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红

这便进了凤鸣城。城门楼子真大,城墙真高,城里的路道宽阔得像打麦场。车马行人也多,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从身边过个不停,流水一般。有一种铁棺材似的车,没人推自己竟能跑,还发出阵阵令人惊奇的怪叫声,既不像驴叫,又不像马叫,倒有点像山里人吹的唢呐。更多的还是红红绿绿的轿,一会儿过去一顶,轿夫身上的号衣鲜鲜亮亮,让人觉得晃眼。

城里就是城里,和山里不一样,大街上真热闹呢。

后来,被多哥拽着,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小巷就不如大街好看了,车马轿子不多,人也稀,巷子两旁虽也有不少店铺,却难得看到几个买东西的主顾。道路更不好哩,一色青石板,湿湿的,亮亮的,穿草鞋的脚踩上去老打滑,都不如城外的山道好走。

顺着湿漉漉的青石道,一步一滑走了没多远,便见到一座青砖红木的雕花楼房,楼房前静静的,冷清得很,一个人影没有,只两只红绸布大灯笼在门两旁赫然悬着,灯笼上还有字。

多哥看着大灯笼笑了,对玉钏说:“到家了。”

玉钏看了多哥一眼,没做声,心想: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你高兴,我才不高兴呢。

多哥偏在玉钏脸上捏了一把,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只要进了这门,你就算掉福窝里去了!”

玉钏才不信哩!打从记事起,玉钏就没见过几个好人。父母死得早,好不好不知道,舅舅和舅母不好却是知道的。舅舅和舅母对她不是打就是骂,三天两头让她饿饭,从记事起,就没给她做过一件花衣服,——她身上穿的全是表哥扔下不要的破衣旧裤,没一点鲜亮的颜色不说,还补钉连补钉。因此,舅舅把她卖给多哥时,她一点不难过,只巴望早点走,快点走,走得离舅舅家越远越好。

愣愣地瞅着门楼,玉钏揣摩,这八成是个大户人家吧?就算不是福窝,也不会比舅舅家更坏了。

多哥见玉钏发愣,扯了玉钏一把,把玉钏扯到了门楼下:“快走吧,待见了你妈,我就交差了!”

玉钏这才怯怯地往台阶上走,两眼只看门楼,没看脚下,一不注意,被台阶绊了一跌,脚下的草鞋掉了底。草鞋是出门时新换的,用麻线连连还能穿几日。玉钏这么想着,弯腰去拾草鞋。

多哥动作倒快,飞起一脚,将草鞋踢到了台阶下,嘴里还嚷:“到这好地方了,哪还能穿草鞋?!”

玉钏呐呐道:“这……这草鞋还新着哩!”

多哥说:“新也不穿,咱这里的姐妹都穿绣花鞋……”

玉钏没办法,只得将另一只草鞋也脱下来甩了,光着两只脚板进了门。

一脚踏进门里,还没看清雕花楼里的景状,就听得一个中年女人在楼里什么地方一声声唤着:“妮子们,该起床了,太阳晒腚了,把腚都晒糊了……”

中年女人关乎太阳的叫嚣,让玉钏起了疑惑,玉钏真以为一直没露脸的太阳出来了,不禁回首向门外看了看,——没看到太阳的踪影,只看到一辆洋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从门前风一般闪过。洋车的车轮恍惚还轧着了她甩下的那只没掉底的新草鞋……

观春楼的姐妹们嗣后回忆起来也说,玉钏到观春楼那天确凿不是个好日子哩!晒腚的太阳是根本没有的,天倒阴得让人伤心。窗外的天色暗暗的,楼里也是暗暗的,时间因此便恍惚得很,几乎让人闹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那当儿,姐妹们大都还在梦中,有的虽说醒了,也赖在床上吸大烟,吃瓜子,没几个动窝的。鸨母郑刘氏叉着腰在楼下门厅里一遍遍唤,姐妹们只是不理不睬,直到郑刘氏敲着盘子喊起了开饭,才一个个不太情愿地爬起来梳洗打扮。

梳洗完后下楼,在楼下厅堂见到了玉钏。

刘小凤记得真切,那年玉钏最多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娇小玲珑花儿一般模样。小脸蛋白中泛红,像抹了胭脂。两只眼睛大大的,溪水一样清澈。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若不是一身男孩家的衣服破烂且乡气,真可算得观春楼的一个小小花魁了。

刘小凤当时就悄悄对身边的姐妹说:“这妮长得真俊,也不知妈咋搞到手的。”

多哥得意了,伸手在刘小凤浑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大模大样地道:“这回不是你妈的本事,倒是你哥我的本事呢!”

刘小凤一把抓住多哥的手,对郑刘氏叫:“妈,你看,多哥又不老实了,拧我的腚呢!”

郑刘氏正上下打量着玉钏,满心的欢喜,便破例没骂多哥,反笑笑地对刘小凤嗔道:“拧一下就拧一下呗,你这丫头嚷啥呀!”

刘小凤只好自认倒霉,噘着嘴,不言声了。

多哥益发得意,指着玉钏对姐妹们吹:“这俊妮叫玉钏,是个孤女,自小跟舅舅过,她舅舅不是个东西,大烟抽得凶,欠了人家不少钱,就托人说合,把自己的嫡亲外甥女三钱不值两钱给卖了……”

多哥刚说到这里,玉钏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郑刘氏恼了,对多哥呵斥道:“还不快闭上你的臭嘴!看看,都把我亲妮儿惹哭了哩!”

多哥不敢再吹下去了,忙转过脸去哄玉钏:“妹子,别哭了,啊?到这里来就好了……”

郑刘氏一把推开多哥,并不嫌玉钏衣着的寒酸,把玉钏搂到怀里,抚着玉钏的肩头说:“妮儿,别伤心了,从今往后,你就有好日子过了,这里呢,就是你的家,我呢,就是你的妈,只要日后你给妈争气,妈就把你当亲闺女待。”

郑刘氏话一落音,多哥便道:“妹子,还不快给你妈磕头!”

玉钏怔了一下,老实跪下了,对着郑刘氏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哽咽着叫了一声:“妈……”

郑刘氏喜滋滋的,连连应着,起身拉过玉钏,把玉钏搂在怀里又是一阵亲热,弄得玉钏满脸泪水再没干过。

过后,多哥又引着玉钏拜见众姐妹。

玉钏来到姐妹们面前,怯怯地叫人,模样声调怪叫人怜惜的。姐妹们当下便把玉钏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休。问玉钏是哪儿人,卖身价钱是多少,家里除了舅舅还有什么人?

玉钏不说,只是哭。

刘小凤又替玉钏擦着泪劝:“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你这小美人就要哭化了哩!”见玉钏仍是穿着那身寒酸的破衣服,郑刘氏也没让换,刘小凤又冲着郑刘氏嚷:“妈,咋还不给玉钏换衣服?就不怕这新收的小闺女丢您老的脸呀?!”

郑刘氏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哎呀呀,真是的,光顾高兴,把这事忘了——也亏得有凤丫头提醒!”

郑刘氏当下吩咐多哥去公柜上拿衣裙,让刘小凤带着玉钏去洗漱更衣。

多哥拿来的是一身半旧的水红绣衣,胸前有朵藕荷色的莲花,衣襟和裤腿缀有银线花边,边角已磨得有点发毛了。这身衣服是死鬼秀姑的,刘小凤知道,玉钏却不知道。刘小凤一来怕秀姑身上的晦气沾到可怜的小玉钏身上,二来也嫌那身衣服太旧,便不让玉钏穿。

刘小凤跑去找郑刘氏,俯在郑刘氏耳旁悄悄说:“妈,秀姑可是个吊死鬼哦,让这新来的玉钏穿秀姑的衣服,好么?”

郑刘氏不解:“咋啦?”

刘小凤说:“晦气呢!若是日后这玉钏也成吊死鬼,您老可就亏大了!”

