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已离得那么遥远,并且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了,童年的情景却永远是那样的清晰,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呢,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刚刚梦醒!1919年我诞生于江苏省宜兴县闸口乡北渠村,地地道道的农村,典型的鱼米之乡。河道纵横,水田、桑园、竹林包围着我们的村子,春天,桃红柳绿。我家原有十余亩水田,父亲也种田,兼当乡村小学教员。家里平常吃白米饭,穿布衣裳,生活过得去,比起高楼大屋里的富户人家来我家很寒酸,但较之更多的草棚子里的不得温饱的穷人,又可算小康之家了。很幸运,我七岁就上学了,私立吴氏小学就设在吴家祠堂里,父亲当教员,兼校长。小同学都是赤脚伙伴,流鼻涕的多,长疥疮的也不少,我们玩得很欢,很亲密,常说悄悄话,至今忘不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永远跳跃在我对故乡和童年的怀念中。鬓色斑白时我回到过家乡,人生易老,父母及叔伯姑舅们大都已逝世。但我在路上常见到一些熟悉的背影,那满脸的皱纹,粗嗓门的音调仍没有变,照样咳嗽,大笑大骂。我于是追上去,正想叫唤,他们却惊讶了,原来并不是我的长辈,而是我小学同窗的那些拖鼻涕的小伙伴们。土地不老,却改观了。原先,村前村后,前村后村都披覆着一丛丛浓密的竹园,绿阴深处透露出片片白墙,家家都隐伏在画图中。一场“大跃进”,一次“共产风”,竹园不见了,像撕掉了帘幕,一眼便能望见好多统统裸露着的村子。我童年时心目中那曲折、深远和神秘的故乡消失了。竹园不见了,桑园也少了,已在原先的桑园地里盖了不少二层小楼房。孩子们是喜欢桑园的,钻进去一面采桑葚吃,一面捉蟋蟀。我到今天还喜欢桑园,喜欢春天那密密交错着的枝条的线结构画面,其间新芽点点,组成了丰富而含蓄的色调。但桑园的价值主要是桑叶,桑叶养蚕,桑叶茂密时便是养蚕的紧张季节,一天要采几回桑叶,孩子们也帮着采叶,帮着喂蚕,家里经常要备有几箩筐桑叶,父亲和母亲夜半还要起来添叶。养蚕期间家里焚香,不让带孝的或有病的不吉利之人来串门,说是蚕有蚕神,需小心翼翼地侍候。蚕大眠了,不再吃叶,肥胖的身躯发白透亮,于是便被安置到草笼上去。草笼是用干稻草绞成的,远看像一条巨大的毛毛虫,近看是稻草秆的丛林。眠蚕被散播在丛林中,便各自摇头晃脑绵绵不断地吐丝,春蚕至死丝方尽,个个乐于作茧自缚。蚕宝宝一天天隐没了,雪白的蚕茧像无数鸽蛋散落在草笼里,全家人眉开眼笑地摘茧。如果有一年蚕得了瘟疫,家里便像死了人一样凄凄惶惶。
我的几个姑姑家都是种田和捕鱼的贫穷之家,唯有舅舅家地多房大,可算是乡里的大户人家。大舅还兼开茧行,同无锡的商人合作做收购茧子的生意。每年卖茧子的时候,我便总跟着父亲到舅舅家去,茧行就设在大舅家后院。父亲非常重视称茧子时价格的等级,划价和把秤的有时是表兄或熟人,在斤两上稍微占点便宜父亲便心满意足了。卖了茧子便给我买枇杷吃,卖枇杷的总紧跟着卖掉了茧子挑着空箩筐的人们转。这种时候,我不大容易见到大舅舅,他正忙着与无锡下乡来的客商们周旋。后来我到无锡师范念初中时,有一次大舅舅到无锡,我去看他,他住在当时最阔气的无锡饭店里,一个人住两间房,还请我吃了一顿“全家福”大肉面。我是第一次进入这样豪华的饭店。父亲送我到无锡投考及上学时都是借了姑爹家的渔船,同姑爹一同摇船到无锡,带了米在船上做饭,晚上就睡在船里,不花饭钱和旅店钱。仅有一次,父亲同我住了一个最便宜的小客栈,夜半我被臭虫咬醒,遍体都是被咬的大红疙瘩,父亲心疼极了,叫来茶房(客栈服务员),掀开席子让他看满床乱爬的臭虫及我的疙瘩。茶房说没办法,要么加点钱换个较好的房间。父亲动心了,想下决心加钱,但我坚持不换,年纪虽小我却早已深深体会到父亲挣钱的艰难。他平时节省到极点,自己是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后半夜,也不肯再加钱换房了。父亲的节省习惯是由来已久的,也久久地感染了我,影响了我。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母亲求神许愿,许愿到杨茂公桥的庙会上去敬菩萨。病好后,便要去还愿。杨茂公桥离家有几十里路,那里两年一度的庙会十分热闹,远近闻名,能去看看这盛大的节日确是无比的快乐,我欢喜极了。我看各样彩排着的戏文边走边唱,看骑在大马上的童男童女游行,看高跷走路,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最后庙里的菩萨也被抬出来,一路接受人们的膜拜。父亲点上香烛,我磕几个头就算还愿了。人山人海,卖小吃的挤得密密层层,各式各样的糖果点心、鸡鸭鱼肉都有。我和父亲都饿了,我多馋啊!但不敢,也不忍心叫父亲买。父亲从家里带来粽子,找个偏僻地方父子俩坐下吃凉粽子,吃完粽子,父亲觉得我太委屈了,领我到小摊上吃了碗热豆腐脑,我叫他也吃,他不吃。卖玩意儿的也不少,彩色的纸风车、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虽然不可能花钱买玩意儿,但父亲也同情我那恋恋不舍的心思了,回家后他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了。万花筒里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吧!
