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在当下,必须要找点事儿做。一是为了活着,二是为了自己身边的人活着。这就是谋职。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实现自己对生活的价值,是每个人最基本的要求,但是,当一份职业放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怎样才能得到呢?
□ 过程只是工作的一个流程,而结果,是老板鉴定你是否称职的唯一标准。
刘虻是被体内一股必须排泄的液体给憋醒的。似梦非梦中,他迷迷糊糊想睁开眼,眼睛却肿胀得像被粘住了。他努力伸个懒腰,可手脚却不听使唤。他想用手揉揉眼睛,手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他一激灵,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一丝流光顺着紫罗兰落地窗帘的缝隙挤了进来,屋里的一切在刘虻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他抬手拉开窗帘,一阵强烈的阳光让他不由闭上眼睛。昨夜和恒泰集团的那场酒喝得太猛了,直到此刻他的头还有些发沉。
“刘虻,起床了!太阳照屁股了!”屋外,袁满的吆喝声还未落音,人就踢踢踏踏冲了进来。“你能不能先出去?”刘虻顺手用短裤遮住自己,冲着袁满嚷道。
“切!穿着衣服,我还不知道你长的是啥?我是来告诉你,刚才老小子来电话了,要咱们早点儿去,说是开会。”袁满说完,扭身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利索点儿啊!今儿你搭我的车走。你昨儿醉得就像个死人,车留在酒店了。上午抽空去取吧。”
袁满说的老小子,是天宇公司的老板程雄。刘虻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对于几个部门经理,程雄有一条铁的纪律: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他取出一块新电池换上,心想:那老小子又该审问我为何关机了。
听见袁满在卫生间稀里哗啦用水的声音,刘虻不急着起床了,他知道,没有十几分钟,袁满是不可能结束她的面子装修工程的。刘虻暗自思忖:老小子究竟有什么指教?怎么又忽然想到开会?而且,没有通过主管业务的副总郑黎明。刘虻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见袁满的喊声:“怎么了?还等着我给你穿衣服啊。”“大早上你吵吵啥,又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刘虻说着话,人已经到了卫生间门口。
袁满的个头刚到刘虻下巴,她身材浑圆,脸上有点婴儿肥。紧身黑色针织半袖衫领口很大,刘虻不用低头,就能看见她的无限风光。刘虻促狭地眨巴着眼睛说:“看紧你自己的门户吧,别勾引人犯罪。”袁满一叉腰,“除了你,本姑娘谁也不在乎!”刘虻捂着牙,一副痛苦状。“酸死了,牙掉了!”袁满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狗东西,臭流氓!”
刘虻只用了平时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收拾利落,夹着公文包,和袁满一前一后下了楼。他俩合租着审计局宿舍楼这个三室一厅的房间,这里环境好,离公司不远。最让二人满意的是,小区里有停车位,很方便。
青城市的街巷有些老旧了,对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城来说,林立的高楼就像个暴发的后生,有些嘲笑地盯着狭窄街巷里进进出出的人。袁满开车的技术是一流的,虽然此刻是上班高峰期,但她灵活得像一条鱼,钻来窜去,很快就到了公司楼下。
