午时分昏暗如夜,人们一张嘴就可以吐出沙土。重现天日时,田地只剩薄薄一层沙,而道路、树木、棚屋、篱笆、机器设备上反而盖上了厚厚一层土。这时,暴风又向得克萨斯州去了。大风夹着泥沙阴沉地扑来,像一块黑色的幕布,笼罩着芝加哥,就连远在东边的奥尔巴尼市都能看到这团黑云。

这只是刚开始。1934—1935年,干旱一直持续。祸不单行,风暴也在全国肆虐,范围之广,连远至达科他州边缘的楚格沃特、尼俄伯、伤膝、花马等城镇也不能幸免。农业部副部长特格韦尔写道:“1934年,降雨稀少,灾害严重。”实际上,当年农业的巨大损失源自前一年冬天。那年冬天雪很少,农田没有吸收到充足的水分。土地上青草稀疏,小麦长得稀稀拉拉,特格韦尔形容其就像老头儿下巴上的胡茬儿。1月,凯恩斯拜见了罗斯福,杜鲁门参加了密苏里州的预选,而1934年的首次大风暴袭击了得克萨斯州的狭长地带。这片区域黄沙漫天,好像流动的撒哈拉沙漠。主妇们用浸油的布条和胶纸将窗缝、门缝和锁眼封死,但沙粒还是无孔不入。堆积的沙土此起彼伏,如同波浪一般,把地板变成了沙滩。

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学童说风暴好像“滚滚黑烟”。在俄克拉何马城,内森·阿施觉得食物里都有沙土味。他写道:风沙“吹进了眼里、衣领里,脱下衣服,扣眼里都有沙子。早起,只见窗台上沙堆如雪,还在不停往里钻,沙子还沿着线路潜进屋子。门板边缘也有沙子,像是褐色的锈迹。”连续三个星期,俄克拉何马城的街灯日夜亮着,人们出行要戴防尘面罩。雪上加霜的是,那些日子气温一直高达108华氏度(约42摄氏度)左右。

劳丽娜·希科克奉霍普金斯之命到当地考察,在南达科他州休伦市写下这样的报告:

我们早晨8点半左右动身,想驾车到县城北部了解当地农民的生活状况,但开了不到10英里,就不得不折返。形势每况愈下,车前一英尺远就看不清楚了。这次经历让人害怕。我们好像在雾中行驶,风暴凶恶,强劲的大风好像要把车吹飞一般。我们好像被一个巨大而坚不可摧的黑云包围,随时会被抛出地球。

特格韦尔写道:“就全国而言,干旱算是因祸得福。由于干旱,小麦减产,产量过剩的问题自然解决了。但对于个人和家庭,干旱无疑是灾祸。”实际上,农业部无意中加重了人祸。因为农业调整管理局决定缩小耕地面积,富裕的大农场主发现自己不需要那么多佃农,于是,佃农只能背井离乡,坐上1925年的道奇、1927年的拉萨尔和1923年的T型福特,踏上寻找绿色沃土的征程。背井离乡的还有小农场主,他们在农场外挂上“出售”的牌子,正式开启了“尘暴区”居民的迁移之旅。旱灾无情,埃里克·塞瓦赖德父亲的麦田被毁。没有收入,他也不得不加入了迁移的队伍。得克萨斯州霍尔县的人口从4万人锐减至不到1000人。更引人关注的是俄克拉何马州的逃难灾民“俄克佬”,5年之后他们成为约翰·斯坦贝克的小说《愤怒的葡萄》中的经典人物。斯坦贝克正在加利福尼亚州蒙特利县调查犬只数量(霍普金斯组织的毫无意义的调查之一)。他注意到了这些灾民。加利福尼亚州似乎是一个鱼米之乡,小说里的乔德大娘说:“我想加利福尼亚州那儿该有多好。那里没有严寒,枝头挂满了水果,人们居住的小白屋隐藏在金灿灿的柑橘林中。”但事实上,硕果累累只意味着乔德一家作为摘水果工人的辛苦。同时,“俄克佬”的逃荒毁掉了厄普顿·辛克莱竞选州长的大好前景。

衣衫褴褛的灾民们风尘仆仆而来,让住在橘子林中白色小房子里的人们大为吃惊。小阿瑟·施莱辛格写道:这似乎预示着“铤而走险的破产者和穷光蛋构成了暴发社会革命的威胁。由隐修者彼得所领导的天翻地覆的大动荡,最终只会把本州的富人和体面人物都吓走”。电影界巨头路易斯·迈梅耶将辛克莱打造成隐士彼得这样的人物,种下了操纵媒体的种子,也在几十年后结出了恶果。

