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命的挽歌(4)

“所有人就和生长在山丘上的野草一样,也许出生的地方不一样,但旅途上的经历都是相似的,喜怒哀乐,它们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我们没有选择,我们能选择的只有自己怎样去面对。旅程从来都不曾为我们改变,只能面对。悲观地面对,美好中透着苦涩;乐观地面对,痛苦中也有一丝甜意;淡然地面对,它就属于你。淡然面对旅程中的喜怒哀乐,把它装进记忆的口袋。最后我们回头看曾经的过往,那些就是我们珍贵的人生。我们就如同小草一样用顽强的意志力,去经历、去感受、去享受属于我们的旅程。”

演讲时我发现,孩子们听了我在生命即将步入尽头时,得来的人生感悟并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热血沸腾,这让我大为失望,倒是校长流下两行热泪,算是对我的鼓励。演讲之后我很消沉,校长说什么我都没听见,倒是福伯跑过来拉我一把,问我“发东西不”我才回过神。当学生们看见大包小包的东西搬上来,才发出热烈的欢呼,这让我更加失望,这个欢呼应该是在我演讲时发出的,为什么在演讲时孩子们那么茫然?

我的演讲虽然备受冷落,但我带来的礼物还是很丰富的。每人一套衣服、两双胶鞋、一支钢笔、五个白纸本、一瓶钢笔水、一包糖果、一部太阳能学习机,还有很多琐碎的东西;给学校的有篮球、足球、图书和一些教学用品等。物品分发完毕,学生们都回教室上课,校长领着我们参观学校,每到一间教室,学生们都会起立敬礼,这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还是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待遇。

参观时我看见有几间教室房顶上有破洞,我问校长:“校长,那几个破洞不知道什么时间能修理?”

校长顿时面露难色:“我已经向上级反映了,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比较偏僻,另外修理房屋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看样得来年春天。”

“啊?来年春天?那么久?”

“是啊,冬天娃子们要挨冻啦!”

“那修理得多少钱啊?”问这话时我心里也没有底气,我也不知道修理房屋要多少钱。

“简单算下来也得五百块啊!”

“多少?五百块?”我惊讶得嘴都忘了合上,这只是我高中时一个月的零花钱。

显然校长会错意了。“可不是嘛,得五百块,我们学校一年的经费也没这么多。”

“校长,现在能找到人修理吗?这钱我来出。”

校长兴奋地说:“真的吗?能,能找到,那我这就去找人。”校长说完立即沿着乡间土路跑进村子里,倒是我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去干什么好。福伯拉我一下,问我:“刚才你又犯疼了,你真得小心些。”

我感激地点点头,对福伯说:“福伯,我想请这些孩子吃饭,能买到肉吗?”

这点看似普通的小事让福伯犯了难:“我去找找看吧。”福伯也沿小路跑下去。地方小还真好,工夫不大,校长领着几个泥水匠跑回来。我和他们又去看了看那几个破洞,几个泥水匠开价五百元,我还通过校长翻译和他们砍砍价,四百八成交,其实我不差那二十元钱,我是怕泥水匠不负责,我把那二十块钱给校长,等完工后质量过关再给他们,以防他们搞豆腐渣工程。

不多时福伯跑回来,和我说,别说肉,鸡蛋都没有。校长问清情况,要把自己家里的几只母鸡杀了请学生吃饭,被我回绝了,在这里几只母鸡,或者几只鸡蛋都弥足珍贵。

晚上校长还是杀了两只母鸡,请我过去吃饭。晚饭时,校长非常激动,热情得让我不知如何应对,他为了孩子们频频向我敬酒,不住地感谢我,弄得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晚饭后我回到驻地,记录完一天的行程后,反思我的演讲稿,这么珍贵的人生感悟,孩子们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其实答案也很简单,他们都是小孩子,吃一块糖果就会开心半天的孩子,我的演讲对他们来说太深奥了,对孩子们讲无法预知的命运也太遥远了。我上大学时还不懂这些呢,让一群小孩子听这些确实有点儿不靠谱。我连夜修改我的演讲稿,就像当时斧头忽悠我那样,我再用同样的套路忽悠这些孩子。梦想,关于梦想,还是梦想,简单而有持久的动力。

