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已接触到《魔山》继承德语文学传统的另一个更深刻的方面,即它的富于哲理性和思辨性。如此讲很容易使人产生枯燥、沉闷的联想。其实,《魔山》提出的哲学问题既丰富多彩又紧贴现实,所用来进行思辨的手段也生动有趣,富于变化,因而读起来一点不枯燥乏味。
除去生与死这个核心问题之外,小说对于时间这个构成生命的重要因素,特别做了精到、深入、全面、精彩的分析和论说。例如,仅仅为揭示时间因人因地而异的相对性,小说就自然而纯熟地使用了三种手段:一是主人公卡斯托普自己头脑里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探索(集中在第六章的《变迁》一节);二是作者的直接插话、评说以及思辨(例如第七章的《海滨漫步》一节);三是用故事情节本身进展的快慢直观地显现。且看第三种手段的明显例证:主人公住进“山庄”疗养院的第一天,觉得一切都异常新鲜,经历、感受十分丰富,时间也就相对增值,对这一天的描写便占了一百多页的篇幅;相反,到了后来,日子过得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几个月甚至几年便一笔带过。
此外,《魔山》还有一种用得特别多因而也特别引人注目的思辨手段,就是让书中的人物相互辩驳和争论。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势不两立却相反相成,在无情的论争中几乎探讨了人类社会的所有重大问题,尽管两人如前文所述都不足取,都是言行不一的空谈家,其言论本身也经常自相矛盾,令他们的教育对象卡斯托普无所适从。
总之,《魔山》尽管思辨色彩浓郁,却因为手段多样而艺术精湛,结果便使读者尤其是爱好哲学的读者并不难以接受,相反倒会读得饶有兴味。
《魔山》也成功地继承了德国和欧洲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世情的描写,人物的刻画,环境的点染,都做到了既细腻精致,又生动深刻,且富于典型意义,有关的例子不胜枚举。一句话,《魔山》同样证明,托马斯·曼也当得起二十世纪西方文学一位批判现实主义大师的称号。
然而,对于《魔山》这部巨著来说,更值得称道的不是它对传统的继承,而是它有所创新,有所突破,而是它还越出现实主义的常轨,采用了勃兴于二十世纪初的现代主义的某些手法。
《魔山》使用得最多也最有趣的现代主义手法是象征。可以认为,小说的题名《魔山》本身便是一个象征,它所描写的“山庄”疗养院以及生活在里面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都富有对于特定的时代和社会的象征意义。
先看一个十分具体的例子,就是《魔山》中充满着“数字象征”(Zahlsymbol)。一个“七”字贯穿着整个故事,反反复复地出现:全书一共七章,主人公迷失在“魔山”中长达七年,“山庄”的餐厅里不多不少摆着七张桌子,主人公的朋友圈子最终凑足了七个人,疗养院规定量体温的时间恰好七分钟,等等。为什么正好是七呢?是因为上帝“创造世界”也用了七天,因此七就意味着全部、整个,处处凑足了七的“山庄”,这座在“侍奉死亡的老手”贝伦斯大夫经营下的肺病疗养院,似乎就不只是资本主义社会以营利为目的的医疗机构的典型,而成了作者心目中整个世界的象征。
小说里众多的典型人物也都有很强烈的象征意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这你死我活地相互对立,同时却相辅相成的一对儿。塞特姆布里尼固守着前一两个世纪盛行的资产阶级人道、进步和理性的传统,梦想有朝一日会出现一个资产阶级的世界共和国,还身体力行地参加了共济会的活动,实际上却是一个过时人物,其形象、思想和行径,在作家笔下都像个摇风琴的行乞者一般的寒碜、迂腐、可笑,活脱脱地一个早已过时了的资产阶级理想和价值观的化身。反之,纳夫塔则自视为“超人”,信奉精神至上主义和非理性主义,妄想世界有朝一日会恢复到教会享有绝对权力的上帝之国的原始状态,并为此而鼓吹暴力、奴役和恐怖。这个外貌丑陋矮小、言词尖酸刻薄、行事虚伪怪诞的教士,不独继承了欧洲封建反动思想的衣钵,而且是德国军国主义乃至国家社会主义也就是法西斯独裁专制—— 他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的狂热信徒,则无疑是进入了帝国主义阶段的晚期资本主义的精神象征。
又如,与主人公卡斯托普这个“软弱的平民”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逊。这位“好样儿的士兵”身上集中了“德国军人的所有美德”,是整座“魔山”中唯一一个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人,然而却病魔缠身,怎么也实现不了去军旗下效忠皇上的夙愿。他那描写得非常细腻的夭亡,不正象征着德国军国主义引以为自豪的普鲁士精神业已过时和不再有生命力了吗?