辛克莱很被动。众所周知,加利福尼亚州怪人多,这位54岁的作家就是异常怪异的一位。他在竞选伊始印发了一本小册子,名为“我若当选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如何终结贫困:未来的真实描绘”。他提议成立一个覆盖全州的社会主义公社,以宽翼蜜蜂为社徽,以“我生产,我捍卫”为口号,大家一起劳动。罗斯福很欣赏辛克莱,这个作家的提议还获得了西奥多·德莱塞、阿齐博尔德·麦克利什、多萝茜·坎菲尔德·费希尔、斯图尔特·蔡斯、莫里斯·恩斯特和克莱伦斯·丹诺的支持,就连罗亚尔奥克的查尔斯·E·库格林神父也表示赞同。但是,诺曼·托马斯则说这个想法“从经济上和政治上都行不通。”洛杉矶市坚持老调的修女艾梅·森普尔·麦克弗森说辛克莱是“赤色魔鬼”。加利福尼亚州童子军被动员起来反对辛克莱,民主党的正规组织也不承认辛克莱的成员身份。

共和党候选人弗兰克·梅里亚姆公开支持“汤森德计划”:凡是60岁以上的居民,每月可领取政府发的200美元生活费,1934年1月1日起正式在长滩市实行。很快,街上就出现了一大队双鬓花白的加利福尼亚州人,为共和党摇旗呐喊,唱着:

汤森德的士兵前进吧,

昂首阔步上战场,

迎头赶上奔前方,

汤森德的旗帜在飞扬。

辛克莱的口号是“结束加利福尼亚州的贫困”,被扭曲成“将空头支票开给加利福尼亚州”。《时代周刊》写道:洛杉矶的三大报社“干脆不报辛克莱的新闻,也不提‘结束贫困’的口号”。米高梅向雇员募款支持反辛克莱运动。即便一些明星反抗(比如卡格尼和珍·哈露),但大部分都妥协了,并参与拍摄虚假新闻片。梅耶是共和党主席,他聘用洛德暨托马斯广告公司,并把米高梅的摄影棚变成了宣传的阵地。大批临时演员扮成流氓和妓女,乱哄哄地跳下火车,米高梅则拍下这些画面,并配有讲解员给观众解释,他们看到的是真正的“俄克佬”到来的画面。一个年长的女演员打扮成慈祥的老奶奶,宣布她绝不会为辛克莱投票,因为辛克莱主张自由性爱。年老的男演员则戴着假胡子,操舞台腔,大吼着他们支持辛克莱(“既然他那一套在苏联都行得通,在这儿怎么会不行呢?”)。10月时,罗斯福还认为辛克莱会获胜,但在米高梅如此诋毁的攻势下,一切都完了。共和党以25万张选票赢得了加利福尼亚州,辛克莱竞选失败,重操旧业,开始着手新书《我作为州长候选人:我是怎样被打败的》[3]。

不是所有“左”派都被打败了。在华盛顿州,激进派聚集在几乎完全相同的口号下(“结束华盛顿的贫困”),选出了一位参议员,还选出了年轻的沃伦·马格努森作为金县检察官。拉福莱特兄弟俩也在威斯康星州旗开得胜,分别当选参议员和州长,他们的支持者在威斯康星州众议院10个议席中占了7席。魁梧的弗洛伊德·B·奥尔森坐在明尼苏达州议会大楼里,朝记者咆哮道:“没错,我就是激进派。你们可以说我激进得很!”此外,无可替代的菲奥雷洛·拉瓜迪亚现在当上了纽约市市长。

拉瓜迪亚说:“一般而言,纽约的生活单调重复、枯燥无味,但其实也能精彩纷呈、多姿多彩、刺激新颖,像冒险一样。”他身高不过5英尺2英寸,但个性张扬,神气活现。在他的管理下,纽约生活真的变成如轻歌剧一般生动诙谐。他总是戴着黑色宽边帽,声音尖锐刺耳,发号施令时听着阴阳怪气,办事风风火火,像海盗一样大胆无畏。他宣誓就任才一分钟,立刻下令抓捕暴徒“幸运儿”卢西安诺。他还调动城市建设、消防、卫生部门的力量支持罢工的服务员。洗衣店工资过低,引发社会争议时,洗衣店老板们恳求拉瓜迪亚在这一问题上保持中立,但他直接一通电话打到自来水厂,要求停止对所有洗衣店的供水,显示出他的不偏不倚。(洗衣店老板立马不闹了。)他把曼哈顿当作封地,自己就像一个领主。他不仅亲自带着警队,还突降夜间法庭庭审现场;他会出现在广播电台节目里,给孩子们讲连环画;消防队救火时,他会戴着大号头盔,站在疾驰的消防车后面。拉瓜迪亚的信条是勇敢无畏,就像儿歌唱的“谁怕大灰狼”。他善于做些夺人眼球甚至荒唐离奇的事,有时人们被表象蒙蔽,竟不会察觉他支持社会主义。但和他共事过的人都清楚他的想法和成就。