郑刘氏听刘小凤这么一说,改了主张,亲自取了一套新做的大红花绸衣裙让玉钏换上。

玉钏在刘小凤的帮持下,怯怯换起了衣裙。

郑刘氏瞅着正换衣裙的玉钏,又卖起了乖,绝口不提刘小凤对玉钏的关照,嘴上怪着多哥,口口声声说:“我的妮头回进门,哪能穿人家的旧衣服?这个多哥真是不懂道理哩!”

玉钏禁不住又落了泪,含着一眼眶泪,玉钏说:“妈,这……这是我头一回穿新衣服,花衣服……”

郑刘氏一边给玉钏整着衣裙,一边道:“日后,新衣服、花衣服有你穿的呢!女孩儿家,就是要个美丽嘛,少了新衣服、花衣服哪成呢?!”

换了衣服,便像换了个人,玉钏身上的土气和乡气一下子全没了。再到厅堂时,姐妹们都夸玉钏是个小美人,都说玉钏脸上的悲苦不让人恼,却让人怜,正映衬出一种难得的洁雅来。郑刘氏拉着玉钏在大镜子前照来照去,心里也是挺满意的。

……

后来,吃罢饭,姐妹们要接客,郑刘氏和多哥也忙活起来,都顾不得玉钏了,郑刘氏便让门前正挂红灯的刘小凤把玉钏带上楼,帮着先照应一下。

刘小凤应了,扯着玉钏的手要上楼。

玉钏却在楼梯口回过了头,满面感激地看着郑刘氏,对郑刘氏说:“妈,我……我也能做事呢……”

郑刘氏手一摆,笑道:“罢了,你这小小的年纪,能做啥?快跟你小凤姐姐学琴写字去吧!”

刘小凤也扯了玉钏一把:“走吧。”

玉钏这才随着刘小凤上了楼,到了刘小凤的房间。

观春楼挂红灯的规矩是那年刚时兴的。

那年三月,钱团长的队伍开进凤鸣城,声言改革流弊旧政,保护妇女权利,不准月经期姐妹接客,每月给了姐妹们三天例假。根据钱团长的命令,观春楼自备了红绸布小灯笼数盏,于月经来临时悬于例假姐妹房门前,这样客人们就不会闯进去霸王硬上弓了。观春楼的姐妹们对钱团长的改革自然拥护,由此也就拥护了钱团长和钱团长的队伍。姐妹们心下都感叹,这民国和帝制就是不同,她们这些风尘中人也有了民国的保护哩。

郑刘氏就不一样了,对钱团长和钱团长的改革都很不满,先还抗拒,硬要月经期姐妹给她接客赚钱,这就惹出了事。钱团长手下的一个歪嘴副官睡了楼里的一个姐妹,一文钱没给,还跑到钱团长面前去告状,说是郑刘氏不尊重妇女权利,残害经期妇女。钱团长大怒,一次罚了郑刘氏四百块大洋,还把观春楼封了三天。此后,郑刘氏老实了,只要姐妹们身上不方便,再不敢多啰嗦,忙吩咐挂红灯,——就是有些姐妹想多嫌两个也是不许的……刘小凤那日上了楼,当着玉钏的面,先把身下满是经血的脏东西抽下来,换上干净东西系好,才找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红灯笼,到门外去挂。

玉钏却懵懂得很,再也没想到这红灯笼与刘小凤今日的生涯和她未来的生涯有什么关系。玉钏只觉得刘小凤这姐姐胆挺大,先是当着她的面换那东西,不怕羞,后来只在身上套了件裙衣,内里连裤衩都没穿,就到门外去挂灯笼。还感慨这姐姐的讲究,连那系在身下的东西都是新花布做的。真就以为自己是掉进了福窝里,看哪儿都是一片暖暖的春意……

把红灯笼悬于门楣,刘小凤按郑刘氏的吩咐教玉钏弹琴。

刘小凤坐在琴凳上,拉着玉钏的手,极是和气地说:“妹妹,要想在咱这立住脚,琴是要先学好的。别看如今的年景已是民国,咱观春楼可是古风犹存,仍是很讲究琴棋书画的。我们姐妹们必得方方面面学上两三年,才能出道呢。”

玉钏似懂非懂,冲着刘小凤直点头。

刘小凤又说:“早先咱观春楼聘有画师、琴师,很风光哩。郑刘氏当年便是个红角儿。眼下因着战乱连年,地方上不安宁,才把琴师、画师都辞了,郑刘氏自己充当了琴师、画师。咱姐妹们如今这两下子差不多都是跟她学来的,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可也还算给这里留下了点儒雅之风的。”

玉钏看着琴,听着刘小凤的娓娓述说,眼里渐渐有了亮色,气也喘得均匀了。

在汽灯下婷婷立着,玉钏对刘小凤由衷地说了句:“姐姐,这里……这里真好呢。”

刘小凤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玉钏问:“郑刘氏把我从山里买来,就是为了让我学琴的么?”

刘小凤苦苦一笑,点了点头:“现在……现在是哩!”

玉钏又问:“也不让我干活么?”

刘小凤道:“你还没到能干活的时候——到时候,要让你干的。”

玉钏这才眨着大眼睛,疑疑惑惑地问:“姐姐,这……这里那么好,是啥地方呀?”

刘小凤长长舒了口气说:“先别问了,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言毕,刘小凤默默发了一阵呆,就像玉钏不在面前一样,旁若无人地抚琴弹起了一支曲子,且低声吟唱道: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带露洁无瑕。

一朝坠入风尘里,

强作欢颜度生涯。

宾客来去复来去,

镜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红颜多薄命,

花开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罢,刘小凤脸上的笑意没了踪影,长长叹了口气说:“玉钏,既到咱这地方来了,就得收敛些心性了。还要吃得起委屈,万不可耍泼使性。你莫看今日里郑刘氏对你那么亲热,一口一个亲妮儿地叫,你若不听话,只怕日后她要给你吃不少苦头哩。”

玉钏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又不是我亲妈。”

刘小凤想了想,又说:“玉钏,姐姐看你这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从心里疼惜你,有些话就不能不早点和你说了。”

玉钏不知刘小凤要说什么,定定地盯着刘小凤的脸看。

刘小凤这才抚着玉钏道:“这里不是寻常女孩家愿来的地方,若想不开,日子难过;若想得开,也是好过的。姐姐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虽说红颜多薄命,也不都是薄命的,倘或日后碰上个情投意合的体己,也能赎出个自由身。”

玉钏朦胧中已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头,看着刘小凤,颤声问:“姐姐,人……人家赎……赎咱干什么?”

小凤和气地道:“自然是做人家的太太,替人家生子持家嘛!凭你玉钏这副俊俏模样,一定会有人为你千金一掷的。只是你得有一份耐心,得把人家的心拴牢实。这些对付男人的手段,姐姐以后都会教你,——姐姐把这世上的男人全看透了哩!”

玉钏这才悟到,这地方八成是窑子。

立时想起了舅母早先骂过的话——舅母说过的,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让千人日,万人操。

然而,她却仍不相信这好地方会是窑子。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玉钏迟疑着问:“姐姐,咱……咱究竟是……是干啥的?”