再如荷兰绅士皮特·佩佩尔科恩,这位在殖民地爪哇发了大财的种植园主,他像个王者似的颐指气使却语无伦次,生活放纵却缺少活下去的信心和乐趣,以致终于服毒自杀,是不是也象征着殖民时代的自由资本主义气数已尽呢?
就连仅仅出现在卡斯托普回忆中的祖父和舅公,也都刻画得活灵活现,既有鲜明的个性,也带着时代与阶级的共性和象征意义。类似这样一些次要人物的存在同样不容忽视,因为他们加强了小说内涵的历史纵深度,为一个阶级的没落做了必要的背景交代。
顺便说一下,小说的主要人物几乎个个都有生活中的原型,特别是主人公卡斯托普身上,便清楚地投下了作者自己的影子。他与作家本人出身、经历的相似之处就不细说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一些重大问题的观点和思考。难怪当代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会说:“故事越往下讲,小说的主人公便越来越不再是卡斯托普,而变成了托马斯·曼本身。”事实上,通过卡斯托普的观察、思考,通过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相互争论、辩驳,托马斯·曼对自己早年的思想尤其是叔本华和尼采的思想影响,做了深刻而又全面的清算,同时,书中还明显反映出与德国文化历史哲学家奥斯瓦尔德·施本格勒在思想上的共鸣。因此,《魔山》一书对作家思想和创作的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至于作家的爱妻卡佳·曼,便为他塑造小说女主人公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这个形象,提供了许多素材和灵感。那位有着口吃的毛病却行事落拓不羁的“大人物”佩佩尔科恩,其形象与性格则与同时代的德国剧作家格哈尔特·豪普特曼有太多的相似,以致小说问世后这位原本对作者多有提携的文学前辈怒不可遏,托马斯·曼不得不一再致函解释和道歉,才平息了这一震撼了文坛的轩然大波。③不过,更加令人想不到的是,出身犹太教拉比家庭的奥地利耶稣会教士纳夫塔这个思想偏激、言语刁钻、行事残忍的怪物,竟是以著名的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文艺理论家卢卡奇(Georg Lukács,1885-1971)为原型的。
除去大量具有象征意义的人和事,《魔山》还显著地运用了精神分析这一现代主义手法。小说成书的十多年,正值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欧洲广泛传播。托马斯·曼是弗洛伊德的景仰者,创作自然难免反映出这一学说的影响。倒不是指贝伦斯院长的助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这位形容萎靡、身穿黑大褂的“殡仪馆抬尸者”似的大夫,也在对病人施行所谓心理分析;也不是因为他在“山庄”长年开着一个大谈情欲与疾病与死亡的微妙关系的讲座,害得男女疗养客们体温升高了老是降不下来——这些,都只能看作是对迎合时尚的骗子大夫的讥讽而已。作者自身使用精神分析手法的主要表现,是他深入到人物的潜意识中去挖掘和揭示他们思想行为的内在因果。一个明显而突出的例子:年轻的主人公一开始很讨厌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因为这个俄国女子不拘小节,缺少上流社会的教养,每次进出餐厅都把玻璃门摔得哐啷啷响。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讨厌响声的渐渐习惯,他竟不知不觉地、狂热地爱上了这位并不漂亮的女病友。为什么?因为她也长着一双细眯眯的鞑靼人眼睛,而这双眼睛令他忆起了自己少年时代曾经恋慕过,然而早已忘记了的男同学希培——此人也在托马斯·曼的生活中有相应的原型。也就是说,隐藏在潜意识中未得到满足的恋慕之情,又固执地表现出来了,以致俄国妇人和男同学的形象在卡斯托普心中老是叠印在一起,给他对异性的爱恋中加进少年时代的亲切回忆,使他对女病友克拉芙迪娅·舒舍更加着迷和神往。