这个会并没有在会议室召开。程雄把刘虻和袁满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二人进去时,程雄正对着一盆仙人掌发呆。看到他们,程雄似乎才回过神来。“把你们叫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我就是想告诉你们,现在我们天宇面临着很大的挑战。你们知道,曹大富那个纵横传媒摆明了是要和我们叫板,他已经四处在活动,策划部那边反映已经有纵横的人在私下接触我们天宇的人了,你们广告部也得留意。”
十几分钟后,程雄就结束了简短的会议。刘虻和袁满站起身,准备离开,程雄好像无意似的问了一句:“刘虻,你的手机关机了?”不等刘虻搭腔,袁满就把话接了过去,“他昨晚陪恒泰业务副总喝酒,几乎人事不省。回去就倒了,手机忘了充电。”程雄哈哈一阵大笑,“看起来,你俩是刘不离袁、袁不离刘啊。”
刘虻的头一直发懵,他用手揉着太阳穴,心里琢磨着程雄刚才的话。回到办公室,他刚坐下,清洁工陈大姐慌里慌张跑过来,“刘经理,不、不好了,小赵上厕所摔倒了……”刘虻的脑袋“轰”的一声,他直愣愣盯着陈大姐,嘴里机械地问了一句:“她人在哪儿?”陈大姐战战兢兢地说,“我不敢扶她,还在洗手间呢。”刘虻拔腿就往洗手间跑,袁满抢先一步冲进了洗手间。
赵晓华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看到神色慌张的刘虻,她还开了句玩笑:“头儿,你亲自闹肚子呢?去洗手间跑这么快?”“你不许再上班!赶快去医院检查!”刘虻铁青着脸,毫无笑意。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气氛让人紧张,赵晓华忽然感觉一阵剧痛,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众人一阵慌乱。刘虻紧张得声音都变了:“没事儿吧?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赵晓华夫家只她丈夫一个儿子,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盯着赵晓华的肚子。赵晓华怀孕后,夫家听到这个喜讯,当下就决定不让她上班,安心在家保胎。赵晓华不愿意,私下和公司的小姐妹们说:“你们不知道,一家人就跟中了邪似的盯着我,我去哪儿都不让,还整天闹些补品啊什么的让我喝。电视不能看,电脑不能开,书也得少看;不能不活动,也不能过量活动。他妈还老是盯着我说,以后日子长着呢,千万要保护好孩子。”
赵晓华有赵晓华的想法,她不是轻易妥协的人。一家人拗不过她,只好同意她暂时还回来上班。不过,每天赵晓华的老公都会亲自接送她。赵晓华的老公开出租车,时间由自己支配,倒也应付自如,而且乐此不疲。赵晓华的大姑姐在房管局工作,隔三差五就送些新鲜的时令水果,有时候是北方很少见到的南方水果。公司里的女人们都羡慕她好福气。
袁满和广告部一个业务员送赵晓华去医院检查,刘虻的心里七上八下,有些不踏实。陈大姐一个劲儿检讨自己:“我要是不那么勤快就好了,要是我不擦地,小赵就不会摔跤了。这万一有个好歹,我真是害人一命啊!”陈大姐的话让刘虻越发心焦,脑子乱得没个头绪,他示意身边的人让陈大姐离开。办公室清静下来。赵晓华这个意外,让刘虻真有些措手不及。在获悉赵晓华怀孕后,刘虻就和副总郑黎明提出,广告部需要增添一名内勤文员。郑黎明同意了,但这个提议却被程雄否决了:“公司不能养闲人!”眼下,广告部需要整理的文案资料太多了,还有庞杂的业务统计、业务员的业务报表等等。赵晓华这个情形,自然不能再继续工作了,可是,去哪儿找一个合适的内勤应急呢?公司各个部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钉是钉铆是铆,哪有闲人可以借用?再说,每个部门都有每个部门的规矩,随意调用不合适。
“办法永远比问题多。”这是郑黎明执掌副总大印后,第一次召集几个部门经理开会时说过的话。对于老板来说,过程只是工作的一个流程,而结果,是老板鉴定你是否称职的唯一标准。
刘虻坐卧不宁。他不停地拨打袁满的电话,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 试了,不一定成;不去尝试,成功的概率肯定为零!