刘小凤笑了笑,把打着活结的裙带缓缓解开,露出只吊着花布月经带的雪白躯体,一只手在大腿根的月经带上拍了一下,平淡地说:“就干这个——让肯为咱花钱的男人干。”

玉钏呆了,直愣愣地盯着小凤看了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情形刘小凤见得多了,知道自己无论咋劝也是无用。因此,刘小凤任玉钏在那儿哭,也不去劝,只把琴弹得极响,——弹出一曲北派的《高山》《流水》让激越的琴声把玉钏的哭声遮掩了。

后来,玉钏哭声渐渐弱了下来。

刘小凤这才好声好气对玉钏说:“来吧,玉钏,跟姐姐学琴,免得日后枉吃许多苦……”

玉钏痛哭一场后,心里已明白,不论她愿意不愿意,从今天白日里进了观春楼的大门,她就再也出不去了,她不论学啥都是为了日后的卖身。刚认下的那妈是不会白花钱买她,也不会白让她在这窑子里穿花衣服,吃白面馍的。舅母咒她的事,真就被吸大烟的缺德舅舅干出来了,她真就要被……

玉钏不去看琴,眼泪汪汪抓住刘小凤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怕……”

刘小凤叹了口气道:“莫怕,莫怕——姐姐不是说了么?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从十六岁破身,至今都七八年了,不是仍活得好好的么?玉钏,你终还小,若是大了,若是想开了,就觉得这里的日子也有好处呢。自己快活,也让花钱的男人快活,且是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好,咱不说了,弹琴吧……”

玉钏无奈,只好噙着泪,和刘小凤学起了弹琴。

这当儿,观春楼下的青石巷里已是一片喧闹,再无白日里的那份冷清,就仿佛半个凤鸣城里的人都涌来了。玉钏怯怯地撩开窗帘,一眼就看到,大门前亮闪闪的大灯笼下,车马轿子停了一片,不少洋车仍在来来往往,洋车的车铃声响个不断。

楼外热闹,楼里也热闹。

楼下厅堂里,打情骂俏的笑声叫声,一阵高似一阵,接客的姐姐们便于那连绵不绝的笑叫声中携着一个个胖瘦高矮不一的男人相继上楼去各自的房间——玉钏不时地听到有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

还不仅这些。

那夜,玉钏临时睡在刘小凤的大床上,还从被角下亲眼看到,一个拖着花白长辫子的老头硬闯到她们这门前挂红灯的房里来,把刘小凤挤在梳妆台前和刘小凤耍闹。老头搂着刘小凤亲嘴,用辫梢搔刘小凤的白奶子,还把手一次次伸到刘小凤身下摸来摸去。

刘小凤也不恼,一手搂着那不要脸的老头儿轻声笑着,叫着,说着脏话,一手却在掏那老头的口袋……

这一切把玉钏吓坏了。

玉钏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哭了一夜。

玉钏接客破身是在两年后的一个秋日。喜客是钱团长的部下周团副。周团副那年三十不到,生得威武英俊,一脸浓黑的络腮胡子,满身发达的肌肉,很有一副大男人的样子。每次到观春楼来,周团副都不穿便衣,只穿军装,还扎着武装带,挎着枪,乌黑铮亮的马靴踏得楼板咔咔响,到哪个姐妹房里都是一副操练的劲头。有一阵子,周团副常去刘小凤房里操练,时不时见到玉钏来找刘小凤谈琴说画,一来二去,两只眼睛就盯上了玉钏,老想点玉钏的牌。然而,玉钏那当儿还没破身,楼下厅堂里没有上名字的花牌。周团副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玉钏的美姿倩影做做花梦而已……

这时候的玉钏,真就出落成观春楼独一无二的花魁了。

一张粉嫩的脸儿人见人爱。两只眼睛如同两汪清泉,像随时能滴出水来。黑长且微微有点上翘的睫毛扑扑闪动着,生气时也像在笑。脖子是雪白修长的,皮肤细腻得让人揪心,能看到淡蓝的血脉隐隐现着。身材更不必说,苗条却不瘦弱,全身上下起伏有致,穿什么都漂亮。肩头是圆润的,两只乳房大大挺挺的,腰偏又细得让人惊奇。臀部浑圆,腿则修长,腿上的皮肤也是那么白皙,似乎轻轻掐一把便能掐下一块肉来。

经过郑刘氏和刘小凤一帮姐妹的调教,玉钏也真正出了道。嗓子天生圆润,唱出的歌清丽动人。琴弹得更绝,广陵派的《流水》,北派的《酒狂》,已弹得娴熟无比,且自成一格。

周团副看着玉钏为之心动,许多观春楼的老嫖客,也对玉钏跃跃欲试。背地里,老嫖客们都感叹,说是这玉钏姑娘只怕不是人间的凡品,却是天上的仙物呢。周团副从那帮老嫖客色迷迷的眼光和议论中,嗅出了一股群狼猎艳的味道,便当机立断,抢先一步下了手,第一个找到郑刘氏,向郑刘氏明确提出,要为玉钏破身办喜宴。

郑刘氏见周团副找上门来,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己算是倒霉了。周团副不是一般人物,是钱团长的部下,还又是钱团长的把兄弟,他来为玉钏破身,只怕就赚不到什么大钱了。按郑刘氏的设想,玉钏是可居的奇货,没有好价钱,她是断然不能出手的。因此,为玉钏破身的人决不该是周团副,至少也应该是商会的赵会长——赵会长也看中了玉钏,且又有钱,为玉钏必会千金一掷的。

然而,却不敢得罪周团副。

郑刘氏想到周团副这阵子仍在刘小凤那里操练,便笑嘻嘻地去对周团副说:“周团副呀,你这人真是没良心哩,说风就是雨。你做玉钏的喜客,凤姑娘咋办?凤姑娘不要伤心死了?”

周团副咧嘴笑道:“嘿,刘小凤又不是我太太,她伤啥心?”

郑刘氏又小心地说:“再者说了,想做玉钏喜客的也不是你周团副一个,还有不少难缠的主呢,我要是一口应了你,对那些主咋交待呀?”

周团副把盒子枪往桌上一放,又笑——这回是阴笑了:“再难缠的主,用这家伙都交待了吧?”

郑刘氏不敢做声了。

周团副却又黑着脸,指着郑刘氏的鼻子说:“刘氏,你不就是想在玉钏身上卖个好价钱么?老子给你!老子做着安国保民军的团副,并不是山里的土匪,断不会白日了你的姑娘不给钱的!”

郑刘氏这才呐呐道:“只是……只是,你……你就算出了钱,也……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哩,玉钏终是我最疼惜的一个丫头,也得她同意才行……”

周团副点点头:“嗯,这话倒还有点道理——我们钱团长也主张保护妇女权利——这就不要你烦了,我去和玉钏说,她要真看不中老子,老子就算和你白说。”

郑刘氏脸上有了喜色:“周团副,此话当真?”

周团副胸脯一拍说:“老子是安国保民军团副,说话会不算数么?!”

郑刘氏连连道:“好,好,真要是玉钏不乐意和你好,我也不能亏了你周团副,这观春楼别的姑娘,我任你挑,任你拣……”

周团副偏不领情,冲着郑刘氏手一挥说:“留着你那些姑娘吧,——有了这个玉钏,老子一个不要了,这叫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

周团副走后,郑刘氏到玉钏房里找到了玉钏。和玉钏说明了周团副的来意,道是这周团副不是好人,仗着吓唬人的枪,想讨便宜哩。

玉钏直到这时才明白,自己两年多来最怕的事终于来临了。她也将像刘小凤和其他姐姐们一样,要为郑刘氏卖身赚钱了。不管是卖给周团副,还是别的什么人。

果然如此。

郑刘氏骂了周团副,要玉钏对周团副冷着点,让周团副知难而退。同时,郑刘氏却又说,商会赵会长这人不错,岁数虽说大了点,却是和和气气的,又有钱,应该让赵会长来做这喜客才好。郑刘氏要玉钏对赵会长多笑着点,把赵会长的心迷住。

玉钏明知自己已是在劫难逃,心里却还存着幻想,红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郑刘氏哀求说:“妈,别……别这样行么?”

郑刘氏绷着脸道:“妮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得为妈干事了,你们姐妹都不干事,咱吃啥穿啥?妈不也白疼你一场了么?”

玉钏结结巴巴说:“我……我能干……干别的事,给妈妈挣……挣钱……”

郑刘氏粗声粗气地打断了玉钏的话头:“屁话!女孩家,干啥也不如干这好!”