清晨我又要踏上旅程,校长和学生代表送我们到小山梁,一番告别之后,我们向大山深处走去。途中我穿过一条盘山公路,这条公路是连接两县的要道,我们在途中一个军队的补给站进行补给,其实就是买些面粉自己弄锅盔,我买了些罐头、压缩饼干之类的食物。

护士走进来打断我们:“病人需要休息,请以病人为重。”我对护士报以微笑。

小楠对护士说:“抱歉,这就离开。”然后对我说:“小枫,明天我可以过来吗?”

“行,明天能给我带两张烧饼过来吧?”她点头,目送小楠离开。

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深绿色的树尖随风摇曳,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醒来,看见爸爸和梅姨守在床边,梅姨好像在安慰爸爸,两人见我醒来全都聚在我身旁。

梅姨给人的感觉和妈妈完全不同,她是那种能让你骨头都感受到体贴的人。妈妈则是雷厉风行的指挥官。爸爸和还没见面的弟弟或者妹妹有梅姨照顾,他们应该是幸福的。梅姨喂我吃她精心准备的饭菜,饭菜看起来是那么美味,但吃进嘴里和药一样苦涩,为了不让梅姨伤心我强迫自己多吃些。最后直到五脏翻腾我才说吃饱了,其实也没吃几口,梅姨把时间留给了爸爸和我。

爸爸从袋子里掏出几本非常精美的书递给我:“你从小就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虫子。”

爸爸给我后背垫上枕头:“嗯,小时候我曾梦想着,当一名昆虫学家呢。”我翻看这些美丽的顽强的生命留下的印记。

“你小时候每一次抓虫子回来,都把你妈吓个半死,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抓回来一罐子天牛。”

我哈哈笑并在书里找到天牛,递给爸爸看:“对,就是这个。”

“那时我怕我妈找到再给我丢掉儿,才特意把瓶子藏起来,可等我放学回来瓶子还是不见了。”

爸爸难掩笑意对我说:“当天你妈收拾东西,翻到那瓶子,打开一看,吓得她把瓶子扔出去好远,所有的虫子全都爬出来,她哭哭啼啼地打电话给我,让我请假回来收拾那些虫子。”爸爸哈哈大笑,可能想起当时的情景,爸爸笑出了眼泪,他悄悄地擦去。

“我到家时你妈站在饭桌上,手里拿着笤帚。”爸爸最后泣不成声。

我抓住爸爸的手:“没事的,我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我有好父母,有好兄弟,我在人生最后一刻完成了我的使命。”

爸爸擦拭泪水,然后说:“你妈带着你的病历去上海了,看情况怎么样,要是有希望咱们今晚就转院去上海。”

我微笑着说:“听你们的,我没事的。”

“好孩子,好孩子……”

和爸爸聊了好多我小时候的事情,爸爸也第一回和我讲了他和我妈之间的事,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他们会这样。很多事情本无对与错,可是世人偏要用对错来衡量,时至今日我们只能承受着强加给过去的怨恨。

不知不觉昏睡过去,梦里我好像四处飘荡,又好像有医生在对我进行抢救,恍恍惚惚我睁开眼,外面还黑着。值班护士喂我喝了几口水,我打开锦盒用手抚摸着那副陪我出生入死的耳钉,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一会儿仿佛回到过去,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在飞……

醒来时爸妈都在,我还躺在原来的监护室里,爸妈围住我,呵护我,逗我开心,告诉我,我看起来好多了。我报以微笑。

小楠等了许久又等到我清醒,将烧饼递给我,其实我想再吃口锅盔。这回爸妈也在听我讲述我的故事。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一个错误的开始只要能坚持下去,就有无尽的可能。