曾可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鹅黄色的T恤,修长合体的牛仔裤,透着一种青春的朝气。她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曾可心,加油!”赵菲上下端详着,摇摇头,说:“你这身行头,怎么看也像高中生,太不成熟了。”曾可心笑呵呵地说:“管他呢,我又不是交际花,这样多本色啊。”
在青城市,天宇公司声名远播,这家广告公司承接的大型广告在青城市俯仰即是。天宇占据了青城市黄金地段的寰宇大厦的八、九、十层,这座器宇轩昂的写字楼就像个巨人一样俯瞰着过往的行人,颇有些颐指气使。
看到天宇在晚报上刊登的招聘启事,曾可心兴奋地和赵菲说:“我又有机会了!”赵菲整理着店里的衣服,眼睛也不抬:“算了,就你一个大专生,别去碰壁了。你那小小鼻子,再碰就没了,小心嫁不出去!你还是安心给我看店吧。以后,自己做个小老板,钱不少挣,也落个自在。”
曾可心没说话。她毕业三年了,毕业时,家里已经给她在家乡——鹿市安排好了工作。可是,她不想回去。青城市在周边的城市里鹤立鸡群,有着大城市的风骨,曾可心喜欢这里,要自己回到那个小城,委实有些不愿意。城市和城市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这个城市呆得久了,她走到哪儿都觉得很亲,就像是哪儿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女孩子都是感性动物,尤其是曾可心。
曾可心曾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过。那家公司加她五个人,就是做一些美工活儿。虽然公司不大,可老板两口子的架子端得很足。干活儿多了觉得你手伸得太长,请示多了骂你没脑子,不请示,说你忘了自己是啥身份,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曾可心忍来忍去,还是没忍住,终于辞职走人。以后,陆陆续续找了几份工作,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幸好,她上学时老光顾学校附近的一家店铺,和老板关系很铁,没事儿就帮着看店,也算是能自食其力。
这个老板就是赵菲。赵菲是个离过婚的女人,说起和前夫的事儿,她就一个比喻:“我俩就像是螺母和螺杆,分开看,都好好的,可就是不合扣。”赵菲离婚后不久就下岗了,一开始帮人看店,后来自己当了小老板,日子过得很滋润。
曾可心想,自己怎么也得找个正经职业干干。她倒不是歧视小老板,不过,毕竟上了大学,她心里还是想有个稳定的能让父母颜面有光的职业。看到天宇的招聘启事,她试着投了简历过去,没想到,居然接到了面试通知。
电梯间里,曾可心遇到了很多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每个人都面色严肃,不苟言笑,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她仔细打量,发现不论男女,都很用心思地打扮了一番。大多数女孩子都化了妆,淡淡的,很养眼。
听到叫自己的名字,曾可心忽然有些紧张。走进那间有些过分庞大的办公室,她的心却平静下来。她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那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公平地讲,人很英俊,不过,眼睛里有种不很友好的很压迫人的倨傲。他打量着曾可心,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问,这让曾可心有些如芒在背。其实,曾可心一踏进这个门,就知道自己今天凶多吉少。
先前出去的人,也有不少高学历的,但出来时大多很沮丧。有名气的公司用人自然很苛刻。想想自己的条件,曾可心索性也就豁出去了。“我没有太多经验,也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就是一小专科。我只在一家小公司干了两年,还在电视台一个栏目干过半年,其实就是一草台班子。人家有活儿就叫我们写写文案。我文笔不错,以前在大学写过诗歌……”
高天笑了,他觉得这个看起来像株嫩玉米似的女孩子颇有点儿意思。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既然知道自己的条件没有竞争力,为什么还来碰壁?”曾可心仰着脸不卑不亢地说:“这不叫碰壁,这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了,不一定成;不去尝试,成功的概率肯定为零!”
好一个伶牙俐齿思维敏捷的女孩子!高天心里暗自赞叹。他仔细掂量曾可心的简历,显然与他们的招聘要求相去甚远。她既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什么骄人的业绩。但是,高天对这个女孩子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作为人力资源部的一把手,他阅人无数,甚至可以说,刻意讨好他的人也不少。但是,这个女孩子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劲头。她干脆直接,甚至有些傻气的认真。
高天是在那些眼花缭乱的简历中,一眼就相中曾可心的。为了扩大业务,公司决定补充一批新鲜血液。程雄在会上说,这就跟新陈代谢一样,不折腾,公司早晚要得病。招聘启事一打出去,呼啦啦来了不少人,多得就像是过年包饺子,一锅又一锅的。现在大学生不包分配,毕业就等于失业。每次机会,这些昔日的天之骄子都不会放弃。
几乎每个人的简历都是厚厚的一叠,大多配着自己的照片。那些照片明眸皓齿,就像是一张张会说话的广告。一样的电脑打印,一样的格式,就连照片,女孩子们的姿态也是一样的矫情。
