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里山鹰(1)

金蔷薇收敛翅膀停栖在悬崖一块鱼尾状岩石上,望着百米开外那棵苍劲葱郁的金钱松,紧张得心弦几乎就要绷断了。

金蔷薇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梅里母鹰,那棵生长在石崖间枝丫曲如虬髯的老松树,就是它的家,家里有两只已出壳十几天的雏鹰。此时此刻,鹰巢里正在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那只早出生两天名叫金追的哥哥鹰用脑袋抵住那只晚出生两天名叫蓝灿的弟弟鹰,用力往巢外推搡。弟弟鹰蓝灿虽然竭力抗争,但毕竟晚出生两天,体小力弱,在哥哥鹰金追连续不断的顶撞下,被迫从巢中央往巢边缘一点一点退却。盆形鹰巢在两根丫字形树枝的交汇点上,用细树枝和草丝做成,结构松散,面积与一顶大草帽相似;鹰巢凌空搭建,是典型的高空建筑,底下是几十丈高的深渊。很快,弟弟鹰蓝灿就被顶撞至鹰巢边缘,小半个身体被挤出鹰巢,就像风雨中飘摇的一片树叶,处于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

这两只雏鹰,眼睛睁开没几天,淡灰色的绒羽才刚刚盖满脊背,赤裸的肚皮上还没长出腹毛,就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生死角逐。

这个时候,只要母鹰金蔷薇拍扇翅膀飞过去,用嘴喙或爪子将正在行凶的哥哥鹰金追拨拉开,就能及时制止这场血腥的窝里斗。作为母亲,它完全有能力似乎也有责任去抑强扶弱阻止哥哥鹰金追的暴虐行为。可令人诧异的是,金蔷薇却默默地站立在百米外的岩石上作壁上观。

它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梅里山鹰是滇北高原稀有鹰种,从远古时代起,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汰劣留良的竞争机制:母鹰每一茬繁殖周期产两枚卵,孵化出两只雏鹰。小家伙出壳半个月左右时,受遗传密码的驱使,它们之间就会爆发一场生死对决,互相用身体冲撞、倾轧,力气大的那只雏鹰会将另一只力气小的雏鹰从鹰巢挤对出去,从而独霸父母的宠爱和食物。可以这么说,一只梅里雏鹰存活了,就意味着另一只梅里雏鹰夭折了,每一只梅里山鹰都是踩着同胞的尸骨成长的。

动物学家解释说,梅里母鹰之所以每次孵化两枚卵,是为了增加雏鹰出壳的保险系数,降低天灾人祸所带来的风险,就像人类足球队必须准备替补队员一样,确保繁殖不会落空;梅里山鹰之所以保留血淋淋的种内竞争,是因为雪域高原气候太恶劣了,食源匮乏,生存不易,一对夫妻鹰很难同时养活两只雏鹰,不得已只好去一保一,做一道2-1=1的算术题。这样做附带的好处是,存活下来的那只雏鹰,从小就接受生与死的考验、血与火的洗礼,会促使它变得更雄壮、更强悍、更凶蛮、更霸气十足,当然也就更有利于在日曲卡雪山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很难说这样的解释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对金蔷薇来说,此时正在遭受蚀骨剜心的痛苦。两只雏鹰都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来的心肝宝贝。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母亲它从内心讲是不希望发生手足相残的悲剧的,如果能让它选择的话,它当然希望两只雏鹰能和睦相处一起平安长大。可是,它有能力去改变梅里山鹰特有的行为准则吗?在金蔷薇的记忆中,也曾经有过母爱特别强烈的母鹰,不忍心看着自己某个孩子死于非命,就出面干涉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窝里斗,可最终的结局似乎都不大妙。那只名叫豆蔻的母鹰,在两只雏鹰生死倾轧之际,动用母亲的权威,严禁它们互相搏杀,可两个月后,当雏鹰身上长出了硬羽,娇嫩的婴儿鹰变成了半大的少年鹰,有一天上午,豆蔻与它的先生一起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两只少年鹰突然就在窝里争执起来,它们的力气比刚出壳半个月时大多了,你啄我,我撕你,扭成一团。结构松散的鹰巢无法承受如此猛烈的打斗,哗啦一下散了架,两只少年鹰一起从鹰巢摔落下去,本来想做一道1+1=2的加法,无奈成了2-2=0的减法。还有那只名叫莱凝的母鹰,仗着丈夫是只出类拔萃的精品雄鹰,决心要创造奇迹将两只雏鹰同时养大,为了阻止它们相互斗殴,在同一棵树的另一根枝丫上搭建了一个副巢,两个巢彼此相距七八米远。哈,分巢抚养,把你们隔开,看你们还怎么打斗。这一招开始时果然灵验,两只雏鹰除了各自站在巢里互相啸叫谩骂外,身体无法接触,当然也就想打也打不起来了。一晃四个月过去了,雏鹰翅膀渐渐长硬,已到了能飞翔的时候,那天下午,当莱凝同丈夫一起外出觅食时,其中一只发育得更快些的雏鹰突然就摇扇翅膀飞了起来,能飞起来的雏鹰飞翔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七八米开外的那个副巢,它凭借着自己能飞而对方还不能飞的明显优势,撕毁鹰巢,将自己的同胞手足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莱凝又搭建一个副巢的良苦用心,并没能有效阻隔你死我活的窝里斗,只是推迟了悲剧的发生而已。