我永远记得姑爹家那只小渔船,它永远离不开姑爹,它也像姑爹对我一样的亲切。姑爹性子暴躁,孩子们背后叫他老虎。其实他不发怒时很温和,他多次摇着他的渔船送我到宜兴和无锡投考、上学。他也曾送我母亲到武进县的寨桥镇上去找一位老中医看病,我也搭船跟着去玩,反正不花一文钱,父亲也总是同意的。姑爹家住在滆湖边的一个大渔村里,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村子很长,一家紧贴着一家沿小河排开,每家的后门临河,每家的船便系在自家后门口的大柳树上。白天,船都下湖了,风平水静的时候,那垂柳笼罩下的渔村倒影是挺美的画境;傍晚,船都回来了,小河里挤得看不见水面,家家七手八脚从船里提鱼上岸,忙成一片。姑爹和表兄弟们讲过许多在湖里的有趣事情,但我从未有机会下湖,只在湖边遥望那一片白茫茫的水,觉得神秘,又有点怕。湖里芦苇丛中栖息着一种小鸟,叫黄雀,就像麻雀般大小,渔民们捕来当肉食卖,一如北方的铁雀。姑爹多次送我这种小鸟,母亲炖了给我吃,味道鲜极了。表兄们说,捕黄雀要在深夜,这边张好网,从另一边敲锣赶黄雀撞到网里去,于是一捉一大堆。我听了真兴奋,也想跟着去捉一回。但又说夜里湖上太冷,怕我会冻病,我说不怕,又说担心我不会熬夜,我也保证不睡,他们同意了。我兴高采烈地将尝试奇异的新生活了,但父亲坚决不同意,还是去不成。终于有一次,我也进到湖上的芦苇丛中去了。我们那里,无论大人和小孩,有钱人家和穷人家,都最怕兵,孩子哭闹不止时,便吓唬他:兵来了!兵真的常常闯进村子来,信息灵通的人一经发现兵来了,立即报警,家家慌乱着关闭门户,男女老少东投西窜,往草垛里藏,向桑园里钻,大胆的年轻人爬上了枝叶茂密的高高树巅。匆忙中谁家的衣裳还晾在场上,谁家的鸡鸭、山羊未来得及赶回家,也只好听之任之,统统让兵们带走。那时候军阀混战,我经常听说孙传芳和吴佩孚或什么人打仗,兵的队伍经常会经过我们的村子,有什么他们随便拿,非常自由。当吃了败仗的败兵逃到村子时,不成队伍了,他们更无法无天,情况也就更可怕,打破门到家里抄,抓到男人要花边(银元),抓到女人便强奸,姑娘们吓得魂不附体,总尽先尽快逃避,不易被抓到。有一回一位老太婆被抓住,就在光天化日下的荒坟丛中被强奸,老太婆是信佛的,对这样伤天害理的恶事怕作孽,要求大兵让她撑开伞遮遮天眼。有一次情况特别紧张,据说就要在我们村子不远处打仗,满村人心惶惶,有钱人家躲到宜兴城里去,去不了城里的也投奔远亲去。姑爹来家了,叫我们住到他家,情况紧急时可以上小船躲入湖里芦苇丛中去。我和母亲及弟弟决定跟去,父亲不肯去,他说只要我们走了,他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其实,他是不放心这个家。后来真的打起仗来,我和母亲等挤在姑爹家的小船上驶入湖里的芦苇丛中去,人多船小,姑姑和表姊们分别挤进了他们邻居的船中。听到“砰砰”的枪声,飞弹在头上空中吱吱地尖叫,心惊胆颤,大家把棉被盖在身上,蒙住头,说子弹是硬的,万一落下来,吃硬不吃软。我完全忘记了捕黄雀的事,也没有留心芦苇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担心子弹飞来,更担心父亲此刻正躲在什么地方呢。母亲急得不断流泪。小小渔船永远地在我脑海里留下了难忘的形象,亲切的形象,我特别喜爱鲁迅故乡的乌篷船,我的绘画作品中经常出现水乡小船,正渊源于姑爹家的渔船吧!