玉钏还想再说,郑刘氏已不愿听了,再次向玉钏言明,对周团副只能应付,对赵会长才是真的,要玉钏记牢了。

当晚,玉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先是默默地哭,后来就被迫去想周团副和赵会长,且头一次认真地想到了从良问题。

赵会长也好,周团副也好,谁若是能为她赎身,让她从良,就是她的喜客了,郑刘氏想让她卖出个好价钱,她却想要个能给她自由,让她能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周团副和赵会长都是见过的,原倒没怎么注意,郑刘氏今日把话一说明,才于记忆中回忆起来。赵会长不行,这人岁数太大不说,且已有了三房太太,断不会把她从观春楼赎回去做第四房太太的。倒是周团副年轻,据说又刚死了太太,这阵子才一天到晚泡在了刘小凤房里。周团副人也不错,断不像郑刘氏说的那么坏,小凤姐姐也道他有侠义心肠哩!

然而,有一点郑刘氏说得对:周团副没有钱,只怕赎她也是难的——她如今已是名声在外,一个凤鸣城,谁人不知观春楼的玉钏姑娘?!周团副真要赎,郑刘氏得要多少钱?!还不把人吓死。

却又想到,周团副终不是一般的人物,没有钱,却有枪,有兵,连郑刘氏都怕他。这就好。这一来,事情也许仍有希望,或许哪一天,这周团副就会骑着马,带兵把她从这里抢走……

玉钏对周团副便有了好感,还于第一次正式和周团副见面时,把郑刘氏交待她的话全和周团副说了。

周团副一听就火了,枪一拔要去找郑刘氏算账,嘴上还骂着:“这老×,竟敢和老子耍这小手段,老子一枪崩了她!”

玉钏忙把周团副拉住了:“别……别去闹了,我……我和你说这事,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片心呢!”

周团副搂着玉钏道:“玉钏,只要你有这片心就行!那老×说了,你要喜我,她只有让我做你的喜客……”

玉钏从周团副怀里躲闪出来问:“你只想做我的喜客,就没想过别的么?”

周团副扑上来说:“咋没想?我想过呢,只要有了你这天仙般的美人,老子啥女人都不再要了,就是明天吃枪子都值了。”

玉钏嗔道:“这还不是一回事么?!你就没想长远点么?——要是……要是,日后,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也不气?”

周团副这才听出玉钏的话外之音,愣了一下问:“你想从良?还没破身就想从良?”

玉钏点点头,眼里的泪下来了:“我……我不是自己想到这地方来的,是……是被我那畜牲舅舅卖进来的,至今已……已是两年多了……”

周团副捏着玉钏的嫩下巴,又问:“你,——你真想一辈子跟我?”

玉钏点点头:“只要你不嫌弃我。”

周团副死死搂住玉钏,在玉钏脸上、脖子上亲着说:“我不嫌弃你,——你只要为我破了身,我……我就再不让别的男人碰你一下,谁敢碰,老子……老子就崩了他……”

周团副这话说得让玉钏心暖。玉钏一颗心至此便用到了周团副身上。

……

郑刘氏见玉钏不睬赵会长,只和周团副说说笑笑,虽说有气,也没办法可想,既不敢在周团副面前啰嗦,也不敢在玉钏面前多说什么话。为上次那小手段,周团副已和她挥过一次枪,她可不想让周团副再把枪口对着她,一口一个老×地骂。

为了玉钏,周团副倒也出奇地大方起来,又是打茶围,又是吃花酒,前前后后花销了怕不下两千大洋,铺排和场面都很大,在观春楼已是好多年没有过了。许多姐姐很是妒忌,媚眼语调都酸溜溜的,想做出大度的样儿都做不出。只有刘小凤最让玉钏感动。

刘小凤眼见着周团副只往玉钏那跑,人前背后一点醋意没有,还认真地和周团副说过,要周团副有颗怜香惜玉的心,得对得起即将为他破身的玉钏。周团副把刘小凤的话说给玉钏听后,玉钏扑到刘小凤怀里哭了一场,说是刘小凤实是比自己亲姐姐还亲。刘小凤却说,男人都是这么回事,总是喜新厌旧的,就是没有玉钏,周团副和她也长不了——她终是风尘中人,周团副对她再好,也断不会把她赎回家去做团副太太。因此,刘小凤让玉钏别往心里去。

这无意间说的话,却冷了玉钏的心。

玉钏再看周团副的眼光暗下了许多,心里总嘀嘀咕咕,还不敢多问周团副,怕周团副烦。只是温存地伴着周团副,周团副叫弹琴便弹琴,叫唱歌便唱歌。

这期间,多哥想讨便宜。

一日,周团副来吃花酒,多哥先扒在窗外偷看,后来周团副一走,便闪身进门,搂住玉钏又摸又掐,还要解玉钏的裙带。玉钏拼力挣,用两手抓多哥的脸,把多哥的耳朵鼻子抓得稀烂。这番扑腾究竟有多久,无人知晓,只知道打那以后多哥见了玉钏就气恨恨的,眼光挺吓人。

玉钏有点害怕,把这事和刘小凤说了。刘小凤拿着玉钏被撕扯坏的衣裙找了郑刘氏。郑刘氏差点没气死过去。郑刘氏没把玉钏卖出个好价钱,已是不高兴了,今日多哥又这么胡闹,实是忍无可忍。郑刘氏当着许多姐妹的面刷了多哥的耳光,还让多哥赔那撕坏的衣裙。

那当儿,观春楼的姐妹们就看出玉钏的清高不俗了,都说玉钏生就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往后若是能抗过命,必有出头之日……

伴着一场场相亲酒、上头酒、过门酒和那日渐萧瑟的秋风,该来的圆房之夜终于来了。周团副满面红光,着一身笔挺的新军装到了观春楼。

楼里的姐妹们围着周团副乱开玩笑,道是周团副又来操练了。周团副红着脸向姐妹们直作揖。姐妹们偏和周团副逗,又说,这一回是操练新兵哩,要周团副枪下留情。

在姐妹们粗俗而令人惊心的玩笑声中,玉钏一下子感到了恐惧。姐妹们送她上楼时,她突然像受惊的小鹿般驻足不前,害得郑刘氏不断叫人往楼上送茶,生怕事先付了钱的周团副等得焦躁。

那当儿,郑刘氏脸色很难看,想骂玉钏又不敢,只得劝。姐妹们也跟着劝,都说女人必要过这一关的,不说在观春楼,就是在家做小姐也迟早要过这一关。

玉钏不言语,两只手捏着裙带揉来折去,红纱围着的高且挺的乳房在不安的喘息中剧烈起伏。脸儿是绯红的,玉雕似的鼻尖上蒙着一层细汗。明亮的汽灯在头上悬着,把玉钏的身影拉出好长,远远地映在对过的墙上,像贴上了一幅委婉动人的画。

刘小凤把众姐妹和郑刘氏都推开了,说:“你们都歇着吧,我和玉钏说几句体己话,玉钏自不会把这大喜日子弄糟的。”

众人一走,玉钏才一把抓住小凤的手道:“姐姐,我……我怕死了,心……心都要跳出来了。”

刘小凤轻声说:“不怕,不怕,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

玉钏又说:“今天不这样行么?我……我会对周团副好——他也答应过,让……让我从良,只……只要他把我带回家去,我……我啥都依他。”

刘小凤苦笑道:“傻妹子,人家周团副花那么多钱,不就图个今日么?今日你若不依从他,哪还有往后的从良?姐姐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低头,恰是为了往后抬头。不是么?”