金蔷薇虽然心里很想飞过去拯救弟弟鹰蓝灿,但却犹豫着没敢贸然采取行动。它是个单身母亲,在它刚刚将蓝灿孵化出壳时,它的丈夫蓝嘴钩在尕玛尔草原捕捉一只狼崽时,不慎被母狼咬死了。豆蔻和莱凝都是有丈夫的母鹰,夫妻联手尚且不能阻止兄弟阋墙,它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鹰,又有什么能耐去改变手足相残这个严酷的现实呢。

罢罢罢,它们小小年纪就要生死相搏,那就随它们去吧。

弟弟鹰蓝灿在鹰巢边缘蠕动,似乎感觉到了坠落的危险,调转方向拼命想爬回巢中央去。哥哥鹰金追撑开稚嫩的翅膀,竭尽全力进行拦截。就像顶牛一样,两只雏鹰头顶头、翼顶翼、胸顶胸,使出吃奶的力气——不不,鹰非哺乳动物,是没有吃奶这一说的——准确地说应该是使出孵化出世时蹭破蛋壳那股子劲,互相挤撞推搡。它们都还是连站都站不稳的婴儿鹰,只是靠着胸脯的力量才勉强能在鹰巢里慢慢蠕动,可让金蔷薇感到惊讶的是,它们打斗起来却劲头大得像两条疯狗。在针尖对麦芒式的顶撞中,它们的身体渐渐竖直,一门心思要把对方压倒,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也不肯作丝毫退让。哥哥鹰金追毕竟早出生两天,体大力不亏,“啪”地一下将弟弟鹰蓝灿压翻了。金追半骑在蓝灿身上,不断用嘴喙啄咬蓝灿的脖子,就像在拉一根无形的缰绳,强迫蓝灿往鹰巢边缘退却。转眼间,蓝灿的小半个身体又越出了巢的边缘。蓝灿拼命挣扎,想重新缩回巢中央,但金追用脑袋狠狠击打它的脖颈,坚决不给它转身的机会。

金蔷薇心里明白,体小力弱的蓝灿是无法抵挡金追如此猛烈的攻击的,顶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蓝灿就会无可挽回地从鹰巢坠落下去,变成一颗陨落的流星。它也知道,此时此刻,它应当振翅远飞,离开这个让它揪心的地方。它可以飞到尕玛尔草原去觅食,眼不见心不烦,等它回来时,手足相残的悲剧已经落幕,鹰巢里只剩下金追,它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将原本分作两份的爱合二为一聚焦到金追身上。它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于事无补,徒增悲伤而已。走吧,它抖抖翅膀,准备飞翔了。

百米开外的鹰巢里,搏杀还在继续。金追用嘴喙攻击蓝灿的眼睛,蓝灿害怕被啄伤眼珠不得不闭起眼睛,胡乱爬行躲避,没了方向感,昏头昏脑又往巢外挪了两步,在鹰巢边缘徘徊,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金追仍不依不饶地啄咬,凶狠得就像一个小屠夫。