渔村人家靠捕鱼为生,也靠芦苇。湖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长得很高很高,收割后的芦苇秸聚成无数金字塔式的芦堆,姑爹家的村子便被埋在纵横交错的芦堆里,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天堂。夏天,我很早起来,选一根最长的芦苇,在顶端弯一个小三角形的框,用线结牢,再到屋檐下或老树丛中去寻蛛网,早上带露水的蛛网有黏性,用以蒙满三角小框,便可黏住栖息在柳梢上高歌的知了。黏知了,也黏蜻蜒。蜻蜒大都停息在篱笆最突出的高枝上,红蜻蜓特别好看,翅翼有时平展,有时前伸抱住脑袋,正如齐白石的图画。割来芦苇并不是为了孩子们黏蜻蜓,主要用来编芦席、织芦帘。芦织的帘子很大,可用以隔开房间,母亲则用它铺在地上,在上面铺拆被褥、絮棉袍。冬天,很冷,屋里照不到阳光,吃饭都冻得发颤。大门外满是阳光,但有西北风。房子是朝南的,不怕北面的风,于是将芦帘架在竹篙上挡住西面,阳光照射这帘和门墙构成的三角地带,这里便是最舒适的温暖之角了。老祖母整个上午都坐在暖角里晒太阳,母亲也常在里面补衣裳、掰豆瓣。吃饭时,大家端了饭碗来晒着太阳吃,邻家的孩子也端着自己的饭碗来凑热闹,有吃有笑,很快活,引得狗也跟来,猫也钻来,一团和气。老祖母坐着晒太阳还嫌冷,一只小脚总踩在一个铜脚炉上。这铜脚炉很精致,盖子上布满麻子似的窟窿,母亲说这还是她出嫁时的嫁妆,父亲家一向穷,才不会买这种精致的脚炉呢。脚炉里装着烧得半红的砻糠(稻谷的壳)灰,将生蚕豆埋进去,等一会儿就会熟,像炒豆一样,豆熟时便“乒”的一声爆炸。我埋进了豆,但玩着玩着忘了时辰,老祖母脚下突然乒乒乓乓爆炸起来,吓她一大跳,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只有冬天农家闲时才架起芦帘晒太阳,尤其春节后的半个月内,大家可以快快活活高高兴兴地享受太阳的温暖和家庭的温暖。孩子们不止是自己爆蚕豆了,还可吃到煮熟的菱、花生和夹有核桃肉的糕。这都是春节带来的好处,怎么能不盼望春节呢?春节要吃好几样菜,最主要的是吃猪头,我以为猪头肉是最上等的东西了,只有过年(春节)时才能吃到。春节前母亲特别忙,要煮猪头,要做够全家吃半个月的糕团,还要外加几笼粗粉团子,是专门为春节期间发给叫化子的。平时叫化子要饭,要了半天只给一点点剩饭,有时不给。但春节期间无例外一律要给,而且一到门口就给,所以叫“发”。于是叫化子特别多,络绎不绝,有时是三五成群结队而来,几笼团子还不够发,团子便一年比一年做得小了。有一种叫化子不穿破衣裳,穿整整齐齐的长衫,还戴着礼帽,手提小锣,边唱边敲小锣,一步步缓慢地跨进大门来,这便是唱春的。给他一个一般的发叫化子的粗团子他不要,不理,继续唱。我便加倍给他好几个,或给他自家吃的大白团子,他不用手接,只用那锣反过来盛了团子,然后倒进背在背后的大口袋里去。这是我最早见过的歌唱家。后来我在巴黎留学时,旅店后窗下的小夹道里也偶有人拉提琴或高唱,期待旅客们撒下法郎去,这时候,我总立即回忆起童年时家门口的唱春人。春节过了初一,便开始到一家家亲戚家去拜年,穿着新衣裳吃年酒。母亲总嫌父亲家穷,说她是被媒人花言巧语骗嫁给父亲的。当年外公看得起父亲读书识字,认为有出息。母亲也一向有点瞧不起穷姑姑们,自己不常去她们家,而总爱带着我往舅舅家串门。舅舅家吃得讲究,过年打麻将,压岁钱也给得多。大舅舅爱骑马,地方上有点名气,因为在家乡只有耕田的水牛,很少见马。表姊带我玩,领我去看舅舅养的大马,我仿佛去看老虎一样新奇,但不敢走近,怕它踢。二舅舅抽大烟,抽了卖田,卖了田再抽,人抽得骨瘦如柴,二舅母常向我母亲哭诉。母亲是二舅的姊姊,劝他,骂他,二舅表面上唯唯诺诺,其实不听,照样抽。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名声很坏,有一回有人来家报信,说我二舅正在她房里抽大烟鬼混,母亲一听气急了,立即赶到她家去,我也跟去看。进大门后直奔里屋,里面房门紧闭着,房里有忙乱的声响,母亲叫二舅的名字,二舅不敢答应,更不敢开门。母亲隔着门哭骂,骂舅舅尤其不该到她眼前来丢脸。父亲也在家骂,好像骂给我听,意思是万万学不得,同时也针对母亲,有意煞煞她平时老夸耀娘家阔气的威风。