玉钏垂首不语。

刘小凤轻轻抹去了玉钏鼻尖上的汗,又说:“今日你要加倍对周团副好才是,得给他留下想头,让他忘不了你,舍不下你,只把心思花在你身上,你这从良的事才有盼头。男人都是稀松货,架不住女人枕边床头的那份温柔哩。”

玉钏咬着嘴唇“嗯”了声。

刘小凤推了玉钏一把:“那就去吧,只把这观春楼当做周团副的新房便是。”

然而,破身之夜终是惊惧的。

当周团副一层层脱去玉钏身上的围纱、衣裙时,玉钏骤然感到自己孤立无援,觉着一个世界倾覆下来,禁不住浑身颤抖,身子便软软地想往地上瘫。周团副嘴里一口一个“美人”的叫着,双手携起了玉钏洁白的身子,把玉钏抱到了铺着一帧白绢布的床上。周团副痴迷地盯着玉钏的身子看,在玉钏身上摸,从上身摸到下身。

玉钏怕得不行,两手本能地护住了下身,腿也并起了,眼睛紧闭着,根本不敢去看周团副。心里原想着要对周团副好,也想让周团副早早遂了心愿,身子就是不听话。周团副的手摸到哪里,她哪里的皮肉就不由地绷紧了。

周团副却不急,开初连衣服都没脱,只把玉钏当做可心的小玩意在玩,玩玉钏的脚,玩玉钏的小手,还把玉钏的小手放在嘴上亲。亲完手,周团副又亲玉钏两只白白的乳和修长的脖子,后来,就亲到了下面,让玉钏渐渐把紧绷的皮肉松开了,嘴里禁不住便轻轻呻吟起来……

这时,周团副才上了玉钏的身,山一样压住了她,让她在周团副欢快而有节奏的忙乱中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楚。继而,痛楚便消失了,一种无法言传的快意泻满全身。惊惧没了踪影,胆子也大了起来。想着刘小凤的话,觉得要对周团副好,玉钏便于自身的快意中摸着周团副汗津津的背,和那背上被枪子儿打上的疤,身子迎合着周团副,让周团副尽心地耍闹。

周团副自然开心,俯在玉钏身上剧烈地动个不休,也不知道累。

玉钏分明听到周团副的喘息声越来越急,板床的摇晃声越来越响。鼻翼还钻进了周团副口中呼出的大蒜味。

然而,终是头一次被破身,时间一久,身下又感到了疼。是真疼,一下子像被火炭烫着。忍着疼,玉钏对周团副说:“你……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记着为……为我赎身呀!”

周团副呼呼喘着道:“好,好……”

玉钏又说:“今日我跟了你,日后再也不会和别的男人好了。”

周团副说:“那是,那是……”

身下实是疼得太凶,让玉钏疼得泪都流出来了。

玉钏噙着泪,将周团副搂紧:“你……你早点带我回家吧,我……我会对你好,天天对你好,也……也不要你这样花……花钱哩。”

周团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行,赶明儿我……我就……就把你赎出去,专……专做我……我的小太太,娇太太……”

伴着这最后的许诺,周团副终算完了事。

完事之后,玉钏才发现,自己下身和大腿上竟是一片鲜红,身下那白绢已满是血迹,且浸到了新铺的花床单上。

痛楚和着希望带走了那个破身的长长秋夜,也永远带走了玉钏作为姑娘家的贞洁……

以后的一个月里,周团副常来常往,差不多把观春楼当成了自己的家。

玉钏便觉得周团副是靠得住的,太太梦做得也就越来越痴迷了。玉钏把这梦和刘小凤说过,说她也许生就命好,到观春楼来大约只是瞧个新鲜热闹罢了。

刘小凤不信周团副会有钱、有心来赎玉钏,更不信观春楼里会发生这等幸运的奇迹。开头,刘小凤只听玉钏说,自己并不多言——她实不忍心一把扯破玉钏的好梦,让玉钏陷入无望的黑暗中。

后来,玉钏说得多了,刘小凤才淡然劝道,为人在世须得看开些,要逢喜不显惊宠,逢难不作绝想,如此方可立世长久。又道,周团副说的话也不可全当真,这世界并不是周团副买下的,有些事就算周团副想做,只怕也是做不了的。

也真被小凤说着了。

一个月过后,周团副再不来了。周团副随着钱团长的安国保民军队伍开拔了,一走就是二年。待安国保民军的队伍再回凤鸣城来时,钱团长成了钱旅长,周团副也成了周副旅长,观春楼却已被大火吞没不复存在了……

钱团长安国保民军的队伍是被人家打走的。走得挺急慌,连城南门的两门炮都未及拉。

商会赵会长那日在观春楼闲聊,说北边白昌山的李司令、南面河口的孙旅长怕要过来。这夜真就过来了,三更里响了一阵枪,满街都是脚步、马蹄声,待到天一亮,李司令、孙旅长的告示已在城里四处贴着了。世事的变化就那么快。

李司令、孙旅长的队伍把凤鸣城一占,观春楼前马上热闹起来,当天中午便有不少土里土气的大兵来胡闹,口口声声要找楼里的小婊子们练打枪。郑刘氏赔着笑脸,拿着烟酒出来圆场。大兵们一拥而上,抢了烟酒,还把郑刘氏按倒在大门口用枪托子捅她的屁股。

郑刘氏又气又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满城找当官的论理——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官长,送了不少钱,又送了一个姑娘,才讨得一纸文告贴于门楣。

大兵们却不管什么文告,仍不断往观春楼门前的青石巷里拥,围着郑刘氏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你这老东西真是不识相,老子们到你这儿练枪是瞧得起你哩!”

“好你个老卵子,放着一楼小婊子不让老子们日。不日那帮小婊子,老子们便日你这老婊子!”

……

郑刘氏直讨饶:“……不是不让日,实在是许多妮子正来月经,来了月经有三天例假,这……这是钱……钱团长定下的王法呢。”

大兵们逮着理了:“好你个老×,原来通匪呀!来呀,弟兄们,别说废话了,咱就拿这老×练枪了,这老×通匪,通那姓钱的!”

七八个兵硬把郑刘氏按倒了,真就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郑刘氏的衣服,于光天化日之下把郑刘氏压在青石板地上练了起来。

郑刘氏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号啕大哭,大兵们只是不理,一个完事,又上去一个,直到后来见着有人砸开了观春楼的大门,才舍弃了郑刘氏,一个个提着裤子往楼里冲。

楼里顿时大乱起来,大兵们抓住谁搂谁,在哪儿抓住就在哪儿开练。楼下厅堂,走道上,楼梯口,房间里,四处都是上身穿军装,下面光着屁股的大兵们。有的姐妹被按倒后就再没爬起来,弄得一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脏东西,吓得直喊饶命……

大兵们不但拿姐妹们开练,还抢钱,抢东西。不少姐妹没掖好的私房钱都被抢个精光,有的姐妹差点没和那帮大兵拼命。姐妹们已是坠入风尘,一般而言,对自己的身子倒并不过分看重,对背着郑刘氏好不容易聚起的小小财富却是很看重的。一个叫英莲的姑娘硬是枪抵脑门也不下自己手上的金镏子,那行抢的大兵竟把英莲的手指生生剁了下来……

真个看重自己身子的只有玉钏了。

玉钏那日仍做着太太梦,一颗痴心还在周团副身上——想着日后要做周太大,就决心为周团副守节。大兵还没冲进楼时,玉钏便自作聪明地把红绸布小灯笼挂到了房门前,以为孙旅长的手下的大兵也认钱团长这例假规定的。大兵们冲上楼时,玉钏又把门插牢实了,还在门后抵了张梳妆台。

不曾想,小灯笼和房门都没挡住大兵们的粗鲁和野蛮。

几个大兵把小红灯笼拽下来踩了,又用枪托子捣烂了门,旋风一般冲了进来,对着玉钏大叫大嚷:“小婊子,快,快脱衣服,让我们弟兄们快活快活……”

玉钏那当儿并不怎么慌,先是向后退着,对那几个大兵说:“你们别乱来,我……我可是周团副的人,周团副知道饶不了你们……”

一个大兵笑道:“哪还有什么周团副呀?钱团长都被老子们赶跑了!”

又一个兵嚷道:“真是哩!别说你现在还是楼里的小婊子,就算是周团副的小太太,老子们也得日了你!”