这两天天气闷热。这里距离我要去的下一所学校还有几天的山路,福伯提醒大家这几天有可能要下大雨,让我们抓紧赶路,不然碰上泥石流可就麻烦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我已经习惯了走山路,虽然崎岖和艰难,但沿途风景秀美,我和这些挑夫熟络起来,有的甚至打听我有没有对象,要介绍好姑娘给我做婆姨。我和他们开玩笑,让他们多介绍几个,让我挑一挑。只是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会心酸,想哭,有时晚上忍不住流泪。这些挑工和福伯一样,都是倚靠大山讨生活,他们有的也曾经在城里打工,有的做过小买卖,最后还是回到这大山里。大山里虽有暴雨有泥石流,但对他们还是仁义的。

为了躲避可能的大雨,我们加快脚步,早上起大早,晚上赶夜路,月亮挂树梢时我们才看到一片茅草屋。大队人马的到来,把已经住下的女旅客吓得声音颤抖:“你们是干什么的?”普通话还真亲切,纯正而没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

“我们要去前面的学校,你们呢?”

她们听我说完,其中一位战战兢兢地从茅草屋里探出头,用射出夺目光亮的手电扫射我们,也许我们这些挑着挑子的、牵着驴马的长得都很善良,她从茅草屋里爬出来,另一个人还躲在茅屋中。女生头戴棒球帽,身穿浅红色冲锋衣,牛仔裤,登山鞋,脸我没好意思看,她细致地观察后又躲回茅草屋里。我们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才安静下来,我躲在草屋里整理照片,把相机里比较满意的相片传进电脑中,在等着进度条缓慢地增长时,我打开相册,看娜娜的照片;我向四周看看,然后像做贼一样轻轻地亲娜娜。相片传送完成,关上电脑后,我还有点儿神经质地拿出手机看看有没有信号,我只是想感受到她的存在,我这样的人还能干什么?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她。她将是我永远的梦。

清晨福伯叫我起来,天空万里无云,非常闷热,从山顶的茅草屋爬出来,深深地呼吸清新的空气,空气中含着山间草木的芬芳。放眼远眺,山谷间雾气缭绕如置身仙岛,无数个山头仿佛是云海中漂浮着的翠绿岛屿,转身望向东方,红日刚刚浮出,被远山遮住半边,我迅速掏出相机找到最好的位置记录下这美景。

太阳爬上山头,雾气渐渐消散,我走回队伍,此时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女生席地而坐,年龄应该与我相仿。我低着头,没好意思从她们那儿穿过,绕回队伍中,吃过早饭的人已经整装待发。

福伯见我回来,说:“快吃饭吧,马上要赶路了。”

我拿起相机给福伯拍了几张,福伯笑着摇摇头,说:“孩子就是孩子。”

我打开背包,先将锅盔掰下一块,从中间剖开,把压缩饼干弄碎夹在中间,再放上一些火腿肠,小枫特制的三明治。最近,我的饭量减得很快,没吃几口就感觉饱了,无论把什么放进嘴里都是苦的,吃完全是让我有力气走完我最后的旅程,强吞了几口,我把三明治塞进背包。

福伯看我把吃的装回背包,起身招呼大家赶路。我和福伯夹在队伍中间,福伯说:“看见没,那俩女娃胆子可不小啊,两个人就敢进山。”

我掏出水果糖给福伯一块,说:“福伯你不知道,现在城里的小青年流行背包游,背上大旅行包天南地北哪儿都敢去。”

“嗯,电视上我见过,好像是都往西边跑。”福伯回头看了一眼说,“她俩也起身了,在后面跟着呢。”

虽然我不喜欢吃糖,但我却一块接一块地吃着苦涩的糖果,这是给身体提供能量的最快捷的方式了,只要能完成这段旅程就好。

队伍沿着山路前进,面前的群山仿佛是刀砍斧劈般的陡峭,到达学校前都要沿着狭长的山谷前进。上午天气很好,两山中间的天空见不到一片云彩,福伯陪我走了一会儿,跑到队伍前面催促大家加快脚步,别在这片山里耽搁。

快到中午时,我头重脚轻走路晃晃悠悠的,真想躺在地上,就那么一直躺着。汗水像打开的莲蓬,我掏出四块糖塞进嘴里嚼碎吞下去。过了几分钟,我拿出早上做的三明治,勉强咽几口。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我身边挤过去,我又落到队尾。回头一看那两个女孩子在我身后不远处勉强地跟着。我总不能输给两个女孩子吧,我把三明治放回背包,灌几口水,咬牙紧赶几步追上队伍。

午时,队伍在山间一道小山梁上休息,福伯站在山梁下等我。

我气喘吁吁地说:“这里怎么会有道山梁啊?”