每次过年,父亲都从大橱(衣柜)里拿出一幅中堂画和一副对联挂在堂屋里,一直挂到正月十五,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藏进大橱里。大橱是红漆的,很漂亮,也是母亲的嫁妆,一直保护得像新的一样。我们家是小户人家,房子也不大,但村里有中堂画的人家很少,因此我曾感到骄傲。画的是几个人物,中间一个老头可能就是老寿星,这是父亲的老朋友缪祖尧画的。缪祖尧矮胖矮胖,很和气,家就住在姑爹家那个渔村里,家里也贫苦,靠教书生活。他和父亲很合得来,早年两人曾一同到无锡一个叫玉祁的村镇上教小学。父亲在玉祁教书时每年腊月近年底时回来,我还依稀记得,每次回来总带回一种中间穿有大孔的饼干,这也是我认为最好吃的饼干了。他还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回学生家送来的早餐是糯米粥,他和缪祖尧恰好都不爱吃糯米粥,只吃了一点点,但糯米粥会膨胀,罐里的粥过一会儿胀得仍像原先那样满,学生家里来撤早餐时误认为根本未吃,估计是教员不爱吃,便立即补煮了几个鸡蛋。现在看来,当时他们小学简陋,不开伙,教员是由学生家轮流派饭的。后来我的弟弟妹妹多起来,母亲一人实在忙不过来。父亲不能再去玉祁教书,便在村里由吴氏宗祠出经费创办私立吴氏小学。缪祖尧也不去玉祁了,便来吴氏小学教书。小学就设在吴家祠堂里,缪祖尧也住在祠堂里。我从此经常到缪祖尧老师的房里去,看他画画,开始触及绘画之美。祠堂很大,有几进院落,有几间铺有地板的厢房,厢房的窗开向小院,院里分别种有高大的桂花、芭蕉、海棠。缪老师住的厢房很大,窗口掩映着绿油油的芭蕉,一张大画案摆在窗口,真是窗明几净,幽静宜人。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画室,难忘的画室,我一辈子都向往有这样一间画室!缪老师什么都会画,画山水,画红艳艳的月季和牡丹,画樵夫和渔翁。有一回父亲用马粪纸做个笔筒,糊上白纸,缪老师在上面画个渔翁、一只大鸟和大蛤蜊,画成后给我讲解画的是鹬蚌相争的故事。我尤其喜欢缪老师画的大黑猫,他用烧饭锅底的黑灰画猫,猫特别黑,两只眼睛黄而发亮。我进美术学院以后还常常想起那黑锅灰画的猫,可惜再也没见过了。我常常静静地看缪老师作画,他用纸紧卷成笔杆似的长条,用煤油灯熏黑以后当炭条起稿;他常常将蘸了浓墨的笔放进嘴里理顺笔毛,染得嘴唇乌黑,这才使我明白,母亲自己不识字,为什么同父亲争吵时便常骂他吃了乌黑水不讲道理。缪老师和父亲有个很大的不同处,他不像父亲那样节省,他爱吃零食,父亲说他没有儿女,只管自己吃饱就够了。缪老师画久了,往往摸出几个铜板,叫我到村头一家茶馆里去替他买一包酥糖之类的好东西吃,我非常乐意,飞跑着去买来,他总分一小块给我吃,从无例外。我叫他缪老师,因后来我上学了,他成了我真正的老师,不过他并不教图画,也根本没有图画课,而他的画据说是远近闻名的,还卖,并定有价格润例。70年代我曾顺便回到故乡看看,父亲、母亲及老一辈的亲友们大都已逝世,只缪老师还在,我便专程到渔村去看望他。好容易寻到了他的住处,他住在蜂窝似的人家的夹缝中,屋里建屋,几张破旧的芦帘围成了他暗黑的卧房。他病在床上。他感激我的探望,他谈我父亲的死,那是困难时期,与其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饿死的;他谈到有一次经过我家门前的河滨,见我那瞎了眼的母亲自己摸着去洗东西,感叹年轻人是不顾老人了。我似乎又最后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不清楚缪老师是哪一年逝世的,只知道他已逝世了。
有一件事曾提高了缪祖尧的画的威望。村里财主陈培之的妻子据说是上海美术大学毕业的,嫁到乡下来后还向缪祖尧借画临摹呢!陈培之家高楼大屋,连着大楼有高墙围住的大院,里面种有李光桃及别的什么名贵果树,但我不敢进入他们家。陈培之的母亲是寡妇,非常精明能干。早年未生陈培之之前,领了一个养子,取名连生,就是连接着就要生,果然生了培之。生了培之,连生实际上就不算什么养子了,变成了长工的身份。陈培之骨瘦如柴,据说在上海念法律大学,是律师。他有一次回乡,到附近楝树港小街上问人有没有兑换处,但他说成了“脱”换处,于是乡下流传开了:“兄字头上两只角,培之律师不识它。”我终于有一次能进入陈培之家的大门了,那是他结婚,让许多人进去看,也就是观礼。新娘子是宜兴城里人,也是财主,结婚前送来过几船嫁妆,招摇过“河”,着实叫乡下人羡慕。结婚那天,我也夹在人丛中挤上了大楼,看新娘子演说,听留声机唱戏,特别爱听“哈哈笑”:各式各样的大笑,笑痛肚子。陈培之家的院子特别大,有花坛,摆满了盆花,开着各样的花朵,还有两只大荷花缸,种有荷花,我爱极了。新娘子烫着长头发,脸上擦着粉和口红,我和小伙伴们觉得像吊死鬼,很难看,但我从此爱上了花。村里只有单调的木槿和葵花,我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红彤彤的鲜花,于是也总想种花,但哪里去弄花呀!宜兴的陶器闻名中外,但我们乡下只买茶壶,无人买花盆,乡下人从来没有种花的传统。前几年我因事过宜兴,顺便到滆湖边一个公社去参观,那里利用湖滩土地的特点,居然开辟了七十余亩花圃,家乡人民也已进入了欣赏花的时代!
