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茶席构成,阴阳和合(2)

明代是继唐宋之后的第三个茶文化高峰,在这波澜壮阔的茶文化复兴中,闲静有致的金沙寺僧,从普通窑器制作的沉淀泥浆中,抟其细土,加以澄炼,捏筑为胎,规而圆之,刳使中空,夹杂在其他日用陶器的空隙中,以划时代的意义,烧出了第一把紫砂壶。其后,明代万历年间的时大彬,仿照供春的款式,批量制作容量较大的紫砂壶。等他游历苏州等地,遇到像陈继儒那样懂茶爱茶的文人,明白了茶理之后,其制壶风格为之一变,他把文人情趣渗透到壶艺里,开始制作适于文人泡茶的小壶。并且一改金沙寺僧和龚春的“淘细土抟坯”,又在细土中混杂些石英砂颗粒,大彬壶便“不务妍媚而朴雅紧栗,妙不可思”,成为文人案头的把玩妙品,可生人闲远之思。明末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是江苏宜兴人,他在《秋园杂佩》里记载:“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龚春,壶式古朴风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得幽野旨趣,陈贞慧一语道破了茶与紫砂壶的真正迷人之处。

明代的文人,在泉石竹下、僧寮道院、栖神物外、坐语道德中,清神出表,以泻清臆,对紫砂壶的形制和大小提出了很高的审美标准。周高起在《阳羡茗壶系》中说:“壶供真茶,正在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尽色香味之蕴。故壶宜小不宜大,宜浅不宜深,壶盖宜盎不宜砥,汤力茗香,俾得团结氤氲。”周高起从紫砂壶的结构和审美上,分析了在旋瀹旋啜的饮茶过程中、紫砂壶的选择问题,值得我们学习仿效。冯可宾《岕茶笺》中的见解,更是独到,他说:“茶壶以小为贵,每一客,壶一把,任其自斟自饮,方为得趣。何也?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况茶中香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时。太早则未足,太迟则已过。得见得恰好,一泻而尽。化而裁之,存乎其人,施于他茶,亦无不可。”

冯可宾讲得很客观,紫砂壶对爱茶之人,确实是以小为佳。得心应手的茶壶,比较容易控制茶与水的比例,容易把握好茶的出汤时间,太早则滋味寡淡,太迟则茶汤过浓、偏于苦涩。个中之妙,是熟谙茶性之后出汤的不先不后,这里的“不先不后,只有一时”,指的就是最佳的泡茶出汤平衡点,此时茶汤的色香味形韵,臻于最佳。

在茶席的应用中,我偏好朱泥的梨形壶。朱泥壶大小适当,密度较高,既不夺茶之香,又无熟汤气。并且梨形壶身材苗条,曲线简洁流畅,颇有“从来佳茗似佳人”的柔美,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在茶席的布置中,富有内在韵致的梨形壶,在高度上,不但形成了与品茗杯的俯仰生姿、错落有致,而且朱红梨皮的视觉美,与如触凝脂的触觉美,极易与茶席上的其他色彩形成对比,而成为茶席的主角。

朱泥梨形壶,胎骨均匀,不丰而秀,极简的线面和自然的流线,颇具元、明、清三代文人的潇洒逸趣。古代文人对紫砂壶提出了自己的审美标准:“体小而趣,形神兼备,气韵生动。”据说惠孟臣和惠逸公造器之初,皆是爱朱泥梨皮的砂胎温润,壶形大小适中,又最合把玩的趣性。这种把玩的属性,正好契合了文人清赏的价值取向,颇得文人趣味。以手中玩物回到内在世界,或放逐,或怡情,超越物质的形似,进而形成传神生动的美学趣味,这几乎也是文人玩壶的终极目标,关乎宋、元以来,文人意识中对某种生命真实意义的追寻。朱泥壶往往是茶器中,最能体现温暖和精巧的典型,这种极简而又极美的红润娟秀,完全消除了多余的视觉累赘,达到了实用美和造型美的最佳平衡,消除了技艺与造物的对立,因此以“手中无梨式,难以言茗事”,表达出历代文人们对朱泥梨形壶的厚爱。

日本的民艺大师柳宗悦说:“匠师不能为了造美而造美,最美的创作应该起于无心。”谈及茶道,他又说:“唯有茶人的出现,才将杂器永远变成了美丽的茶器。”朱泥梨形壶的创造、盘养、把玩、欣赏,完全符合柳宗悦关于“用与美”的美学观点。此外,朱泥之美,富有层次变化。在质感上,在品茗盘养的不同阶段,或黯然或隐忍,或含蓄或温润,实在是妙不可言。