金蔷薇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摇扇翅膀起飞了。既然悲剧无法阻止,那就只好听之任之了。它心情沉重,飞得缓慢。它想,它应当头也不回地往尕玛尔草原飞。刚飞出几十米远,突然,它听到一声尖叫。那是细微的叫声,夹杂在呼啸的山风中,细如游丝,若有若无,但对金蔷薇来说,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像钢针刺进它的心。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它晓得,这是弟弟鹰蓝灿发出的叫声。它想,它已决定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就不应该再回头去看的,它应当加快速度飞,再飞得远一点,就听不见那让它心惊肉跳的叫声了。可仿佛身体不听大脑指挥了,迎面刮来一股劲风,它的翅膀似乎抵挡不住风的力量,吱溜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本来它是背对着巢飞翔的,此时变成面朝着巢飞翔了。

它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蓝灿大半个身体都翻出鹰巢,两只细细爪子抓住鹰巢边缘一根树枝,小家伙肯定是意识到坠崖的危险,眼睛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溜圆,爪子死死抓住树枝不放,就像在练引体向上似的,两只柔弱的翅膀瑟瑟颤抖,身体拼命向上挣动,嘴里发出唧唧惊叫。可恶的哥哥鹰金追,好像天生就有落井下石的歹毒心肠,神情亢奋地站在巢里,不停地用嘴喙击打蓝灿的脑壳,不将蓝灿推下悬崖去誓不罢休。照这样下去,悲剧有可能瞬间就会发生,或者蓝灿抵挡不住金追的啄咬,疼痛难忍,想挪动位置躲避而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或者蓝灿细细的爪子无力长时间抓牢树枝,因体力不支无奈松开爪子而坠落深渊;或者那根树枝支撑不住蓝灿身体的重量,啪的一声折断,蓝灿连同那根树枝笔直掉落下去……蓝灿小小的生命就要画上句号了啊……金蔷薇在空中盘旋,俯瞰自己巢内正在上演的血腥打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哥哥鹰金追突然改变攻击目标,用身体去撞击那根承载蓝灿身体的树枝。鹰巢结构松散,树枝间不用胶水粘连,也没有钉子或绳子固定,那根树枝本来就因承载过重而弯曲,在金追的撞击下,咔嚓一声,往下一沉,眼瞅着就要断裂了。蓝灿的身体也跟着往下一沉,唧——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金蔷薇的心也剧烈地往下一沉。也许是看到了正在鹰巢上空盘旋的金蔷薇的身影,在向妈妈乞求保护;也许是命悬一线时一种渴望救援的本能反应,蓝灿的嘴喙翘向天空,那金蓝色的嘴壳在阳光下泛动耀眼的光亮。刹那间,金蔷薇心里仿佛有一股热流在激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刷地半敛翅膀,一头扎了下去。

金蔷薇要救蓝灿,不为别的,就为了小家伙那只与众不同的嘴壳。

粗看梅里山鹰,似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弯钩状锐利的嘴喙、琥珀色流光溢彩的鹰眼、深褐色强有力的翅膀、镶嵌着白条的尾羽和紫红如树皮般的脚爪。可如果用心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每一只梅里山鹰都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长相和特征。