除了缪老师的画以外,我还见过一种漂亮的月份牌仕女,那是在婶婶房里看到的。婶婶不是正经的女人,好吃懒做,偷男人,野男人公开在她房里睡觉,这美女月份牌便是一个常常来去上海的男人吴桂生送她的。吴桂生后来作了什么案被抓住,枪毙了。吴桂生被枪毙后,婶婶还有别的野男人。叔叔是有名的“乌龟”。叔叔本是个老实人,不识字,因为我父亲念过几年书,所以分家时叔叔多分了一亩地。但是就因为婶婶爱吃,不过年时也经常到镇上去买猪头肉、酱鸭、烫面饺(蒸饺)等,一面吃一面赌钱,那十几亩地便被卖得差不多了,后来叔叔便挎只篮子卖香烟、瓜子、花生糖,我的那些堂兄弟也都念不成书。父亲常劝叔叔,但叔叔怕婶婶,听了婶婶的指使反而凶狠狠地对待父亲,甚至有一回与人串通了来偷我们家的稻。姑姑们每回来,谈到叔叔时总哭,但她们不敢劝他,怕婶婶,婶婶凶得很,很泼辣。我记得叔叔病死时满身肿胀,得了鼓胀病,就是血吸虫病,而婶婶一直活到九十多岁。70年代我曾回老家看看,父亲和母亲早已逝世,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婶婶在门前见了我,口口声声亲热地叫我“大侄子,大侄子”。
母亲和婶婶的关系必然非常坏,彼此不讲话,见面不理睬。婶婶为了搞臭母亲的名声,有一次叫吴桂生闯到我母亲房里来调戏,被母亲骂了出去。但从此我们家担心吴桂生来报复,一直到他被枪毙后才放心。也由于婶婶的威胁吧,母亲盼望我早早长大成人,有出息,替家里争口气,我也已体会必须给家里争气了。配合父亲的节俭,母亲也勤俭持家,她爱干净,衣服洗得勤,而且什么都要自己提到河边去洗,洗得彻底。虽然家里经济很拮据,但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也总是布衣暖,菜饭饱。我到无锡念初中时,正值身体开始发育,吃得多,课间常感饥饿,又买不起零食吃,母亲便将糯米粉炒熟,教我只要用开水一冲,加点糖便好吃,每次开学我便总带着一大袋糯米粉上学。但是母亲生育太多了,我是长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还有两个妹妹很小就夭折了。母亲一向难产,她实在怕生孩子,也曾用土法打过两次胎,死去活来,从此身体一直非常坏,长年地病。父亲忙学校的事,忙种田的事,忙祠堂里的事,因他是吴氏宗祠的会计。后来母亲病倒,他又要忙烧饭洗衣了。他在家做家务便围上母亲用的围裙,有时门外突然有人来找,呼喊“吴先生”或“大先生”(他是老大),他首先匆忙解掉围裙,然后出门见客。他是村上少有的识字先生,学堂里的老师,是头面人物,围着女人烧饭用的围裙太失体面。
显然,父亲自己种不了家里的十几亩水田。早年,当他到玉祁去教书时,田都出租。后来回乡教书,便出租部分,另一部分自己种,雇短工或长工。我记得家里曾换过几次长工或短工,我能记事时,印象最深的一个长工叫九斤。父亲和母亲对长工很好,让他吃得饱饱的,蒸了咸肉的时候,将最好的留给我,其次就款待九斤了,他们自己吃最次的,甚至不吃。九斤种田很卖力,耙田、施肥、插秧,样样能干,我们家田里的稻禾也总长得分外茂盛,绿油油一大片,很易同别家的区分。九斤对我很好,我们的友谊主要建立在水车棚内。草顶的水车棚都建在河岸田边,棚内牛拉着巨大的车盘转,车盘带动长长的水车将小河里的水戽上岸来灌进水田去。凡是戽水的日子,我总跟着九斤到水车棚里去,坐在车盘上让牛拉着团团转,那比在北京儿童游戏场里坐小飞机更自在,高兴时往牛屁股上加一鞭,它便跑得飞快。有时它突然停下不肯走,加鞭也不走,我叫九斤,九斤正在近旁耘田,一看情形立即拿了长柄粪勺来对准牛肚皮,牲口哗哗撒尿了。紧依着水车棚有两棵大柳树,盛夏,每听到知了在树巅高唱,我立即爬下车盘,用长芦苇秆制的蛛网套去黏知了。像战士的武器,我总随身带着这支芦苇长枪。九斤的家据说原来住在草棚子里,他家是江北(苏北)佬。苏北一带地瘠人穷,又常闹灾荒,不少人逃荒到富饶的江南来,来卖苦力,都住在草棚子里。本地人瞧不起他们,称之为“江北佬”,同他们说话时学他们的音腔,其中包含着戏弄与讥讽。我没有见过九斤的家,也没听说过他父母的情况,好像他早就是孤儿了。他来江南已很久,说一口地道的本地话。但是他娶不到老婆,谁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给他,他自己也没有定居,一年一年轮流着在各家帮短工,当长工,在我家是住得最久的了。
有一个老头“江北佬”在楝树港摇渡船,早早晚晚给人摆渡。楝树港离我家一里路,是最近的小街,有鱼市、豆腐店、小杂货铺、馄饨店、茶馆……早晨有烧饼和油条。村里的人们在路上相遇,总互问:“上街吗?”指的便是去不去楝树港。楝树港跨在大河的两岸,我们北渠村在东面,西面便通姑爹家渔村,我搭渡船摆渡时,大都是去姑爹家。早晨,渡船里总是挤得满满的。人虽多,大都是熟悉的,伯公、伯婆、表姨、表舅、叔公……加上扁担箩筐、生猪活鸭,挤而乱,但彼此相让互助,客客气气,不争吵。下午人就少了,即使只一个人要过渡,“江北佬”照样摇渡船。夜晚、深夜要过渡,就高喊一声,他就睡在河边一间极小的草棚里。替代渡船,60年代造了木桥,70年代改建成水泥桥,“江北佬”早不知去向了。从无锡或常州到宜兴县城的轮船都必经楝树港,当“啪啪啪啪”的轮船将要靠码头时,码头上便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想看下乡来的上海人。上海是天堂吧,到上海帮人家的(当保姆)及做厂的(女工)妇女回乡探亲时都吃得白胖白胖,还带回筒子装的饼干、美女牌葡萄干、美女月份牌……