福伯接过我的背包说:“是泥石流冲出来的。”

我四下里看看,山上有无数条很深的沟,有几处山坡上完全见不到一丝绿色。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问福伯:“这里,经常有泥石流吗?”

“和山、天气都有关系。像这种天气,就很危险。”

“那万一发生泥石流怎么办?”

“来小的就往两侧的山坡上跑,如果是大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福伯把背包递给我说:“快吃吧,在这里不能耽搁。”我点点头,索性躺在地上。福伯小跑回到队伍中间,催促大家抓紧时间吃饭,然后好赶路。

我躺在地上正迷糊着,两个女孩子爬上来,累得呼呼大喘。

“你们,干什么,走得这么快,想累死人啊?”

她俩坐在我身旁,摘下棒球帽拼命地扇风。我坐起身来,说:“福伯说这一带山里不安全,让我们快走。”

两个女孩子的目光顿时聚到我脸上,紧张地问:“有强盗吗?”

我有气无力地干笑两声:“不是强盗,是泥石流,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小山梁,就是泥石流造成的。”两个女孩子同时“啊”了一声。

我打开背包准备吃午饭,我的午餐是肉罐头、压缩饼干、锅盔,还有肉干。她俩看样是要找干柴烧水吃泡面,我对她俩说:“你们最好快一点儿,我们只休息一小会儿。”

一个女生说:“谁稀罕,下午我们自己走。”

我没再说什么。

我还没吃完饭,福伯小跑着过来,催促道:“快点吃吧,马上就要赶路了。”

看见那两个女孩子正在找东西煮面,福伯说:“两个娃娃快别吃了,你们看。”

我们几个循着福伯的手指望去,山顶飘过来几块黑云彩,两个女孩看看福伯,马上改泡面为干嚼。

队伍已经出发了,我把东西收回背包马上起程,福伯预计今天就能到学校。队伍一路狂奔,一个多小时后,阴云遮住了大半边天。福伯现在没有时间管我,我和那两个女生被队伍远远地甩在后面,她俩直到现在还在为中午没吃上泡面而抱怨,我勉强支撑着,实在是没有力气搭茬儿。

没多久乌云布满天空,狂风呼啸,几声闷雷,豆粒般的雨点砸下来,工夫不大,山谷中的涓涓细流汇集成小河,开始时水只是没过脚面,转眼间水流就到了膝盖。水流湍急,灰黄的水流里夹着草叶树枝,石块在水流中翻滚。

天越阴越沉,四周昏暗无光,两个女生抓住我的胳膊,三人互相搀扶着前行。我们越走越慢,越走越难,被队伍远远地甩在后面,山间传来震耳的轰鸣声,似群山在惊恐地颤抖,我甩下她俩提起沉重的双腿往前跑。福伯他们的生命是我最后的力气,我坚持着,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终于追上队伍,牲口都吓得趴在地上。我边跑边喊:“东西不要了,往山上跑!”

福伯身体前倾,肩上拉着缰绳,拼命拽着牲口,挑夫用鞭子抽打牲口。我对福伯大声喊:“东西不要了,告诉大家,快跑!”

福伯看看驴马身上驮的东西很舍不得。“快去!”福伯撒腿往前跑,对大家喊,“快跑,快跑。”

我去拉趴在地上的毛驴,怎么也拉不起来,我从裤兜里掏出小刀,割断绑东西的绳索,跑到毛驴后面在它屁股上扎一刀,毛驴吃疼,跳起来向前冲出去。水流冲下来好多包裹,眨眼间,队伍四散。附近又传来更加响亮的轰隆声,驴马只要不跑我就在屁股上给一刀,东西连着串地被水流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