除了茶壶,盖碗是最便于泡茶的利器。盖碗茶具,有碗,有盖,有船。茶碗上大下小,盖可入碗内,茶船做底承托,后被演绎为“三才碗”,它包含了“天为盖、地载之、人育之”的哲理。由于瓷器致密,吸水率为零,能够准确地表达出茶的香气变化。又因为用盖碗泡茶出汤时,不像茶壶有流口,对出水的流量形成限制,其出汤的快慢和多少,可以做到无拘无束。所以,用盖碗泡茶的最大优势,就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茶汤的浓度、厚度、滋味和香气变化,可以泡出自己倾心与需要的茶汤,淋漓尽致地挥洒出茶的真味、真香和气韵,这也是我们把盖碗称为“万能客观泡茶器”的主要原因。

匀杯,调和公道

匀杯,又称公道杯。它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首先出现在台湾并应用于茶席的重要器具。公道杯,一方面避免了因泡茶出汤的先后造成的浓度不均匀现象,另一方面,也委婉透露出,不论高官贵族,还是布衣百姓,在茶面前一律平等,既无尊卑贵贱,也无厚此薄彼。如杜牧诗中的寓意:“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匀杯是茶席上的新宠,经常与泡茶器构成一个方便的泡茶组合区,也是茶席上的不变部分。匀杯在视觉轴线上是纵向的,而茶席的结构,在视觉上整体是呈横向的,因此选择器型优美、体量高挑的匀杯,既能增加茶席空间的层次感,又可通过釉色的变化,调节茶席色调的丰富性,增强茶席的诗情画意。

茶的瀹饮技法的出现,为工夫茶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清代俞蛟在《潮嘉风月》中写道:“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绝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惟杯之数,同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煮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极为讲究的工夫茶的四宝,包括了孟臣壶、若深杯、潮汕炉和玉书煨,并没有公道杯。因为潮州工夫茶、在分茶的过程中,泡茶人直接用孟臣壶把茶汤循环往复、均匀地分到每一个人的茶杯中,即使在出汤将尽时,也会把壶中所余的点滴茶汤,均匀地分斟至每一杯中,这就是所谓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潮汕工夫茶,不使用匀杯过渡,直接分配茶汤,是为了保证茶汤的热度,担心多一道工序,会使茶汤的温度降低,从而影响了茶汤的香气与韵味。俞蛟的论述中,也提到古旧且品相好的茶壶、茶杯等,在清代已经是贵重且不易得了。早期柴窑烧制的古老茶器,色调内敛,不仅能明显地改善茶汤,而且可增茶席的沉静之气,那种厚重的岁月感,会让我们的茶席变得更加古朴有味。

凡事皆有利弊,匀杯的出现,虽然可能会对茶汤的温度和香气带来些许的影响,却很明显地提高了出汤、分茶的便利性。既能使茶席平面保持干爽,又能使泡茶人更加从容自如地完成出汤和分茶。尤其在出汤的过程中,不必像过去那样急促,也不必担忧因时间的拖延,对茶汤浓度造成的变化和影响。应用匀杯之后,可以心平气和地根据出汤的色泽,判断调整茶汤的浓度,以便调节出汤的速度,并通过在匀杯内茶汤的自然调和,泡出一盏如心所愿、熨帖内心的好茶。

在茶席的设计中,我们选用的匀杯,大多都没有把手,这样能够有效避免与紫砂壶的把手出现的雷同重复,以免影响视觉的美感。匀杯要尽可能的高于泡茶器,以形成视觉上的高下错落。为避免分茶烫手,茶汤在匀杯内的最大容量,不宜超过匀杯高度的二分之一。在匀杯的选择中,要重视匀杯的线条和弧度,是否与拇指和食指构成的手持弧度曲线相吻合,以增加分茶的舒适感、稳定感。更要关注匀杯的流口设计是否科学?在分茶时断水是否干脆?以免在分茶时,造成茶汤的余滴沿杯壁下流,影响席面的干燥和清洁。匀杯流口的设计好坏,是考量一只匀杯是否合格的唯一标准。

匀杯,在茶席的构成元素中,身材相对较高,无论从茶席的哪一个方向观察,都会比较显眼,因此匀杯釉色的选择,相对茶席的构图而言,可能会是画龙点睛之笔。我喜欢选用外观对比色彩比较强烈,相对纯净的胭脂水、苹果绿、祭蓝、祭红、明黄等单色匀杯,应用到茶席设计中,常会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

茶杯,温润啜香

古时候的饮茶茶具,主要有茶碗,碗,古称“椀”或“盌”。先秦时期,又有“榶盂”之名。《荀子》说:“鲁人以榶,卫人用柯。”(注:盌谓之榶,盂谓之柯。)白居易诗中有:“昼日一餐茶两碗,更无所要到明朝。”韩愈也有诗:“云纭寂寂听,茗盌纤纤捧。”