早先,店铺都集中在河西,河东较冷落,几乎不成街。后来河东要盖新街了,征求股份参加,出了钱便可分一间店面。父亲和母亲天天商议,那时我已有两个弟弟,父亲计算日后我们兄弟分家,一人分三亩来地,如何过日子呢?便下狠心凑钱,借债,争取预定下一间店面,将来我们兄弟中便可有一人去开店。简陋的新街顺利地落成了,我迫不及待先到新街上自家的新屋内住了几夜,街上有了家,也可算街上人了。父亲于是同一位剃头的合伙,让剃头的在我们店内开业,同时兼顾卖杂货,杂货是我们家的。家里的一张旧方桌搬到了店里,准备让客人沽了酒坐下慢慢喝。母亲在家炸豆瓣,用旧报纸包成小包小包油炸豆瓣,拿到店里卖做下酒菜。虽然父亲常去店里,但主要还只能靠那个剃头的,结果小店仍赚不了钱,好像没有多久,店铺连同房子就整个转让了。
到楝树港开店是下策,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最好将来到外面当个教员,在家里是没出息的。我上学了,就在父亲当校长的私立吴氏初级小学。小同学都是本村的,个个相识,大家很相好,他们力气大都比我大,但念书不如我,他们的父母便说我回家后有父亲教,其实父亲在家里忙着呢,根本没工夫再教我。开学后第一件事是学着做国旗,是红、黄、蓝、白、黑五色旗,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用五色的蜡光纸裁成条条后再拼贴起来,很好做,又好看,大家乐意做。由于教员太少,往往两个班合一个教室上课,教员上课时给一个班讲课,同时安排另一班做习题。不自觉的学生便不好好做作业,偷偷玩蚱蜢、知了,有时候知了忽然会在谁的抽屉里高唱起来。冬天太冷,同学们手上脚上长了冻疮,脸上冻成一条条发白的瘢痕,有点像切碎的萝卜丝,几乎人人都长“萝卜丝”。有的家里较富裕的女生便带着脚炉来上课,上课时脚踩在脚炉上。大部分同学没有脚炉,一下课便踢毽子取暖。踢毽子是最普及的运动。毽子越做越讲究,黑鸡毛、白鸡毛、红鸡毛、芦花鸡毛等各种颜色的毽子满院子飞。后来父亲居然在和桥镇上给我买回来一个皮球,我快活极了,同学们也非常羡慕,我拍一阵,也给相好的同学拍,但一人只许拍几下。夜晚睡觉,我将皮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但后来皮球瘪了下去,没气了,必须到和桥镇上才能打气,我天天盼着父亲上和桥去。一天,父亲突然上和桥去了,但他忘了带皮球,我发觉后拿着瘪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楝树港,追过了渡船,向南遥望,完全不见父亲的背影,到和桥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着回家。自从上学以后,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也不能逃学,因为父亲也天天到学校去。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二三圈,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呢。学校里的事也都要父亲操心,开学时他到和桥书店买课本、算术习题本、粉笔……他买任何东西都要讲价,一分一厘地讨价还价;他真爱惜东西,教室里用剩的粉笔头也都要收回去。后来我到无锡师范念初中时,教室里剩下的粉笔头满地乱扔,谁也不捡,我于是选较长的捡起来,学期终了时积了两大匣,带回家交给父亲用。有一次开全区小学的运动会,在和桥开,我们学校也要派代表队参加,我被选入了代表队。为了参加运动会,父亲带我去和桥做了一身操衣(制服)。操衣连裤子上都有扣子,我从来没穿过有扣子的裤子,小同学们也都好奇地来摸我裤子上的扣子。
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我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三等。我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有三座漂亮的大石拱桥连接大河两岸的上塘和下塘。河上船只密集,街上店铺林立,一派繁华景象,比宜兴城里更显得热闹。和桥豆腐干味道极鲜,可保存久,是有名的特产,至今盛誉不衰。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声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方圆三十里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与在家时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吵架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新滋味了!