譬如金蔷薇,其他鹰腿羽呈淡褐色,而它的腿羽却呈金黄色,当展翅飞翔时,腿羽蓬松如盛开的蔷薇花。再譬如哥哥鹰金追,刚刚长出绒毛的羽翼上,有两道不规则的金色斑纹,完全可以预言,当它能够翱翔蓝天时,那羽翼间两道金色斑纹犹如闪电在天空遨游。而弟弟鹰之所以起名叫蓝灿,就因为那只别致的嘴壳。其他鹰的嘴壳,一般都是黄颜色,绛黄、土黄、杏黄、金黄等等,总是以黄为主基调,所以日曲卡雪山一带牧民习惯地将梅里山鹰叫做黄嘴鹰。弟弟鹰的嘴壳却呈金蓝色,就像孔雀翎那么鲜艳华丽,这在梅里山鹰里是十分罕见的。这当然是遗传基因所造就的。金蔷薇的丈夫,那只名叫蓝嘴钩的雄鹰,就长了一只金蓝色嘴壳。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取向,对梅里山鹰而言,嘴壳的色泽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从鸟的身体结构说,嘴喙位置在最前端,两只鸟在树枝上相对而立,首先看到的就是对方的嘴壳,因此嘴壳的形状和色泽在鸟类的择偶活动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梅里山鹰喙形大致分四类:圆弧状、尖弧状、尖锥状和鱼钩状,最次是圆弧状,最佳是鱼钩状;喙色也大致分四类:土黄、杏黄、金黄和金蓝,下品是土黄,上品是金蓝,依次排序。事实上,鹰的喙形、喙色不仅具有审美功能,而且也是与其身体状况和狩猎能力密切相关的。圆弧嘴,难饱胃;尖弧嘴,食杂碎;尖锥嘴,吃鸡腿;鱼钩嘴,啄兔崽。喙土黄,病慌慌;喙杏黄,跳蚤狂;喙金黄,体健康;喙金蓝,子孙壮。金蓝色鱼钩嘴,无疑就是鹰中的极品了。

所以,当春暖花开时节,还是姑娘鹰的金蔷薇第一次见到蓝嘴钩时,视线就像遇到磁石似的被对方那只魅力四射的嘴壳吸引住了,从眼睛到心怀,爱情的种子迅速发芽,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当蓝嘴钩在它面前跳起求爱舞蹈,做出想要与它成为并蒂莲、连理枝的姿态时,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实践证明它的眼光很准,蓝嘴钩不仅具备高超的狩猎本领,还是一位非常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两“人”世界时,当夫妻比翼双飞外出觅食,遇到殊死反抗的兔或有母羊看护的羊羔,都是蓝嘴钩率先发起攻击,把安全让给妻子,把危险留给自己。寒意料峭的夜晚,蓝嘴钩会撑开宽大的翅膀,让它躲在羽翼下,给它无限的柔情和温暖。当它产下两枚蛋后,每逢刮风下雨,蓝嘴钩厚实的背就是为宝贝蛋遮风挡雨的伞。当它开始抱窝时,蓝嘴钩便独自挑起外出觅食的重担,在漫长的一个多月的孵卵期里,雾雨雷电,无论天气如何恶劣,也会想尽办法捕获猎物,从没让它挨饿。难能可贵的是,每次蓝嘴钩将猎物带回鹰巢,都让它先啄食,在它啄食猎物时,蓝嘴钩便会小心翼翼蹲到两枚蛋上去,学着母鹰的模样抱窝孵卵……在山鹰社会,这样的好丈夫、好父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以这么说,从组建家庭这天开始,金蔷薇对蓝嘴钩的爱与日俱增,真心诚意地想和蓝嘴钩永相厮守,白头偕老,做一辈子夫妻。

遗憾的是,就在弟弟鹰蓝灿出壳那天,发生了让这对感情笃深的山鹰伉俪阴阳两隔的悲剧。

蓝嘴钩的死,也死得不同凡响。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漫山遍野塞满了浓得像牛奶似的白雾。对梅里山鹰来说,不怕刮风不怕下雨不怕下雪也不怕落冰雹,暴风再猛烈,鹰强有力的翅膀也能在疾风中自由翱翔;雨下得再大,羽鹰上那层油质薄膜也能有效抵御雨水侵袭;鹅毛大雪漫天飞舞,鹰也能在雪中飞行;即使落冰雹,也伤害不到山鹰强健的身体,可以这么说,梅里山鹰是能全天候飞翔的猛禽。最让鹰畏惧的是大雾天气。鹰非鹫,鹫靠啄食腐尸为生,鹰以捕捉活物为生。鹰的狩猎程序大致是这样的:鹰在高空巡飞,发现地面或空中的猎物,就扑飞下去,用遒劲的鹰爪抓住正在逃窜的猎物。在狩猎的一连串环节中,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发现猎物,只有首先看见了猎物,才谈得上追击、搏杀和攫抓。鹰的视线堪称一绝,比人类强多了,在千米高空可以清晰地看见地面草丛里跳跃的灰兔,但却无法穿透浓雾,所以遇到浓雾天气,鹰往往就会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