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跨过木桥,在凳子上坐下来,观赏那瀑布似的溪水,那翻滚的泡沫,聆听那絮语般的、看似单调却富于内在变化的潺潺水声。须知汉斯·卡斯托普他如爱音乐一般爱这水的絮语,是的,也许尤有过之。谁知刚刚坐稳当,他却突然流起鼻血来,连衣服也弄脏了一点儿。血流得很急,止都止不住,足足折腾了他半个钟头,使他不得不在板凳与小溪间奔来跑去,用手帕去浸水,将湿手巾一次次搭在鼻子上,身子仰卧在板凳上面。他一直躺到血终于止住了——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手抱在脑袋底下,蜷着膝头,闭紧两眼,耳中充满潺潺的水声,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相反浑身血液循环大大减缓,身体活动量骤然降低了,反倒令他感到心平气和。要知道,他在呼出一口气之后,竟然久久不感觉有吸进新鲜空气的必要,而是让心脏在他平静的体内慢慢跳上几下,才懒懒地马马虎虎吸口气了事。

仿佛突然之间,他又回复了到早年的那种生命状态,那种再现了他最新印象的梦里的典型情景,一场几天之前的那个晚上做过的梦中的情景……他是那么坚决、那么彻底地摒弃了空间与时间的距离,回到了彼时彼地;你完全可以说,躺在这山间溪水旁的板凳上的只是一具无生命的躯壳,真正的汉斯·卡斯托普已经离得远远的了,已经处于往昔的环境中,已经处于一种尽管极为平常但却富于冒险情趣的令人陶醉的状态。

当时他十三岁,念九年制中学的四年级,还是个穿短裤的小男孩。他站在学校的院子里,和别的班跟他年龄相仿的另一个男孩谈话——谈话是汉斯·卡斯托普随便引起的。虽然谈的事情简单明了,不会持续多久,却也使他十分快活。时间是最后两节课当中的课间休息,汉斯·卡斯托普班上刚上完历史课,正要上图画课。院子的地面是用精制的砖块铺设起来的,一道木板盖顶的开有两扇门的围墙将它与校外的马路隔开来。学童们有的三五成群地站着,有的并排着走来走去,有的半坐半倚在教学楼涂了釉子的墙壁的凸棱上。院内一片嘈杂。一位戴宽边软帽的教员一边注视着学生们的活动,一边咬火腿面包。

跟汉斯·卡斯托普谈话的男孩姓希培,名字叫普里毕斯拉夫。奇怪的是,这名字中的“里”得念成“希”,因此他就叫“普希毕斯拉夫”。再者,这个稀罕的名字和他的模样还挺般配;他的长相也非同一般,可以讲很有些特别。希培是人文中学的历史教授的儿子,全校出名的模范学生,年龄几乎跟汉斯·卡斯托普一般大,却已比他高一个年级。他出生在梅克伦堡,瞧他的模样显然在血管中混合着不同民族的血液,要么日耳曼人的血液混进了文德斯拉夫人的血液中——要么倒过来。他的头发虽说是黄的,却在脑顶上剪得很短很短。他的眼睛呈蓝灰色,或者灰蓝色——一种不怎么好确定的有多种含义的颜色,一种近乎远山似的颜色——眼睛的形状只是窄窄的一条缝,仔细看去甚至还有些斜,眼睛底下马上就是大而突出的颧骨——一张以其类型而言决不丑陋的面孔,甚至还有些讨人喜欢,但是却足以令同学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吉尔吉斯人。此外,希培已经穿长裤;在他那件背后开叉、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儿的蓝上衣的衣领上,总是掉着好些头皮屑。

眼下的情况是,汉斯·卡斯托普长久以来就在注意这位普希毕斯拉夫——从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众多认识与不认识的同学里,他偏偏挑中了他,对他发生了兴趣,老用眼盯着他,也许应该讲钦佩他吧?无论如何,卡斯托普对他是格外关心,在上学的路上一想到能观看他与同学交谈、说笑,能远远地听见他那微带嘎哑但却悦耳的嗓音,心中便暗暗高兴。可以承认,汉斯·卡斯托普这种感情并无充分的理由,除非我们把他奇怪的名字,把他是个模范学生——这一点不可能起多大作用——或者连他那吉尔吉斯人的眼睛什么的,统统都给算上。这双眼睛有时茫然无所视地瞟着旁边,就像蒙上了夜幕似的变得幽暗起来。汉斯·卡斯托普也不大理会自己特别留意希培的理由,更没想在必要时如何将它表述出来。要知道还谈不上什么友谊,他压根儿就不“认识”人家嘛。首先,没考虑到可能会谈这件事,就丝毫不存在给它定一个名称的必要——汉斯·卡斯托普不善于也不乐意做这种事。其次,名称如果不意味着评价,那也意味着定性,即是在已知和习惯的事物中为其明确一个位置。汉斯·卡斯托普呢,却无意识地怀着一种信念,认为像他眼下这样隐藏在内心中的热情,还是永远避免明确定性为好。