我只能以用功学习,争取最优异的成绩来争气。我发现,会考中以90分以上获得第一名的朱自道及好几位80分以上的优等生都是鹅山小学的,如今我同他们同班了。这几位成绩出色的同学都是和桥街上人,他们是走读生,中午回家吃饭,晚上回家住。寄宿生有夜自修,而且在电灯下自修,虽然那电灯也是暗淡淡的,但我是头次用电灯,感到称心如意,珍惜灯光,每晚在灯光下仔细地做完每天各门课的习题。在家时从不做夜课,家里只有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灯心捻得很小很小,火如豆,父亲在如豆的灯下记学校的账目,打算盘。另外我们只用一盏豆油灯,点上几根灯草,老祖母还常噜苏,说她早年只点一根灯草,后来她眼瞎了,便管不着点几根灯草了。寄宿生的宿舍原是谷仓仓库隔成的,窗户都很小,有点像牢房,一间房里摆满许多双层床,我从未睡过双层床,喜欢爬到上层去睡,仿佛睡到了楼上。我家没有楼,一向羡慕舅舅家和陈培之家有楼。学校里有校园,园里有花有树,我每天大清早起床到校园里读书,背书,也可以随便摸摸这些花,我似乎已阔气起来,花也有我的份了。小皮球也不稀奇了,有大篮球,有篮球场,不过我个子小,从来投不进篮,倒是喜欢滚铁环,在庞大的操场上飞奔着滚铁环很痛快,只是铁环不多,想借的人多,不易借到。
寄宿生们大都家在离校十里以上的村子里或村镇上,每星期六下午上完课,便都背个书包或藤包喜洋洋地回家去,彼此道声“再会,再会”!我出了校门,到街上慢慢看,有很大的酱园、绸布店、南货店。南货店里卖的都是好吃的,不是中秋节也有月饼卖。我尤其记得有一家中药铺,壁上都是小抽屉,抽屉里装的全是药,朝奉(店员)用一杆很小的秤称药。有几回我母亲要吃的药在楝树港买不齐,便由我将药方带到和桥这家大药店里去配。我爬上大石桥,看桥下大船和小船互相拥挤,南北往来的船只排成长队等候通过,桅杆睡倒了,帆落成一堆,缆索纠缠不清,船员们吵闹,呼喊,乱成一片,这仿佛是《清明上河图》的蓝本。出了镇,渐渐冷落起来,一条石板大道沿河直往北去,沿途人来人往,大都是挑担的,空手人很少,至少都带着雨伞,往往出门时大晴天,突然变天便下雨了,一路没处躲雨。说是大道,是指通途,其实路并不宽,一面临河,一边沿水田,行人相交错往往需侧过身子。当遇到拉纤的纤夫,我便早早找个合适之点躲让。有时只一人拉纤,拉只小船;极大的船便好几人一同拉,边拉边哼哼,有时还唱,口音都是江北腔。出和桥镇三里,便过一高桥,因面前一条支流灌入大河,高桥便骑跨在支流上。往往我们好几个同路的同学一同回家,到高桥上便憩下来玩一阵,欣赏大河上下的风光,之后就分道了。从高桥上俯瞰大河里往返的帆船,景象很动人,有白帆、黑帆、棕色的帆,也有的小船用一块芦席做帆。帆影近大远小,一眼看到遥远处,船和帆便成了一个小点,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透视现象了。一路上远远近近的村庄都是黑瓦白墙,都有水牛,都有水车棚,车棚也紧依着大柳树,彼此非常相似,常常有到家了的错觉。及走到了楝树港,真是非常兴奋,我像是远方归来的游子,感到一切都分外亲切了,跳入渡船,便同摆渡的“江北佬”攀谈,但他永远显得有些麻木,并没有注意到我那异乎寻常的热情。一到家,父亲和母亲高兴极了,弟弟也特别亲我。母亲问我在校吃得好不好,我说八个人一桌,米没有家里的白,但尽管吃饱,菜不多,刚吃一碗饭便没菜了,后两碗便吃白饭。母亲听了很难过,眼睛湿了,我后悔不该告诉她。只过一夜,第二天星期天下午便又返校了。母亲给我做了许多菜带到学校去吃,我不肯带,说带去也不能拿出来吃,同学太多不好分,老师见了也不好意思。老师同我们在同一饭堂里吃饭,他们只多一个荤菜。父亲也认为还是不带好,母亲便炒些蚕豆给我带走。回到宿舍里,同学们也都陆续到齐,几乎都从家里带来一些吃的,有蚕豆、菱角、荸荠、山芋;蚕豆最多,有炒豆、煮豆、发芽豆,唯有一个山里的同学带来栗子,分给每人几个,特别好吃。父亲有时到和桥,也买点糕饼给我吃,有一次买了一包干虾,告诉我每次放几只在粥里吃。母亲很少到和桥,有一次她搭姑爹的船到了和桥,特意买了一包鸡蛋糕到学校找我,但太不凑巧,那天老师组织我们远足登山去了,母亲不放心将蛋糕交给号房(传达室),遗憾地带回去了,留给我星期天回家吃。
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兴极了,主要是可以给父亲和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拿着级任老师孙德如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又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这对父亲确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朱自道呢?”他很注意全县会考第一名朱自道,也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了。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也乐开了:“爌北(父亲的名),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之后,我虽并非每学期都得第一,但基本上是名列前茅,对付课业已完全不费劲,于是开始在课余看小说。《薛仁贵征东》、《七剑十三侠》、《封神榜》……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因眼睛好,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看得很入迷。有天突然传来一个轰动全校的消息:“在彭城中学操场演影戏(电影),全校师生整队去看。”演的就是侠客斗剑、神仙腾云、隐身术……我高兴极了,也常常幻想能遇到神仙指点法术。后来又看到一次电影,是演养蚕,这我很熟悉,大蚕吃叶时沙沙有声,但电影里一大群蚕吃桑叶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无声所以叫“影”戏吧,仿佛是影子戏。