到宋代,开始有了茶杯之名,陆游有诗:“藤杖有时缘石瞪,风炉随时置茶杯。”明代钱椿年的《茶谱》里,把茶盏雅称为“啜香”,名至实归。三口为品,四口为啜,杯盏的唇口相依间,心品慢嗅茶的兰馨梅馥,杯底的冷香盘桓,让人沉醉,如沐春风,醍醐灌顶,“啜香”的雅号,真是贴切风雅。杜甫有诗:“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唐代皎然也有“霜天半夜芳草折,烂漫湘花啜又生”的诗句。

陆羽提出的“青瓷益茶”,于今天却未必恰当。唐代的绿茶是蒸青工艺,煎茶前,茶饼要用火炙烤与碾碎,茶叶在这些工序中,内质会多少发生一些氧化,所以,煎出的茶汤,多少会绿中泛着点橙黄。陆羽推崇青瓷,首先是因为青瓷类冰似玉。淡青色的茶盏,可使茶汤与盏色相映生辉,“半瓯清冷绿”,不像邢瓷白而使茶汤显得偏红。也不像寿州瓷黄,而映衬的茶汤偏紫。诸如此类的巧用釉色衬托,使得煎茶后的茶汤,显色更加翠绿,从而达到了增益茶汤的效果。

宋代崇尚茶色白的汤花云脚,茶欲白,盏欲黑。宋人斗茶时,崇尚黑褐色的茶盏,自然也在情理之中。“茶多盏小,则受汤不尽。”由于在点茶过程中,需要用茶筅击拂搅匀茶汤,因此宋代的茶盏,大部分容量较大,一般都会有配套的茶托。

明代至今,茶的蒸青改为了炒青和烘青,绿茶的撮泡,取代了复杂的煎茶和点茶,茶的品饮方式变得更加快捷儒雅,趋于尽善尽美。所以在茶器中,尤其是茶杯的外形,开始变得灵巧和精美,茶杯的选择和审美,开始以小为佳,以白为贵。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明宣宗朱瞻基喜用“尖足茶盏,料精式雅,质厚难冷,洁白如玉,可试茶色,盏中第一”。明宣宗喜爱的御用茶盏,其尖足不稳,不值得提倡。茶盏壁厚保温,多少还是受了宋代建盏的影响。但其“洁白如玉,可试茶色”的美学观点,确实是饮茶史上的创新之举,夸耀为“盏中第一”也不为过。

近代学者翁辉东在《潮州茶经》中写道:“此外,仍有精美小杯,径不及寸,建窑白瓷制者,质薄如纸,色洁如玉,盖不薄则不能起香,不洁则不能衬色。”翁辉东认为茶杯的不薄不能起香,是从工夫茶的品饮角度提出的。工夫茶的喝法,讲究的是要趁热饮,杯壁厚度大了,便会迅速吸收茶汤的热量,从而会影响茶的香气。民间“喝茶不烫嘴,不如喝白水”的讲究,其内涵表述的就是茶汤不热便会不香的道理。

清代以后,六大茶类开始百花齐放,相继登场。茶汤颜色或橙黄或绯红的乌龙茶和红茶出现以后,对丰富缤纷茶汤的察颜观色,使得雪白的茶盏或内壁洁白的茶杯,对汤色的呈现更加清透与准确。茶盏以白为贵,于是变得更加合乎情理。釉水纯白的茶杯,便具有了赏茶、别茶标准器的优势,从而能够根据茶汤的色泽变化,十分方便地判别茶质的优劣,茶类的发酵程度,焙火的高低,茶品的年份转化,等等。

茶杯虽小,却是一席茶中不可忽视的主角。茶杯的釉色、釉水的配比、胎体的厚薄、烧结的温度、器型的高低、口沿的敞敛,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一杯茶香气的聚散和茶汤的滋味。一个好的茶杯,执手在握,轻盈温润。杯口与唇齿相依,饮尽茶汤的一刻,犹爱人柔情似水的熨帖,顷刻便会生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愫和执着。

我欣赏明代甜白釉的花口杯,白如凝脂,素犹积雪。那滋润的白,不泛青,不煞白,一杯在手,釉白酥润,如盘玩和田白玉,温润以泽,细腻舒滑。甜白釉色的杯子,尤其适合茶的品饮与欣赏。讲究喝茶的人,都是一茶一杯。因为不同壁厚、不同材质、不同杯形、不同釉色、不同烧造氛围的茶杯,会在不同层面上,深刻影响着茶汤的观感、茶汤的表现、茶汤的香气存留等等。所以当品茗上升到雅致阶段,总要为某类茶、某种茶,选配好最能精彩表现它的茶杯,杯子是茶最好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