另一个反映出弗洛伊德影响的著名片断,是小说第六章的一节《雪》。在这一节,写了主人公在与风雪和死亡搏斗过程中的一个个梦境,也即是卡斯托普潜意识中的理想和恐惧的折射和显露。这些一开始绚烂美丽、如诗如画,最后却变得阴森可怖的梦境,实际上表明了主人公(也包括作者)在生与死之间,在人道与非人道之间,在意大利作家塞特姆布里尼与奥地利耶稣会教士纳夫塔之间,如何艰难地进行着选择。年轻的卡斯托普最终选择了前者,虽然他对前者最终能否战胜后者还缺少信心。这缺少信心的表现,既合乎欧洲历史的真实,也合乎作家本人思想的实际。
附带说一句,题名《雪》的这个片断文笔十分优美、精致,对严冬时节阿尔卑斯山中的冰雪世界的描写可谓出神入化,美不胜收,加之主人公的梦境又可称整个小说思想内涵的结晶和浓缩,于全书起着升华和画龙点睛的作用,值得反复的咀嚼、品味。例如,主人公终于在冰天雪地中战胜了几乎置他于死地的睡魔,在即将苏醒时说出的“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让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这句话,就点出了全书的意义精髓。
象征和精神分析,只是托马斯·曼使用现代主义手法的两个显著方面。与此同时,上述种种反映着作家个人思想和经历的内容,决定了《魔山》这部富有现代主义特色的杰作的现实主义基调。因此,从总体上看,《魔山》同时也富有现实主义和时代批判精神,因此堪称德语文学乃至西方文学率先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结合起来的典范之一。
最后,《魔山》还有一个同样值得注意的重要看点,那就是小说灵活多变的语言。以“语言魔术师”著称的托马斯·曼,尤其善于运用幽默、揶揄、嘲讽等等语言手段,使自己与他描写的人物、习尚、事件之间保持必要的距离——“讽刺的距离”或曰“批判的距离”。这种距离一开始便出现在叙述故事的语气里,接着又渗透进描绘环境、人物和事态的措辞和笔调中,到最后更融合到故事的情节里。能说明这最后一点的典型例子,首推第七章的“冷漠”与“狂躁”这两节所描写的种种悖乎常理的行为,其中尤其是纳夫塔与塞特姆布里尼之间出人意料、荒唐透顶的决斗。由于作者对语言把握得十分准确、精细,“距离”的远近分寸便表现得十分明显,从而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作家的态度和爱憎。不,这儿谈不上爱,因为在书中没有一个真正可爱的正面人物。就连对主人公卡斯托普和他那位生性豪爽的意中人克拉芙迪娅·舒舍,作者所有的充其量也只是理解和同情,对他们的思想、行为也始终予以不乏批评意味的幽默、讥讽和调侃。
《魔山》的看点和精彩之处当然不只上述,限于篇幅就不再饶舌;还有许许多多的宝藏,等待着不畏艰险的登山者去自行发现。在这个意义上,《魔山》不啻是一座宝山,只有不畏艰险的登山者,才会收获更多,才有可能寻幽、搜奇、览胜:寻西方精神思想之幽,搜欧洲人生世相之奇,览德语现代小说之胜。
综全文所述,《魔山》问世于1924年,故事则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夕。书中所描写的死神统治的“山庄”国际疗养院,实际上是十九世纪末与二十世纪初精神空虚、道德沦丧、危机四伏的资本主义欧洲的缩影。整个“山庄”都未能逃脱死亡的厄运,这意味着“山庄”所象征的世界已经衰败、没落,欧洲战前代表自由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整个在精神上已经衰败、没落。奠定托马斯·曼文坛地位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有一个副标题,叫“一个家族的没落”;作为其后续之作的《魔山》,方方面面都前进了一大步,所反映的时代和社会生活更广、更深,所以也不妨给它加上一个副标题,名之为“一个阶级的没落”或“一个时代的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