理由充分也罢,不充分也罢,他这种无以名之、难于述说的感情却充满生命力,以致汉斯·卡斯托普暗暗怀着它已经有了一年——大约一年吧,因为也说不确切它究竟开始于什么时候。这至少表明他性格的忠诚与坚定,如果我们考虑到在那个年纪,一年时间是何等地漫长的话。遗憾的是一说起性格,通常就包含着某种道德评判,不管是褒还是贬,虽然常常两者俱有。汉斯·卡斯托普并不以自己的“忠诚”自豪;他这种性格——我们并非要给予评价——实际上是他心灵迟钝、缓慢和固执的表现,是他的一种持久的基本情绪的表现,即觉得生活中的某些状态和情况越稳定,越长期存在,就越有价值。他还倾向于相信,他正好生活于其中的状态和环境是无限绵长的,因此便珍惜它们,不希望发生变化。所以,他也习惯了内心中对希培那种隐秘的不声不响的感情,从根本上视它为自己生活里一个稳定的组成部分。他喜欢由它造成的心灵的激动,诸如希培今天是否会碰见他、会从他身旁走过、也许还会看他一眼之类的想法引起的激动,喜欢他这个秘密赐予他的无声而温柔的充实感,甚至喜欢种种同时也会由此产生的失望等等。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最大的失望莫过于希培“不存在了”;这一来校园会一片荒凉,日子会索然无味,然而却依然存在着希望。

过了一年,事情出现了富于冒险情趣的高潮,然后靠着汉斯·卡斯托普的忠诚又维持了一年,再往后终于结束了——而且是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他与普希毕斯拉夫·希培联系起来的感情纽带终于慢慢松了,散了,正如当初他也未曾察觉到这纽带是怎么结起来的一样。后来,普希毕斯拉夫随着父亲工作调动而离开了学校和本城,这些汉斯·卡斯托普几乎没再注意。在眼下之前,他已将希培遗忘。可以讲,“吉尔吉斯人”的形象好似从雾里走出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汉斯·卡斯托普的生活,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清晰具体,直到终于出现那么亲近、实在的一刻,他站在校园中,一时间比其他一切都更加重要,随后又慢慢地退去,也没有分别的痛苦,便重新消失在了雾里,直至无踪无影。

眼下,汉斯·卡斯托普又回到了那富于冒险意味的情境,回到了那亲近、实在的一刻。当时的谈话,真正与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的谈话,是这么开始的:轮到上图画课了,汉斯·卡斯托普发现自己没带铅笔。他班上的同学谁都自己需要用笔;不过在其他班他也有这个那个熟人,他可以去向人家借呀。可他却觉得最熟的是普希毕斯拉夫;他感到与他最亲近,与他在心里边已经打过无数次交道。他心里一高兴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他称之为机会——于是真的找普希毕斯拉夫借铅笔去了。他没有想到这个行径颇有些奇怪,因为他实际上并不认识希培;要么就是他有意不考虑这个,不顾一切地想亲近希培已经到昏了头。于是,在那砖块铺垫的闹闹嚷嚷的院子里,他便真的站在普希毕斯拉夫面前,对他说:

“对不起,可以借我一支铅笔吗?”

普希毕斯拉夫用他高颧骨上那对吉尔吉斯人眼睛瞅着他,嗓音低沉悦耳地和他讲话,一点也不大惊小怪,或者他也感到惊奇,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好的,”他回答,“可你上完课一定得还我。”说着便从袋里拔出自己的笔来,一支带箍的银色铅笔。必须把箍往上推,红色的笔尖才会从金属套里伸出来,希培解释着简单的原理。两个人都低着脑袋。

“可别掰断了!”他还讲。

瞧他想到哪儿去了?好像汉斯·卡斯托普存心借了不还,或者会粗心大意地将笔弄坏似的。

接下来两人相视笑了笑;因为再没什么话好说,便犹犹豫豫地背转身,各自走了。

这就是全部经过。但汉斯·卡斯托普在一生中,从没有像他紧接着上图画课时那么心情愉快过;因为他是用普希毕斯拉夫的铅笔在画画儿,而且还可望在下课后再将笔交还给它的主人。作为纯粹的归还必将自自然然,无拘无束。他感到那么自在,还将笔尖削了削。从削下来的红碎屑中,他捡了三四片保存在书桌里面的抽屉里,差不多保存了整整一年之久——大概谁见了也不会猜到它们包含着多么巨大的意义。结果归还的手续极为简单,却完全符合汉斯·卡斯托普的心愿,是的,他甚至还特别引以为自豪——与希培的私下接触令他受宠若惊,陶然欲醉。

“这儿,”他说,“谢谢。”

