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武王问于鬻子曰:“寡人愿守而必存,攻而必得,战而必胜,则吾为此奈何?”鬻子曰:“唯攻守而胜乎同器,而和与严其备也。故曰:和可以守而严可以守,而严不若和之固也;和可以攻而严可以攻,而严不若和之得也;和可以战而严可以战,而严不若和之胜也。则唯由和而可也。故诸侯发政施令,政平于人者,谓之文政矣;诸侯接士而使吏,礼恭于人者,谓之文礼矣;诸侯听狱断刑,仁于治,陈于行。其由此守而不存,攻而不得,战而不胜者,自古而至于今,自天地之辟也,未之尝闻也。今也,君王欲守而必存,攻而必得,战而必胜,则唯由此也为可也。”周武王曰:“受命矣。”

周武王问于王子旦曰:“敢问治有必成而战有必胜乎?攻有必得而守有必存乎?”王子旦对曰:“有。政曰,诸侯政平于内而威于外矣,君子行修于身而信于舆人矣。治民民治,而荣于名矣。故诸侯凡有治心者,必修之以道而与之以敬,然后能以成也;凡有战心者,必修之以政而兴之以义,然后能以胜也;凡有攻心者,必结之以约而谕之以信,然后能以得也;凡有守心者,必固之以和而谕之以爱,然后能有存也。”周武王曰:“受命矣。”师尚父曰:“吾闻之于政也,曰,天下圹圹,一人有之;万民丛丛,一人理之。故天下者,非一家之有也,有道者之有也。故夫天下者,唯有道者理之,唯有道者纪之,唯有道者使之,惟有道者宜处而久之。故夫天下者,难得而易失也,难常而易亡也。故守天下者,非以道则弗得而长也。故夫道者,万世之宝也。”周武王曰:“受命矣。”

周成王年二十岁,即位享国,亲以其身见于鬻子之家而问焉,曰:“昔者先王与帝修道而道修,寡人之望也,亦愿以教,敢问兴国之道奈何?”鬻子对曰:

“唯。疑。请以上世之政诏于君王。政曰,兴国之道,君思善则行之,君闻善则行之,君知善则行之。位敬而常之,行信而长之,则兴国之道也。”周成王曰:

“受命矣。”

周成王曰:“敢问于道之要奈何?”鬻子对曰:“唯。疑。请以上世之政诏于君王。政曰,治国之道,上忠于主,而中敬其士,而下爱其民。故上忠其主者,非以道义则无以入忠也;而中敬其士,不以礼节无以谕敬也;下爱其民,非以忠信则无以谕爱也。故忠信行于民,礼节谕于士,道义入于上,则治国之道也。

虽治天下者,由此而已。”周成王曰:“受命矣。”

周成王曰:“寡人闻之,有上人者,有下人者;有贤人者,有不肖人者;有智人者,有愚人者。敢问上下之人,何以为异?”鬻子对曰:“唯。疑。请以上世之政诏于君王。政曰,凡人者,若贱若贵,若幼若老,闻道志而藏之,知道善而行之,上人矣;闻道而弗取藏也,知道而弗取行也,则谓之下人也。故夫行者善则谓之贤人矣,行者恶则谓之不肖矣。故夫言者善则谓之智矣,言者不善则谓之愚矣。故智、愚之人有其辞矣,贤、不肖之人别其行矣,上下之人等其志矣。”周成王曰:“受命矣。”

周成王曰:“寡人闻之,圣王在上位,使民富且寿云。若夫富则可为也,若夫寿则不在天乎?”鬻子曰:“唯。疑。请以上世之政诏于君王。政曰,圣王在上位,则天下不死军兵之事。故诸侯不私相攻,而民不私相斗阋,不私相煞也。

故圣王上位,则民免于一死而得一生矣。圣王在上,则君积于道,而吏积于德,而民积于用力。故妇为其所衣,丈夫为其所食,则民无冻馁矣。圣王在上,则民免于二死而得二生矣。圣王在上,则君积于,而吏积于爱,而民积于顺,则刑罚废矣,而民无夭遏之诛。故圣王在上,则民免于三死而得三生矣。圣王在上,则使民有时,而用之有节,则民无厉疾。故圣王在上,则民免于四死而得四生矣。故圣王在上;则使盈境内兴贤良,以禁邪恶。故贤人必用而不肖人不作,则已得其命矣。故夫富且寿者,圣王之功也。”周成王曰:“受命矣。”

司马迁

SIMAQIAN

司马迁(公元前145或前135-前87?),西汉着名史学家,字子长,司马谈之子,二十岁时曾游历全国各地。汉武帝时为郎中,继父为太史令。后因为李陵辩护,惹怒武帝处以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发愤着述,写成《史记》。

报任安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罢驽:罢同“疲”,驽指疲弱之马,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阙然:空缺很久。此指曰倍耽误时间较长。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问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卬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呼?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剖符丹书:符为君臣各执一半之信符,上有誓词。丹书,在铁券上用朱砂写的誓词。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卜祝:主管占卜与祭祀的官吏。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夫人不能蚤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臧获:战争中俘虏过来做奴婢的人。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倜傥非常之人:才气豪迈、不寻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着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私心刺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曹植

CAOZHI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子,着名文学家。年少有才,下笔成章。曹丕即位后,封甄城王、雍丘王及陈王,数次上疏论时政。但不被重用,抑郁而终。他文学成就极高,是“建安文学”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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