只有一份简历让高天心里一动。简单的不过寥寥数语,字写得灵巧而大气,不是用电脑打的。这让高天不免有几分欣喜。对于字,高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一个个狗爬似的字迹让他不忍看,就像满桌菜肴上,忽然趴着一只黑色小物体,那东西委实不能让你赏心悦目。简历上附着一张照片,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身着鹅黄色的T恤,高天的眼睛里荡漾着一团柠檬色的雾气。
那女孩子叫曾可心。
□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一般而言,谁也不会轻易为难与己为善的人。
接到袁满打来的电话,刘虻的心踏实了一些。他请示过郑黎明,决定特事特办,正好人力资源部今天面试,就从这些参加应聘的人员里找一个文员应急。
高天的手机响了,他歉意地笑笑,起身去接电话。“高头儿,你说,我去哪儿找个内勤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嘛!”电话里,刘虻十万火急。“有什么事儿能难得住你刘经理啊?”高天打趣道。刘虻在电话里苦笑一下,“你就别拿兄弟开涮了。赵晓华摔了一跤……”高天一听,声音一下提高了:“怎么搞的?没出大事吧?”“没什么大事儿。以前那个清洁工太懒,这个陈大姐太勤快,一天不知道拖几次地。结果,赵晓华上厕所滑了一跤。袁满陪着去医院了,还好,孩子没什么问题。不过,这班儿是不能上了,广告部的业务你也知道,没有内勤真是乱套了。你老兄帮忙想个辙儿啊。”
话说得客气,高天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一定是提前和郑黎明请示过了。不过,刘虻素来是个很懂规矩的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执掌不同部门,一般而言,谁也不会轻易为难与己为善的人。在和刘虻通话时,高天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他自认为合适的人选。“好吧。我觉得有个人很适合,你要不过来见见?”刘虻大喜过望:“高头儿,你认为行,那一定没问题。我只要这个人越快上班越好,最好是今天。”
回到面试现场,曾可心看着高天,觉得在这样的面试场合,主考官离席接电话显然表明了一种态度,她不等高天说话,就先发制人了:“算了,我知道自己也没啥希望。不过,不愿意放弃一个机会。谢谢您有时间听我说话,您是大公司里唯一一个没上来就问我一大堆问题的人。这大概是我好的开始吧。”
曾可心说着,指着自己的简历。“这个我就拿走了。您留着也没用,还得清洁工阿姨费劲儿丢到垃圾桶,我还能用呢。一笔一划写这些字儿挺累的。”曾可心的孩子气把高天逗笑了。他忽然问:“现在让你上班,有问题吗?”曾可心一下懵了,她有些愣怔地问:“上班?您不是开玩笑吧?”高天忍着笑,“我们这是很正规的招聘面试,怎么会开玩笑?”曾可心喜出望外,一迭声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高天带着曾可心到了9楼广告部,和刘虻打个招呼,给曾可心介绍说:“这是广告部主任,你在这里做文案,试用期三个月。”曾可心和刘虻打个照面,忽然“啊”了一声,脱口说道:“是你!”高天有些意外地看着曾可心,“你认识刘经理?”曾可心解释说:“我们以前见过一次。”高天回身看着刘虻,发现他神情恍惚,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刘虻对曾可心的惊讶和随后的解释,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公事公办地把曾可心交给了副手,又冲高天作揖致谢。高天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就回个揖,转身走了。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曾可心有些好奇地不时扫一眼格子间的刘虻。这个面色阴沉惜语如金的男人,怎么也和春天时她遇到的那个刘虻联系不到一起。
刘虻的脑子一刻不停地转着,他努力着回忆昨晚的酒事。公司正在竞标一项代理业务——某厂家西部广告代理权。为了防止驻地经理发布广告私收回扣,厂家出台了一系列新政策,必须寻找代理公司。这块肥肉在青城市竞争激烈。刘虻一路过关斩将,眼瞅着关键时刻,他的竞标书居然不见了。
他仔细回忆,昨晚是和恒泰集团的业务副总一起吃的饭。后来去天外天娱乐城,叫了几个公关,陪他的那个女孩叫什么他忘了,不过,那双眼睛游离着让男人们想入非非的妩媚。说话时,眼睛就那么忽闪忽闪看着他,刘虻心里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他有些心猿意马了。那女孩嗲声嗲气说:“以后还求老板多帮忙啊。”刘虻调笑似的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尽管说。”那女孩狐媚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半真半假地应道:“行啊,到时候你不想帮忙都不行。”
夜色妖娆,空气中都流动着某种不安分的因子。他们喝了三瓶马蒂尔红酒,最让刘虻惊叹的是,那女孩酒量惊人,而且很会说话,偶尔,她的胸部还有意无意与他碰触一下。后来,他好像亲了她。再后来,他好像是和袁满一起回的家。之后,就像断了的胶片,刘虻怎么也连接不上了。究竟是袁满和自己一起回的家,还是别人把他送回来的呢?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怎么办?为了这个单子,刘虻几乎像个处处设防的地下工作者,他甚至不用电脑做方案,每一次都是亲自手写,而且绝不留第二份。这次最新修改的报价,是他几次和程雄商议后制定的。这个单子至关重要,甚至连郑黎明都无权过问。这个机密,公司里只有两个人知道,他和程雄。是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竞标书偷走呢?