普希毕斯拉夫一言不发,只是很快地检查一下弹簧,就把笔插进了衣袋里……

从此以后两人再没有讲过话。但这一次,多亏汉斯·卡斯托普的敢作敢为,事实到底成了事实……

他睁开眼,心中为自己走神走得这么厉害感到迷惘。“我相信,我做梦了!”他想,“是的,那是普希毕斯拉夫。我已很久没再想到他了。那些铅笔屑跑到哪儿去了呢?书桌在迪纳倍尔家的阁楼上。它们想必还在左边靠里那个小小的暗屉里吧。我没把它们捡出来,甚至也没心思去扔掉它们……完全是普希毕斯拉夫,活生生的普希毕斯拉夫。没想到什么时候还能如此清清楚楚地再看见他。他跟她是多么出奇的相像啊——他跟山上那个女人!因此我才对她很感兴趣?或者反过来:因此我才想起了他?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但却美好。再说我得走了,而且赶快。”可是他仍旧躺着,想来想去,回忆着往事。终于,他站起来。“喏,再见,谢谢!”他自言自语,泪水涌进了眼眶,脸上却带着微笑。他本已打算往回走,却又很快坐了下去,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他没法不注意到,他的两个膝头已支撑不住身体。“哎哟,”他想,“这可不成,我说!而且还要我十一点准时去餐厅听报告!到这儿来散步美倒挺美,看来又确实有它的难处。是的,是的,可我也不能这么待下去。我只是把腿躺麻木了,走起来就会好一些的。”于是他又试着站起来;由于鼓足了劲儿,他成功了。

无论怎么讲,在兴冲冲地爬了那么高之后,要回去是艰难的。沿途,他一再停下来休息,只觉得脸突然变白了,冷汗冒上了额头,心乱蹦乱跳得呼吸都感到了困难。他咬着牙,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下走,可走到邻近疗养院的山谷,就清楚地看出再也没有力气自己走完上“山庄”去的长长的路了。然而没有电车,出租马车也见不着,他只好求一位驾着空车去达沃斯村的驿车夫带上自己。他与车夫背靠背坐着,双脚从车上垂下来,身子像快睡着了似的摇来晃去,脑袋一点一点的,让路人看了既同情又惊讶。他就这么让车子颠簸着往回赶,在过小铁道的地方下了车,付了钱,也没看一看给的是少是多,就没头没脑地往上山的环形公路走去。

“快点儿,先生!”法国门房说,“克洛可夫斯基的讲座刚刚开始。”汉斯·卡斯托普把帽子和手杖扔在存衣处,牙齿轻轻咬着舌头,既匆匆忙忙又蹑足蹑手地挤进差不多是关着的玻璃门,只见疗养客们已经一排一排地坐在椅子上。在餐厅窄的一头,摆着一张铺了台布、蹲着只漂亮的磨光玻璃大肚瓶的桌子,桌子后站着穿礼服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在作他的报告……

心理分析

幸好靠近门的角落上有把椅子空着。他悄悄坐到上面,装出一副始终就坐在那儿的神情。由于刚刚开始,听众们的注意力全系在了克洛可夫斯基的两片嘴唇上,几乎没谁留心到迟来的他。这样很好,因为他样子看上去挺可怕。他的脸色白得像麻布,衣襟上带着血迹,活像个刚刚逃离作案现场的凶手。坐在前面的女士在他落座时自然转头过来,用一双细眯眯的眼睛打量着他。汉斯·卡斯托普认出她正是舒舍夫人,心中十分不悦。真见鬼!难道就不肯让他安静安静么?他原想赶回来后可以坐下休息休息,没想坐在自己紧跟前的却偏偏是她——真是巧合,一个在其他情况下有可能令他感到高兴的巧合。可眼下他这副疲倦而又狼狈的样子,谁知会有什么结果?这给他心脏增加了新的负担,使他在听报告的整个过程中呼吸困难。她用那完完全全是普希毕斯拉夫的眼睛瞅着他,瞅着他的脸,瞅着他身上的血迹——她那么死死地瞅着他,颇有些唐突、放肆和无所顾忌,和这女人将玻璃门顺手一摔的作风很相称。瞧瞧她那姿势!才不像卡斯托普在家里交往的那些妇女哩!她们总是身子直直地将头转向同桌的男子,讲起话来嘴收得很小。舒舍夫人却缩着身子坐在那儿,软瘫无力,背弓成圆形,肩膀吊在前边,还远远地探着头,使得脊椎骨都从白衬衫在颈后开的衩子中突露了出来。当初普希毕斯拉夫也差不多这么探着脑袋;可人家是个模范学生,一直享有荣誉,虽然这并非汉斯·卡斯托普乐于向他借铅笔的原因——事情清清楚楚,舒舍夫人懒散的姿态、随手摔门的作风以及唐突无忌的目光,都与她生病有关。是的,它们表现了那种放纵恣肆,那种不光彩,但却不受限制的特权;年轻的阿尔宾先生就以享有这种特权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