我功课好,守纪律,可以算好学生,老师也常表扬,但有一次却被打手心了。鹅山小学一进门的院子里有两棵巨大又古老的银杏树,绿阴蔽天,遮掩了整个院子,每年结无数白果。成熟的白果掉到地面上“啪”的一声,像掉下一只大杏子,白果被包裹在肥厚的杏子似的果肉里。我们每捡到白果,便交给老师,不准自己拿走。我知道炒白果好吃,春节孩子们赌博时以菱角、花生和白果做赌注。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中医,我们一同捡白果的时候他告诉我,说白果可以治痨病(肺结核),是听他父亲说的。我想起了母亲的病,她的病老不好,咳嗽,痰里出现过血,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大家也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肺病呢(后来证实不是)!她听人劝告喝过童便,即小孩的尿,弟弟的尿。白果治肺病的说法立即打动了我的心。白果,树上那么多白果,但不是我的,我动了偷的念头,偷许多白果带回去给母亲吃。我串通了几个同学一起偷白果,但不肯说出母亲的病,因当时痨病是可怕的死症。我们趁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半夜起床,摸黑到院里偷白果。风雨将白果打落满地,黑暗中我们一把一把地抓,我摸到一处特别多,自己装不完,便低声叫伙伴:“旋南,旋南,到这边来!”就是这一声泄漏天机,被睡在近旁的训育主任听到了,第二天他叫旋南和我二人到办公室,立即破了案,交出了白果,几个伙伴各人打了十板手心。一向表扬我的级任孙德如老师也在办公室,看我挨打,我特别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光阴荏苒,两年高小念完,我毕业了。毕业时同学们互相打听各人的出路。父亲当中医的那位同学早有打算,回家学中医,继父业;好几位家在和桥街上开店的便学做生意;大部分回农村捏锄头柄(种田);同我一起偷白果也挨了十板手心的吴旋南是高才生,但家里很穷,也只得回家种田;有些家里富裕的不种田,继续上学,但他们的功课大都较差,考不上正规的省立中学,便进私立中学去。大家称某些私立中学为“野鸡”中学,缴钱就能进,入学考试完全是形式,考零蛋也录取,但学费很贵很贵。无锡洛社镇有一所洛社乡村师范学校,招小学毕业生,四年后毕业当乡村初小的教师。因入学后全部公费,投考的人非常之多,水平也极高,是有名的学校。我班高才生邵化南考取了该校,很令同学们羡慕。不花钱的学校太少太少了,似乎就只洛社有这一所,是穷学生们最理想的出路,故而闻名于无锡、常州、溧阳及宜兴一带。父亲早二年就打洛社乡师的主意了,但我渐渐有了更高的要求,不愿在农村当初小的教员,想进省立无锡师范,是高师,高师毕业可当高小的教员,譬如鹅山的教员。父亲当然嘉许我的志向,但上无锡师范之前需先上三年初中,初中要缴费,家里便计划如何更加省吃俭用,并多养几只猪来竭力支持我这艰难的三年。舅舅家田多,母亲也曾幻想回娘家试试舅舅能否帮点忙。父亲毕竟世故深,说不可能的,不让母亲去丢脸。我在数百人的竞争考试中考取了无锡师范初中。因洛社乡师和锡师同时招考,只能参加一边,但县立宜兴中学在这之前招考,故我先也考了宜中,以防万一锡师落榜。我唯一的法宝就是凭考试,从未落过榜,宜中也不例外。为了节省路费,父亲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渔船,同姑爹两人摇船送我到无锡去投考。招生值暑天,为避免炎热,夜晚便开船,父亲和姑爹轮换摇橹,让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取的严重性,自然更未能领略到满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小船既节省了旅费又兼做宿店和饭店,船上备一只泥灶,自己煮饭吃。但船不敢停到无锡师范附近,怕被别的考生及家长们见了嘲笑。从停船处走到无锡师范,有很长一段路程,经过一家书店。父亲曾来此替小学校里买过一架风琴,认得店里的一位伙计,便进去问路。那伙计倒还算热情,引我们到路口代叫了一辆人力车。因事先没讲好价,车夫看父亲那土佬儿模样,敲了点竹杠,父亲为此事一直唠叨不止,怨那伙计:“见鬼,我要坐车何必向他问路,坐车哪有不先讲价钱的!”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儿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爹和父亲轮换摇船,不过父亲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因我那长期卧病的母亲未能给我备齐行装。我从舱里往外看,父亲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这个船舱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显,永难磨灭了!不仅是背影时时在我眼前显现,鲁迅笔底的乌篷船对我也永远是那么亲切,虽然姑爹小船上盖的只是破旧的篷,远比不上绍兴的乌篷船精致。庆贺我考进了颇有名声的无锡师范,父亲在临离无锡回家时,给我买了瓶汽水喝,我以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凉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难喝了。店伙计笑了:“以后住下来变了城里人,便爱喝了!”然而我至今不爱喝汽水。
师范毕业当个高小的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工业救国是大道,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转入了杭州艺专。下海了,从此隐入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那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亲和母亲看着儿子落魄潦倒。我羡慕没有父母,没有人关怀的孤儿、浪子,自己只属于自己,最自由,最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