刘虻回忆了昨天到今日所有的细节,他隐约记得自己去吃饭时,公文包是放回家里的,甚至还上了密码。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密码。今天早上,他赶得急,没有查看,直到刚才,他想到下午要和程雄商讨一些细节问题,才发现竞标书居然不翼而飞。
刘虻的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懊丧就像是一条冰凉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虽然是夏天,他的身上还是冷汗涔涔。他佯作平静地拨通了袁满的电话:“袁满,上午有时间吗?和我去取车吧。”话筒里,袁满的声音就像落地清脆的玻璃珠子,干脆简短:“没问题,我十分钟就到楼下了,你下来吧。”
车子行驶在宽阔笔直的莫里路上,街道两边的花池里鲜艳的花朵摇曳多姿,绽放着生机勃勃的绚烂。等公交车的人们,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女人们大多打着各色造型别致的遮阳伞,男人们用手下意识地遮挡着灼人的阳光。几乎每一块阴凉处,都挤着好几个等车的人。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徐徐的凉风沁人心脾。袁满喜笑颜开地说着赵晓华家里人的反应:“你没看见,她家人紧张得就跟天塌下来似的,尤其是她婆婆,天呀地呀叫了半天,还不住地叨念感谢老天。我差点儿笑出声,你儿媳妇生孩子,关老天啥事啊……”
袁满说得热闹,刘虻却置若罔闻。袁满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刘虻好像睡梦未醒,犹疑着问:“昨晚是你把我接回家的?当时谁和我在一起?”袁满奇怪地反问了一句:“不是你打电话叫我过来的吗?恒泰集团那个副总把你送出来,后来咱一道回的家。你是不是失忆了?怎么想起问这件事?”刘虻尽力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当时我拿没拿公文包?”“你的公文包不是放在家里了吗?你说,怕喝了酒给丢了。我还和你闹着玩儿,问你是不是里面有啥重要东西,怕被人劫道啊。”袁满说着话,车已经驶进了海鲜楼的停车场。
□ 每一行都有其虽不公开却都在遵循的潜规则。
敲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刘虻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紧张,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为了掩饰一次错误,需要的却是一连串的谎言。他仔细合计过,那些条款相对较为清晰,他有现成的竞标书样板,只要中午加个班儿就能搞定。最让他不安的是,和对方谈判的那些报价以及成本的核算,这些关键的数据要是落入竞争对手的手里,那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为了万无一失,他决定给程雄提个建议。
“不行!”程雄当下就否决了刘虻把报价再降低5%的建议。按照程雄的逻辑,无利不起早,要是以这么低的价格拿下单子,简直就是在学雷锋,对于公司来说,这样的业务拓展也就失去了意义。
“刘虻,不是那个单子出什么问题了吧?”程雄话说得很婉转,可是那双犀利的小眼睛却手术刀似的划过刘虻的脸。刘虻的心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他知道,程雄对自己是有成见的,这样的成见即使是时间也不可能淡化。程雄对他的不信任,不是写在脸上,而是长在心里。程雄瘦小枯干,说话时脸上大都带着笑,刘虻却不止一次领教过他的笑里藏刀。
广告部前任经理因和程雄意见不一,愤然辞职。程雄当时很豁达地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年轻人有闯劲儿是好事。可是,过后,他却动用一切力量,阻止了对方在青城市传媒业的发展。
每一行都有其虽不公开却都在遵循的潜规则。尤其是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背叛和出卖。
刘虻下意识地挺直自己的背,平和地回望着程雄,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只是为了更有把握。”程雄上前拍拍刘虻的肩:“不用那么紧张,你前期的工作做得很牢固,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就好。”
正午的阳光透过宽阔的落地玻璃照进了刘虻的格子间,他端坐在栗色的老板台前,手上不停地摆弄着一支精致的圆珠笔,那是袁满送给他的,据说是一次抽奖的奖品。“这可是运气,送你吧。”袁满说这话时,眼神飞花,刘虻笑话她像个花痴。
桌上的便笺上,稀稀拉拉写了几个字,刘虻缜密的思维此刻却像被人注入了水银,凝滞无法流转。他木愣愣地呆望着窗外,流动的空气里,似乎漂浮着看不见的灰尘,这些灰尘好像附着在他的眼睛里,他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一些东西,却怎么也看不清。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刘虻,你是不是太贪心了?当初要是听袁满的劝告,由整个广告部,而不是自己一个人来承担这个单子,是不是自己就不会有今天的滑铁卢之劫呢?