玉钏退到了墙边,再无处退了,这才贴墙站定,把握着剪刀的手从背后突然抽出来,对那几个大兵说:“你……你们敢?!你们过来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大兵们见的血多了,哪吃这一套?硬是冲了过来。

玉钏为了周团副,也真是说到做到了,眼一闭,手一抬,硬着心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前胸,让鲜血骤然间染红了自己的衣裙……

然而,不知是怜惜自己还是怎的,尖锋下去并不太深,要刺第二刀时,大兵们上前把玉钏抱住了。抱住后,大兵们先夺下了玉钏手上的剪刀,继而,一边说着脏话,一边七手八脚扒玉钏的衣裙,手还在玉钏身上乱摸乱拧。玉钏仍是不依从,嘴里大骂着“土匪、强盗”,两只手乱抓,两条腿乱蹬,还用牙咬大兵们探到她嘴边的手指。被咬了手指的那个大兵气了,操起枪,对着玉钏的脑袋就是闷闷的一枪托子,立时把玉钏击昏过去。玉钏昏死过去后,大兵们才如了自己的心愿,一个个脱了裤子往玉钏身上爬……

大兵们走后,姐妹们看到:玉钏的景状真惨,赤条条在屋子中央的地上躺着,人事不省。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裙全被撕坏了,浸在地上的血水秽物中。玉钏身上也全是血,血色中还斑斑点落着大兵身上的脏东西,整个人已不成模样了。姐妹们思及自己被蹂躏的经历都落了泪。从青石巷地上挣扎着爬回来的郑刘氏更死了亲娘似的哭个不休。

只有刘小凤咬着泪珠儿没让它落下来。刘小凤先用布单把玉钏的身子遮掩了,而后,又默默用干净的温水给玉钏擦洗身上的血污,包扎伤口。

玉钏渐渐睁开眼,矇眬醒了。

刘小凤搂住玉钏一场痛哭。

玉钏没哭,傻傻地盯着刘小凤看,问刘小凤:“姐姐,周……周团副还,还会回来娶我么?”

刘小凤没做声。

玉钏又说:“姐姐,你……你知道的,今日我……我没办法呀……”

刘小凤哽咽着道:“玉钏,你……你这傻姑娘,你值么?”

玉钏说:“只……只要周团副娶我做太太,就……就值……”

郑刘氏忙道:“妮儿,周团副会回来的,会回来娶你的。这帮土匪兵长不了,你瞅着吧,用不几日钱团长和周团副就带着兵马杀回来了。”

听得郑刘氏这话,玉钏眼中的泪才雨珠般下来了……

大索一般皆为三日,三日之后,凤鸣城里恢复了秩序。嗣后总安静了有十数天,直到两支联手攻城的盟军——李司令的队伍和孙旅长的人马又干起来,炮火毁掉半条举人大街,孙旅长又驱逐了李司令,凤鸣城才算得到彻底安静。

这一回李司令变成了匪。李司令的队伍没打过孙旅长的兵马,李司令自然是匪。孙旅长公布的李司令的罪状中就有一条:怂恿部属抢掠民财,残害妇女。为证实所控之确凿,孙旅长派人用车把玉钏装了去,一车拉到旅部,又是照相,又是谈话,闹得不亦乐乎。

公事办完,自然便办私事。孙旅长待谈话会一散,就色迷迷地看着玉钏嘿嘿笑,还在会议厅里手就公然伸进了玉钏的怀里,拧着玉钏小小的乳头问:“小姐,这是什么东西?”

玉钏恨着那些蹂躏她的大兵,对孙旅长更无好感,狠狠打掉孙旅长的手,要往门外走。

孙旅长两手一拦,硬留着玉钏不让走,说是要请玉钏喝酒。

喝酒时,孙旅长甩下旅长的架子,自愿与匪合了流,让手下的两个兵强行扒了玉钏的衣裙,把玉钏赤身裸体的强按在桌上,当做了一盘下酒的菜。那当儿,玉钏身上正来月经,且很多,身下系着的月经带都浸透了,孙旅长也不嫌脏,喝着酒就把玉钏身上的月经带扯了,要往玉钏身上压。玉钏破口大骂,还从两个兵手中挣脱出一只手,狠狠甩了孙旅长一个耳光。

孙旅长并不恼,摸着挨了打的脸笑呵呵的,直夸玉钏有血性,说玉钏身上少了个,若是有了个,他就要用武装带换下玉钏的月经带,给她个排长、连长的干干。让手下两个兵按着,孙旅长笑呵呵地把玉钏强奸了……

嗣后,孙旅长的新王法颁布了,和钱团长那匪有个区别,孙旅长把钱团长的旧王法废了,说是观春楼挂红灯很不可取,是对女界的一种污辱和歧视。三天例假取消。旅长认为,规定例假属混账之举:你怕撞红沾上晦气,不嫖便是,怎好硬不让人家做生意呢?出于保护工商的宗旨,此类旧规陋习自当在扫荡之列。孙旅长声言,民国民国,就是民众之国,民众之国最讲究自由平等,人格尊严,他孙某首先要把属于女人的那份自由平等、人格尊严还给女人们,其二,要坚决保护工商……

郑刘氏被孙旅长手下的兵当街练过,原是恨着孙旅长的,现在见孙旅长“保护工商”,才意外发现了孙旅长的不同凡响,当即拥护了孙旅长,也顺着孙旅长的意思,把钱团长看做匪了。为显示和钱团长那匪一刀两断的决心,郑刘氏叫多哥把楼里的小红灯笼全从姐妹们手上收回来烧了,明确宣布取消每月三天的例假,还假模假样地说,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姐妹们的平等自由和人格尊严。

姐妹们苦不堪言,极一致的怀念起钱团长和钱团长统治凤鸣的好时光。郑刘氏把钱团长认做匪,姐妹们偏就把孙旅长和他手下的大兵们认做匪。孙旅长这匪和他的匪部属们常到观春楼来,姐妹们便把那脏兮兮的东西往匪们的军装口袋里偷偷塞,就连孙旅长军装口袋里也被塞过两次。

有一次让孙旅长出了丑。孙旅长给一帮部下训话,训得激动,冒了汗,想掏手绢擦脸,不曾想,掏出的却是那脏东西,而且差点儿就擦到了自己的黑脸膛上,闹得部下们轰堂大笑。

为发泄对郑刘氏的不满,姐妹们还把那脏东西扔得满楼都是。郑刘氏知道姐妹们是和她捣乱,却也无奈,只得额外给多哥派了份差,让多哥天天去拾。多哥恨得直咬牙……

玉钏因着周团副的缘由,对钱团长队伍的怀念就更深一层了。那时,玉钏虽拿不准周团副什么时候能带着队伍打回来,回来后还要不要她,一颗心仍是在周团副身上的。玉钏和刘小凤多次说过,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周团副了。周团副送玉钏的一对金耳环,玉钏打从周团副走后便藏在布腰带里再没戴过,有时,夜深人静了,才悄悄取出来,独自一人默默看看。

……

后门送旧前门迎新,风风雨雨中又过去了一年,孙旅长的兵马偏就不败。有几次倒是风闻钱团长的队伍要过来了,只是私底下传上几天便没了音讯。玉钏也傻,只要听到这样的传闻总要做场弥天大梦——有一回还偷偷跑了,想据传闻的线索去寻找周团副。

自然寻不着。

郑刘氏和多哥一干人等把玉钏抓回来一顿死打,又是鞭子,又是棍,打得玉钏遍体是伤,还用一根铁链子把玉钏锁了,带项圈的一头锁着玉钏的脖子,另一头锁在房门上,让玉钏像狗一样,只能在三步开外的地界上移动。

多哥对玉钏是很恨的,这份恨自从周团副吃花酒那日一直聚到今天,今天见玉钏倒了霉,自然分外高兴,天天生着法子,找着碴儿折磨玉钏,还冲着玉钏身子撒过一回尿。

挨打后伤还没全好,郑刘氏又逼着玉钏接客。玉钏不干,扒开衣服让郑刘氏看自己身上的伤,和脖子上被锁出的青痕。

郑刘氏根本不看,冷冷说:“只要还有一口气,你就得给老娘接客!”