当选的激进派与新政派形成联盟,教条主义的“左”派则敬而远之。研究了马克思主义和罗斯福的实验后,《新共和》周刊肯定地说“中间道路行不通”。特格韦尔得意扬扬地以为政府对“盲目的理论”不屑一顾,笃信马克思主义的哥伦比亚大学学报编辑詹姆斯·韦克斯勒却写道:新政派正需要这样的理论。此外,持这种观点的还有I·F·斯通和马克斯·勒纳。早在30多年前,林肯·斯蒂芬斯就说过:“关于自由,要有自己的信念……我们要为自己争取自由,而不是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那时,赫伯特·马尔库塞还没提出“宽容要看对象”这个口号来激励新“左”派。《新群众》杂志的口号更富于马尔库塞的色彩:“法西斯主义者、滥用私刑的人或任何想利用民主权利欺骗公众支持反动派的人,都无权获得民主权利。”

汤姆·沃尔夫[4]那时才3岁,他后来为《纽约杂志》写了一篇精彩的文章讨论“激进政治的时尚”。这篇文章指的是伦纳德·伯恩斯坦和黑豹党,但这种风气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也很盛行。苏联特工黑德·马辛在国务院里有许多追随者,都是社会名流。一次,一位追随者站在林肯纪念堂的台阶上,用俄语演唱了《国际歌》献给她,让她又惊又喜。正如巴德·舒尔伯格在小说《醒着的梦》中所说,20世纪20年代后知识分子的面部特征都变了。过去,他们就像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那样,“油头粉面、神采奕奕,穿着笔挺的箭牌衬衫,五官深邃,线条硬朗,左右脸十分对称,好像二流肖像画里的美男子一样。脸庞精致,鼻梁挺直,下巴有一条沟,深色头发呈中分向后梳,抹上凡士林或司丹康发蜡后,弄得服服帖帖”。现在的知识分子则是骨骼粗大,头发蓬乱,具有无产阶级的斯拉夫特征。确实,弗雷德里·刘易斯·艾伦写道:如果在一些鸡尾酒会上留心听,“你会听到一个出生优渥、举止优雅的文学评论家说自己是无产者,坚定地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在纽约八十几号那些雅致住宅里举行的晚宴上,所有艺术家的目光都会聚集在最近拜访过东12街35号共产党总部的人身上。如果有几分醉,他会高歌一曲,无数同志也会跟着他一起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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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利坚就变成了美利坚苏维埃

我们会看到这一天

土地归农民

工厂归工人——

美利坚属于全民时,

将是美利坚苏维埃时代

“左”派的威胁花样百出,显得荒唐;右派的威胁才显露迹象,却危害严重。1934年中期选举将近时,对新政派批评最多的是商人。在“百日新政”时,大部分人同意约瑟夫·梅迪尔·帕特森的提议,不与政府作对。在他的《纽约每日新闻》里,帕特森承诺道:“不管罗斯福总统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他。至少一年之内,我们不会发表恶意的评论。”现在,一年已过,回顾过去,他们并不喜欢罗斯福在就职典礼时提到的《马太福音》第21章第12节的一句话:“耶稣进入神的殿,赶出殿里一切买卖的人,推倒兑换钱之人的桌子,和卖鸽子之人的凳子。”第一个公开表达不满的是阿尔·史密斯。在《新展望》杂志1933年12月的社论里,他嘲笑新政各种机构滥用名称简写。他说:“这些名称看起来就像一个心不在焉的教授玩字母游戏。”他还补充说:“一些读者可能会问,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指出民政工程署计划的危害性。答案很简单。政府财政困难时,大家都在等待救济。眼看要过一个紧巴巴的圣诞节,这时,只要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开枪打死好心的圣诞老人。”

“不开枪才怪,”霍普金斯冷冰冰地说,“圣诞老人真该穿上一件防弹背心。”罗斯福本人给手下的一名大使写道:“人们开始诽谤了,这是必然的事。带头诽谤的是被称作梅隆-米尔斯集团的人,他们掌管着银行界和某些垄断工业部门。”1934年,国会同意增加救济拨款,但设立证券交易委员会的决定,扩大了诽谤者的队伍。6月8日,总统顾虑重重,只能将增强社会治安和征收工资税的议案推迟到冬天。不过,这招作用不大,现在不可能休战。两个月后,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在迈阿密召开会议,正式宣战。罗斯福在写给驻苏大使小威廉·C·布列特的信中说:“大炮就位,准备开火。他们的组织现在被称为‘忍无可忍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