刘虻的眼神无意识地落在了褐色公文包上,这个世界名牌的公文包是公司给每个部门经理统一的配置,用程雄的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天宇的经理出去可不能上不了台面。”这个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他几乎每次出门都要上密码,生怕出了任何纰漏,尤其是有竞标时,更是小心谨慎,不敢懈怠。可是,这次,却出了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纰漏。刘虻一下一下拨弄着密码,公文包打开时,他毫无头绪地开始翻检,突然,他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倏地,呆住了!
竞标书居然在包里魔术般地现身了!刘虻使劲揉揉眼睛,不是幻觉。白纸黑字,历历在目。
竞标书找到了,刘虻的心却更不踏实了,对于他来说,这件事情就像福尔摩斯侦破的案件一样,充满了玄妙的蹊跷。可是,他却不能声张,为了保全自己,只有沉默。
袁满进来时,刘虻仍在暗自发呆,就像是中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不动。“哎,该吃饭了,发什么呆呢?”袁满的话让刘虻一惊,回过味儿来,他慌乱地把竞标书塞进公文包,嘴里答应着:“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去。”袁满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指着屋外正忙着整理文案的曾可心问:“那个妞儿,新来的?”刘虻把公文包锁到柜子里,起身说:“是,暂时代替赵晓华的工作,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你是前辈,多指点一下新人。”
刘虻出现在曾可心身后时,她浑然不觉,仍在专心致志地整理着报表。她不时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那样子就像是做不出功课的孩子。刘虻忍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很轻微,但曾可心显然感觉到了。她回身,看到刘虻,马上起身,毕恭毕敬地说:“刘经理,您找我?”刘虻摆摆手:“不用这么拘谨,我给你介绍一位前辈,袁满。她是公司元老,咱公司近一半的大单子都是她拿下的。袁满不但是广告部的功臣,也是公司的功臣!”
听了刘虻的介绍,曾可心冲着袁满点了一下头,笑盈盈地叫了一声:“袁满姐,多指教。”袁满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初来乍到的曾可心。这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似乎把阳光也带了进来。那张婴儿般鲜嫩的脸,尤其是红润的微微张开总像要倾诉什么似的嘴唇,盛满了饱满的光泽。女人或许对同类的容貌天生就有一种好奇或者较量心理,至少,此刻,袁满心中就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她态度生硬地打断曾可心的话:“别叫这么亲,我不习惯,你叫我名字吧。别姐呀妹呀的,这不是在家里。”
曾可心的脸红了一下。刘虻似乎看透了袁满的心思,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接过了话头:“公司中午只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在十楼吃饭。一起走吧。”曾可心还没有回答,刘虻已经把她手里的资料接过去,放在了办公桌上,“走吧,这些活儿一时半会儿干不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拿什么革命啊?”刘虻的话把曾可心逗笑了,袁满不满地瞪了刘虻一眼。
下午,几个业务员回来汇报工作,刘虻简单地为他们介绍了曾可心,看得出,几个小伙子对这个清秀的女孩子颇有好感,都借着谈工作的机会上前搭讪,曾可心却一丝不苟,除了工作,基本上不搭理任何人。几个小伙子讪讪地走开了。
这些,刘虻悉数看在眼里。上午的意外让他无暇顾及很多事。现在,平静下来,他的视线里出现了曾可心。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去年春天,那天他和袁满约好与曹大富谈那笔欠款。
刘虻遇见曾可心是在师大附近的一家服装店。这样的店铺几乎遍布了整条街。他当时在等袁满。实在无聊,就走进附近的一家店打发时间。推开店门,他的眼前不由一亮,他看见一个眼睛大大的很苗条的女孩。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很纯情的妞儿。她和刘虻说话时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刘虻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了女孩一会儿。这时他想起袁满曾经不止一次地说他就是个色中恶鬼,不禁莞尔。
刘虻和那女孩儿没聊几句,她就说:“你是个情商很高的人,这样的人很容易相处的。”刘虻狡黠地一笑:“情商高的人容易受伤。不过,我往往是让别人受伤。”那女孩儿听他这么说,也笑了,她的牙齿整洁嘴唇饱满,刘虻忍不住想,要是亲一下是不是感觉很爽?