玉钏仍是不答应。

郑刘氏便叫来了多哥,对多哥说:“你不一直想日玉钏么?现在,老娘把玉钏赏给你了!她一天不接客,你给我日一天,一年不接客,你就给我日一年,想啥时日就啥时日,活活日死了她算数!”

多哥真就动手了,当着郑刘氏和众姐妹们的面,先把玉钏用绳子吊得只脚尖沾地,后来又扒了玉钏的衣裙,架着玉钏的腿要上。

玉钏一边哭,一边骂,身子却没法躲,只能由着多哥摆弄。姐妹们心里都恨,却敢怒不敢言。

又是刘小凤站了出来,对郑刘氏道:“妈,你到底还让不让我们姐妹活了?若是不让我们姐妹活,我们就一个个死给你看!”

郑刘氏疯叫道:“要死都去死,不死就得给老娘接客!老娘开的是窑子,不是旅馆饭店,纵然你是金枝玉叶到这儿来也是一样的。”

刘小凤脚一跺说:“那你别后悔。”

郑刘氏吼:“想死的都去死吧,老娘才不会后悔哩。”

谁也没料到,刘小凤那夜真往屋梁上拴了根绳,把自己的脖子套进了索套中,若不是被一个嫖客及早发现,真就送了命。

郑刘氏这才醒过梦来,把说过的硬话全收了,直打自己的耳光,说自己老了,益发混账糊涂,好说歹说要小凤别跟自己一般见识。

刘小凤来这一手只是为了玉钏,待得缓过气来,就对郑刘氏说:“你若再叫多哥作践玉钏,不但我刘小凤不活了,玉钏只怕也不会活了。这死原本比活容易,与其活着受这份罪,实不如死了的好。”

郑刘氏唯唯诺诺去了,无了先前的威风。

刘小凤闹过这一出以后,玉钏的日子才好过了些,和刘小凤的关系自然也就更深了一层。

刘小凤背地里又教玉钏,要玉钏于要紧的当儿学会装疯卖呆,乃至寻死觅活。且向玉钏透露说,其实谁也不想死,自己上吊那日,是谋划好了的,她去上吊,却专让那相好客来发现,只为吓唬郑刘氏。郑刘氏可不愿能赚钱的摇钱树倒下来哩。

刘小凤最后归结到一点,就是要会由着性子闹。

玉钏轻声问:“姐姐,刚进这观春楼时,不是……不是你叫我收敛些心性的么?”

刘小凤苦苦一笑道:“我的好妹妹哟,你真是傻!你还没悟出么?如今不是往日,此一时彼一时了,往日你尚未破身,后来又有周团副护着,郑刘氏自然让你三分。现在你既已破身,便再无那往日的身价,周团副的安国保民军又不可能马上打回来,你就得换一种活法了。走时有走时的活法,背时自有背时的活法嘛!”

玉钏这才多少明白了点……

就是在那背时的日子,白少爷走进了观春楼。也是巧,白少爷恰是玉钏带伤接的第一个客。

白少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多多少少有些腼腆。头一回见面,白少爷红着脸,挺不好意思的,一进了玉钏的房,先把门反手关上了,才坐到床头,讷讷着对玉钏说:“我……我原没想来——真没想来。可……可、可在楼下厅堂里一看到你的相片,不……不知咋的就点了你。真……真像做梦,我……我都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哩……”

玉钏见白少爷生得细皮嫩肉,英俊倜傥,便把白少爷当做了城里初涉花丛的风流纨袴,并无几多看重的意思,更没想到过日后要和这个少爷私奔,经了这么多事后,玉钏的心早就凉了,连周团副也不去再多想。

白少爷仍在说,脸红得更狠:“我……我原是听说过你的,都说你是观春楼的花魁,就……就想来看看你——真的,就是想看看……”

玉钏不冷不热地瞅了白少爷一眼说:“现在看到我了,你该称心了吧?”

白少爷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玉钏脱口道:“相片也看完了,人也见着了,还不该走么?”

白少爷老老实实起了身,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玉钏,慢慢地向门口走,边走边说:“玉钏,你……你真是美丽,真是美丽哩……”

这当儿,玉钏却醒过梦来,突然想到,这老实巴交的白少爷今晚真若走了,只怕自己还要被别的客点上的——若是个不老实的客,她又要遭殃了,被人折磨不说,一身的伤痕让人家看了也丢脸呢。玉钏忙换上一副笑脸,把白少爷喊住:“哎,你……你咋真走了?我……我是逗你呢!”

白少爷大喜过望:“你……你不赶我了?”

玉钏上前拉住白少爷的手,娇声说:“不赶你,——你是客,哪能赶呀?”

白少爷很是感激地看着玉钏,连连道:“那好,那好,那,今晚我……我就好好和你说说话……”

真就是说话。

白少爷既不要玉钏弹琴,也不要玉钏唱歌,更没去搂玉钏,只规规矩矩地坐在玉钏身边,守着一杯清茶和玉钏聊天。

后来,玉钏才知道,这白少爷并不是城里的纨袴子弟,却是个多情多义的男人呢,又进过洋学堂,其学问身份据说是和先前的秀才等齐的。白少爷的父亲玉钏也熟,就在观春楼对面的街上开店,字号唤做“老盛昌”,专卖些锦缎丝绸什么的,玉钏和观春楼的姐妹们常去光顾,只是过去从没听说过老掌柜有这么个长脸的儿子。

那晚听白少爷自己一说才知道,这白少爷原是在省上用功,专学时兴的国语、洋文,现时因为省城打仗,洋学堂放了长假,才回了家,又瞒着自家老子,偷偷摸摸进了观春楼。

说完自己的事情,白少爷就和玉钏大讲省上的情况,北京的政局。讲着,讲着,白少爷脸上的腼腆便不见了,胆子也大了,径自慷慨激昂起来,俨然了不起的一个大人物,手背在身后,在玉钏面前走来走去,让玉钏直想笑。白少爷说,如今天下大乱,军阀纷起,那皖系,奉系、直系,你杀过来我杀过去,硬把一个好端端的民国杀得浑身是伤,只有广东的南军要算好的——南军里有个孙中山孙大炮,是了不得的大元帅,孙大元帅立志扫荡军阀,再造民国哩。

玉钏实是忍不住了,掩嘴笑道:“白少爷,你莫不是南军派来的探子吧?”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白少爷,一听这话怕了,竟紧张地跑到门口听了听,才苍白着脸对玉钏说:“你……你莫乱说——探、探子……探子这种事能乱说么?若被孙旅长手下的人听到了,可……可不是好玩的!”

玉钏身子一扭,嘴一噘:“我偏要说,你怕孙旅长,我们姐妹们偏就不怕,我们只管孙旅长和他的兵叫匪。”

白少爷附和说:“对,对,是匪,是匪。”

玉钏道:“只有早先钱团长的队伍是好的,钱团长的队伍不是匪。”

白少爷反对说:“只怕也是匪哩。”

玉钏不高兴了,气道:“是又怎样,难不成你也要投那南军把他们都剿了?”

白少爷头一昂:“玉钏,我告诉你:我不去剿,有人去剿——孙大元帅要去剿的。孙大元帅说了,军阀不除,国无宁日。”

玉钏脸一板:“你尽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是不是要我也和孙大元帅一道,去铲除军阀,再造共和?”

白少爷见玉钏真生了气,不敢再说了。

玉钏这才缓下脸色道:“白少爷,你……你不想想,我……我算啥?我只是个苦命的青楼姑娘,哪有你那份闲心思去胡思乱想?”

这话又挑起了新的争论。

白少爷正经说:“玉钏,你说得又不对了,——怎么能说是闲心思呢?中华民国,是民众之国,所有国事,均系民众之事,你不想,我不想;你不管,我也不管,那窃国大盗就出来了。第一个窃国大盗就是袁项城——知道袁项城么?袁项城就是袁世凯,咱用的光洋上就有他的像……”

玉钏故意气白少爷道:“袁大头我认识,那可是好东西。”

白少爷益发痛心疾首:“看看,看看,中国人的可悲,正在这里。国人都只认识钱,不认识天下大势,不知克己复礼,中华民国还有个好么?”