那女孩儿不厌其烦地移动着挑杆帮刘虻取衣服。她腰肢柔软,刘虻脑海里忽地闪过一句,“楚女腰肢越女腮,粉圆双蕊髻中开”。他有些心猿意马。他暗笑自己,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纯情毛头小子了。正儿八经谈过两次恋爱,尽管最后都无疾而终,不过,恋爱中男女之间的亲昵他都已经轻车熟路。混迹于商场,出入一些娱乐场所,虽然没有带风尘女子出台,但灯红酒绿醉意酣畅之际,逢场作戏,也有过那么些耳鬓厮磨的亲昵。可是,这个女孩儿却让他有些魂不守舍。这要是让袁满看见,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
□ 出人意料,有时最笨、最原始的反倒是最有效果的。
刘虻的手机就在这时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是袁满。刘虻在心里暗骂:这个猪脑子,就跟她那个人似的,总在最不该出现时出现。话虽如此,他还是接通了手机。“刘虻,你小子在哪儿躲清静呢?告诉你,我逮到曹大富了,我们约好在钟鼓楼的听雨轩见面,你快点儿过来!”
袁满说着话,就把电话撂了。袁满和刘虻是同时进入天宇的,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刘虻老爱说,咱俩是同居关系。他这么说,袁满也不恼,最多眼睛一翻,骂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刘虻呲着白森森的牙笑。袁满头也不抬,回骂一句,“小心你的下巴掉了。”话就这么一来一往,没个正形儿。
财神爷来了,自然怠慢不得。装模作样的刘虻赶忙说:“你这店里的货没合适的,真让朕失望。”那女孩儿粲然一笑,笑得天真无邪,说:“我是帮老板看店的,老板今天去车站提货。她这儿的东西都是仿牌子,不贵。质量还不错。”女孩儿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一会儿就会有新货呢。”
刘虻真想留下来,和漂亮女孩子聊天爽得很。况且,这个妞儿甜甜的味道让他留恋。不过,银子重要。好不容易袁满才约上那个姓曹的家伙。要是错过了,朕真的该郁闷了。刘虻的心思活动着,脸上却装着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我有个会得赶快走,给我你的电话。”
刘虻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那女孩儿递给他一张白纸和一支笔:“你把电话写在上面,来了新货,好通知你。”刘虻无可奈何地笑笑,他龙飞凤舞地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写在上面,说:“可不能放我鸽子啊,我等着你通知我!”那女孩儿笑了:“不会的,这家店信誉很好的。”刘虻发现自己几乎爱上了这个女孩儿的声音,她的普通话很好,有点南方的绵软口音,不像青城市的女人,说话粗声大气,一张嘴就顶人一跟头。
刘虻开车赶到听雨轩时,袁满正和曹大富——那个胖得自己几乎看不到自己脚尖的男人打情骂俏。最让刘虻不能忍受的是,那么多的包间,偏偏挑选个榻榻米。曹大富身材不高,那双眼睛就像长在袁满身上,显然是项庄舞剑。看见刘虻,满脸绯红的袁满瞪着眼睛就骂:“懒驴上磨。”刘虻戏谑道:“我是懒驴,你就是母驴,正好一对。”
曹大富的脸色很难看,他耐着性子问:“袁满,他是……”“曹总,这是我们广告部的刘虻经理,您的单子具体就是我俩负责。我们天宇对大客户一向都很细致,基本上都是经理亲自跟进。”袁满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这是刘虻最欣赏她的一点。曹大富显然没有把刘虻这个所谓的经理放在眼里,他用余光很不情愿地扫了刘虻一眼:“袁满,我希望和你单独谈。”“曹总,这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规定,公司是不允许业务员私下和大客户接触的,这也是为了避嫌。你知道,业务员舞弊,这是行业内的大忌啊。”刘虻多少说得有些危言耸听。
曹大富有些恼火,他眼巴巴地盯着袁满,目光不时地停留在她若隐若现的胸前。袁满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曹总,我们谈那笔款子的事儿吧。”“不急,今儿咱们只是认识认识。”曹大富绝口不提欠款的事儿,刘虻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兴趣在于袁满。刘虻旁若无人地和袁满打情骂俏,还在她圆乎乎的脸上扭几下拍几下。袁满骂了刘虻好几次:“你有病?能不能好好说正经事儿。”刘虻嬉皮笑脸地说:“这是谈正经事儿的地方吗?”曹大富终于坐不住,面带愠色扬长而去。袁满屁颠屁颠追出去。
“刘虻,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得罪了财神爷,你喝西北风啊!”袁满没有追到曹大富,回来恼羞成怒地冲着刘虻嚷嚷。刘虻不理她,悠然地品着极品碧螺春。“我问你话呢,别装傻!”袁满一巴掌打掉了刘虻手里的杯子,杯子掉在榻榻米上,茶水洒了,水渍洇在榻榻米上,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你眼瞎了,那家伙根本不是来谈事儿的,摆明了是要吃你的豆腐。你想靠这挣钱啊!老子丢不起这个人!”刘虻指着袁满的鼻子骂,气势汹汹的袁满脸上一下就绽开了笑容,她的笑来得那么突然。当她忽地伸手揽住刘虻的胳膊时,刘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袁满“扑哧”笑出了声:“你一大老爷们儿怕啥?怕我吃你豆腐?”