玉钏为了让白少爷记起她的身份,有意将裙摆一撩,让一条雪白的大腿和下身穿着的小小紧紧的花裤衩闪了一下,说:“真好笑,我也算正经国民么?”

白少爷真是个疯子,竟没向她下身看,仍夸夸其谈:“你咋不算正经国民呢?要算的。你我所思所想,就是国民所思所想。须知,国民不仅仅是一个空泛的名词,而更是一个很大的生命的政治的整体,内涵极是广博。国民一词,概而言之,就是在中华民国国境内拥有公权、私权之男女……”

后来想想,实在是有趣,和白少爷头回谋面没谈别的,竟为这些没滋没味的话题争个不休,还惹出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闲气。

争到后来,两个人都腻了,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直到夜深人静,月光爬过窗台泻满卧房……

从此,白少爷成了观春楼的常客,几乎天天来,来了哪儿也不去,只摘了玉钏的花牌到玉钏房里坐,且又从不在玉钏房里过夜,往往呆到一定的时候就走。玉钏一身的伤,竟是在白少爷的这般无意庇护下,一天天好彻底了。脖子上的青痕消去了,身上的鞭痕也不太显了。

玉钏又成了一个水灵灵的玉人儿。

直到这时,玉钏才觉得自己是对不起白少爷的。因着怕被白少爷看到身上的伤,从没在白少爷面前脱过衣服,连奶子都没让白少爷碰过。白少爷也呆,只亲过她的嘴,再不对她动手动脚。一来到她房里,白少爷仍只是谈,话题颇多变化,从军阀、共和,到洋学堂里的生活、还有省上风情、家长里短无所不包。知道玉钏识字不多,白少爷又兴冲冲地拿来《三字经》、《百家姓》和国语课本,教玉钏识字学习。

玉钏心里有愧,总想报答白少爷,却又不好和白少爷直说。有一次,白少爷又来,又谈到半夜。玉钏说是要小解,偏又故意借口害怕,不愿出门。白少爷窘迫了一下,拿出一个洗脚盆,让玉钏往盆里尿。玉钏便当着白少爷的面,把裙子撩起,脱了裤衩,以为会引得白少爷扑上来,把她抱住。没想到,白少爷偏转过了身子……

玉钏大惑不解,弄不懂白少爷要做什么。玉钏把这事和刘小凤说了。

刘小凤拱手向她道喜。

玉钏问刘小凤:“这喜在哪里?”

刘小凤笑道:“喜你造化好,终是有了可心疼你的人。”

玉钏疑疑惑惑说:“可……可白少爷从没说过赎我出去。”

刘小凤正经道:“说嘴的男人最是不足信的,倒是这不说嘴的白少爷才是你可以长久相依的人——周团副不走只怕也靠不住,白少爷倒是靠得住的,我看得出。”

玉钏这才收起了自身的轻薄,把当初对周团副的一片痴心全挪到了白少爷身上……

又过了十余日的样子,省城的仗不打了,白少爷要去省上续学,最后来了一次,玉钏真心实意投到白少爷怀里哭了,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全说给白少爷听了,且头一次不顾羞怯,主动解了衣裙,把白少爷拉到了自己怀里。

白少爷大为动容,抖颤着手抚着她曾被打伤的背和臀,她乳下被剪刀戳出的伤口,她曾像狗一样被套上了项圈的脖子,默默地流泪,伤心不已,嘴上还喃喃着:“残忍,残忍,太……太残忍了。他们……他们怎么就忍心这么作践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哩……”

玉钏也哭了,吊着白少爷的脖子说:“白少爷,你……你是我今生见到的唯一的好人……”

白少爷紧紧搂着玉钏,泪水和着口水,亲玉钏的脸,玉钏的脖子,玉钏的乳房,亲着,亲着,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然而,白少爷最终仍没和玉钏做那事。

玉钏依在白少爷怀里,悬着心问白少爷:“你……你莫不是嫌我吧?”

白少爷满面泪水道:“不……不是,不是……”

玉钏又问:“那……那你为啥不……不要我?”

白少爷一把推开玉钏,甩着脸上的泪,疯叫道:“为……为我从省上回来娶你!光明正大地用轿子把你抬走!”

玉钏颤声道:“白少爷,你……你莫骗我,我……我知道我的身份,我再不是没破身的时候了,人……人家都骂我是小婊子哩……”

白少爷“扑通”一声跪到玉钏面前,双手抱住玉钏的腿,泪脸紧贴在腿上亲吻着,摩蹭着,哽咽说:“玉钏,在……在我眼里,你……你永远……永远都是当年的那个没破过身的小姑娘,美姑娘……”

玉钏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柔弱的身子和柔弱的心了,骤然间泪如雨下,软软地倒在了白少爷的怀里……

那夜,玉钏偎依在白少爷怀里,轻抚着丝弦古琴,给白少爷弹《高山》《流水》,弹得丝丝入扣,如醉如痴,宛若入梦。

白少爷也轻抚着玉钏的秀发,给玉钏讲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又说得玉钏泪水涟涟。

不知不觉已是拂晓,天光大亮,白少爷依依不舍地去了,临别时再三和玉钏说,要玉钏多自珍重,把学过的新字好好温习。

玉钏一一应了,要白少爷放心,也要白少爷保重。

白少爷一走就是半年,再回来时已是瑞雪飘飞的旧历除夕。

这半年里,白少爷在省城根本无心读书,只把大好光阴和学问精力用来倾诉儿女情长,每月总有五六封快邮信函寄到凤鸣城来,常搅得玉钏心神不定。玉钏开初并不能把白少爷情意绵绵的信函都看下来,只好央求刘小凤读给她听。刘小凤给她读信,便也读了白少爷的心,把她和白少爷的秘密全知晓了,且老拿白少爷信中的话和她开玩笑。玉钏渐感不安,遂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国语课本都好好学了一遭,才渐渐把刘小凤这拐杖甩了。其后竟也能给白少爷回复些短信,述道些关切思念的话语。

为将来计,玉钏也多出了一份心眼,开始积攒钱财,但凡接客总要使出各样手段讨些私房,光从商会赵会长手里就弄了不下五百块。

赵会长是当年最早看上玉钏的老客之一,本是想为玉钏破身的,只因为当时周团副的霸道,才退让了。周团副的队伍败走以后,赵会长便时不时地到玉钏这来,听玉钏弹琴唱歌,精神头好时,也在玉钏房里过夜。

玉钏认为,赵会长这小老头倒不坏,说话和和气气,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最要紧的是:小老头很是有钱,独自开着两家货栈,外带一个通达三省的荣记票号,很多生意也在观春楼里谈。

赵会长对玉钏算是不错,每回点了玉钏的牌,对玉钏总是很依从的。玉钏说要啥,老头儿总是连连答应,虽不一定全都兑现,大部分还是兑了现的。老头儿老了,便没了年轻后生的急躁心性,有时玉钏简慢一些,也并不怎么计较。若见到玉钏脸色不好,更是赔着小心。

后来处得久了,玉钏才知道,这老头儿实在是挺怪的,喜欢女人骂他,打他,捉弄他,不把他当人待。头一次露出这怪癖,是在白少爷走后没多久。这怪癖真让玉钏吓了一跳。那夜,老头儿脱了她的衣服,却一反常态,不往她身上扑,反央求着要她往自己身上骑。过后,老头儿又拿出一条拴狗的绳,让她把自己的脖子拴住,牵着在房里溜,还给了她一根藤条,让她在自己屁股上狠狠抽。

玉钏哪下得了手?

老头儿便说:“你狠狠抽我一下,我给一块钱哩。”

玉钏对老头儿并不恨,真不想抽,可一听说老头儿愿意为挨抽付钱,这才看在大洋的份上下手抽了,轻轻的,做戏一般。

老头儿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