回忆往事,刘虻有些忍俊不禁。让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个女孩子并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们的相遇就好像是阳光下的一滴水,顷刻间,就被炽热的阳光蒸发得不留一丝痕迹。而命运似乎又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一年后,这个叫曾可心的女孩儿又很唐突地出现在他面前,成了他的属下。
吃过简单的午餐,曾可心抽空打电话给赵菲。“赵姐,我上班儿了,在天宇。”赵菲显然吃了一惊,她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一连问了几遍:“真的?你没骗我吧?今儿可不是愚人节。”曾可心在听筒这边咯咯地笑,她长话短说,把被录用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赵菲激动地说:“可心,你的运气真好!”曾可心纠正了赵菲的话:“运气,是自己修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不是我坚持,肯定不会有今天。”
合上手机,曾可心想,自己还没有把遇到上次说的那个男人的事儿告诉赵菲,否则,她会更抓狂,认为这是上帝的安排也未可知。这个世界有时候巧得就像一本书似的,由不得你不信冥冥中真的有一只奇妙的手,在安排着一些人的相遇相识。譬如,她和刘虻。
曾可心当初把刘虻的手机号码输在了自己的手机上。可是,那个周六,去文化书城买书,坐公交车返回时,她的手机被盗了。她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没想到,在天宇他俩竟然再次不期而遇。曾可心心里咀嚼着“不期而遇”这四个字,觉得这真是个奇妙的词汇。
晚上下班时,曾可心回到自己的住处,把鞋甩掉,就打开了电脑。她想把自己的情况早点告诉行者。行者是她的网友,两个人已经在网上认识两年多了。但是一直没有见过面。行者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简历用手写,就是他教给曾可心的。“出人意料,有时候最笨的最原始的反倒是最有效果的。”这句话,让曾可心茅塞顿开。
行者最近经常不在线,曾可心等了一会儿,给他留了言:
我今天顺利进入一家大公司,这是我第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会好好干的。谢谢你给我出的主意。
曾可心没有告诉行者自己具体在哪家公司,她和行者一直回避询问对方的一些真实情况。他们喜欢这样的交往方式,没有什么压力,随意得就像是自言自语。
为了祝贺曾可心顺利进军天宇,赵菲晚上一定要犒劳她。两人选择了一家东北菜馆,曾可心喜欢这里的酸菜汆白肉,每次恨不得把锅里的汤都打包带走。无酒不成宴,两人叫了啤酒,豪爽地一人一瓶对着吹。
夜晚,天空深邃,星星看起来格外明亮。站在街角打车时,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曾可心心里涌动着一股奔放的幸福的激流,她张开双臂,夸张地仰头呼喊:“青城市,我爱你!”赵菲摇摇头,慢悠悠说了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可心小丫头还需努力!跨进去,还要能站得住站得稳。别得意得太早,有你哭鼻子的时候。”沉浸在喜悦中的曾可心激情欢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的一切都来吧,让我编织你!”她的声音在夜色的掩映中传得很远,过路的行人有些诧异地盯着这个看起来很斯文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