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干吗脸色这么难看?”他问卡斯托普。

“她嘘我,”卡斯托普回答,“在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从肚子里发出嘘声,这点你愿给我解释吗?”

“哈哈,”约阿希姆把手一甩,笑道,“不是从肚子里,异想天开。她叫克勒费特,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她是用她的气胸发出嘘声。”

“用什么?”卡斯托普问。他激动异常,但又不知道原因何在。他哭笑不得,接着道:“你可不能要求我懂你们的黑话。”

“继续散步吧,”约阿希姆说,“我可以一边走一边给你解释。你那么站着像生了根似的!这是一种外科治疗法,你可以想象,一种手术,在这上边经常施行的手术。贝伦斯是这方面的行家……举例说,一边肺坏得很厉害,你明白,另一边肺却健康或比较健康,在这种情况下,就让有病的肺停止工作一段时间,以便得到调养……也就是说,病人将在这儿,这儿边上的什么部位开一刀——我说不出准确的位置,贝伦斯却清清楚楚。然后,把气,氧气,你知道,打进他身体里去,就这样使坏肺叶停止工作。气当然保持不久,差不多每半个月得换一次——病人就像被充气一样,你必定这么想。如果这么做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一切不出问题,坏肺就会通过休息得到痊愈。自然情况不总如此,有时甚至还是件冒险的事。不过据说这气胸疗法已取得许多漂亮成果。你刚才看见的那些人,他们全都有气胸。他们中有伊尔蒂斯太太——脸上长着色斑的那位——有莱薇小姐,那个瘦瘦的姑娘,你可以回忆得起——她曾经卧床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成群结队,是因为气胸这玩意儿自然地把人们联系了起来;他们自称‘半边肺协会’,并以此驰名全院。不过,协会的骄傲却是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因为她能用气胸发出嘘声——这是她的特殊天赋,绝非人人都会。至于她究竟是怎么弄的,我无法告诉你,连她自己也讲不清楚。只不过是她在快步走以后,就能从身体里发出嘘嘘的响声;这现象,她自然就用来吓唬人,特别是吓唬新来的病员。而且我相信,她这么干会消耗氧气,因为她每八天就得充一回气。”

这么一讲卡斯托普也乐了,激动已经转变为愉快。他一边走一边用手蒙住眼睛,弯着身子,低声而急促地吃吃吃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剧烈颤抖。

“他们也登记注册了吗?”他问,说起话来很吃力,声音既像哭,又像哀鸣,就由于他忍俊不禁,“他们有没有会章?可惜呀,你不是会员,否则他们就可以特邀我去参加他们协会的活动,作为贵宾,或者作为……名誉会员……你应该求求贝伦斯,让他也使你半边肺停止工作。没准儿你也能从身体里发出嘘声,只要你下工夫,毕竟是学得会的嘛……这是我一生听见的最滑稽的事!”说完,他喘了口气,“嗯,请原谅,原谅我这么胡扯。可他们自己不也是高高兴兴的吗?你那些气胸朋友!瞧他们下山那神气……想一想,这就是那个‘半边肺协会’喽!嘘——她还冲我来这么一下,真是个疯子!然而,他们确实兴高采烈!他们为什么兴高采烈,你,愿意给我讲讲吗?”

约阿希姆搜寻着答词儿。“上帝呀,”他说道,“他们那么自由……我是说,他们还年轻,时间对他们没有意义,过些时候他们说不定会死去。干吗他们要绷着脸呢?我有时想:生病和死本来就不严重,不过像散步罢了,细论起来只有山下的生活才存在严重问题。我相信,你只要在山上待得久一点,便慢慢会明白这个道理。”

“没问题,” 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这我甚至坚信不疑。我已经对你们山上的人产生了很大兴趣;而只要感兴趣,不是吗,自然而然地就会理解……可我是怎么啦——它抽起来不对味儿!”说着,他仔细端详着手里的雪茄,“我一直在问自己有哪儿出了毛病,现在才发现是玛利亚不好抽。味道同烧马粪纸一个样,我向你担保,真像胃上出了点毛病,但不可理解!我早餐吃得确实比往常多,可这也不成其为理由;要知道,吃得越多,雪茄的味儿应该越好才对。你想说,这是我睡得不够安稳的缘故吧?也许我因此有些不正常。不,我必须扔掉它!”他重新试着吸了一口,说:“每抽一口便失望一次,硬抽下去毫无意义。”他又犹豫了那么一刹那,就将雪茄扔向坡下潮湿的针叶林中。“你知道吗,根据我的认识这与什么有关系?”他说,“我确信,这跟那该死的脸孔发烧有关;今天一起床我就受它折磨,现在又开始了。鬼知道,我总觉得,我脸上一定像害羞似的通红……刚上山时,你是否也这样?”

“可不是嘛,”约阿希姆回道,“一开始,我也觉得异样。别担心!我不是告诉过你,要适应我们这儿的生活也不容易嘛。可你一定会恢复正常的。瞧,那儿的板凳多美。让咱俩坐一会儿,然后往回走;我该去做静卧治疗了。”

道路变得平坦起来。眼下它正朝着达沃斯坪的方向延伸,在山壁约三分之一的高度上;放眼望去,透过长得瘦高瘦高的让风吹歪了的松树林,可以看见市镇在已经变得更好的光线中泛着白色。哥儿俩坐的那条简单钉起来的板凳靠着倾斜的石壁。在他们身旁,一股山泉咕噜咕噜地、扑哧扑哧地顺着木槽流下谷底。

约阿希姆告诉表弟那一座座云雾缭绕的阿尔卑斯山山峰的名字——它们似乎在南面封住了山谷——举着他的登山杖指指点点。卡斯托普只是用眼睛往那边瞟了瞟,然后躬着身子,用他那城里人的镶银文明棍的铁尖头,在沙地上画了些小人儿,并且要求了解其他的事情。

“我想问的是——”他开口道,“在我那间房间,你说我来的时候刚刚发生过那样的事情。自从你到了山上,除此之外已经死过许多人了吗?”

“肯定已有好些,”约阿希姆回答,“不过处理得很秘密,你明白,大伙儿一无所知,或者只是事后才偶尔知道;若是谁快死了,就严格地将情况封锁起来,对其他病人,特别是对那些本来便容易发生意外的女士们。你旁边的人死了你也全然不会察觉。棺材一大早运了来,趁你还在睡觉;运走也选择在那样的时刻,例如正当开饭的时候。”

“唔,”卡斯托普应着,继续画他的小人儿,“正所谓发生在幕后。”

“是的,可以这样讲。不过最近,嗯,等等,离现在可能已有八个礼拜——”

“那你就不好再说是‘最近’。”卡斯托普口气干巴巴地指出,带着警惕的神气。

“什么?噢,不算最近。你这人很认真。我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个数字。就讲一些时候以前吧,完全出于偶然,我又窥见了幕后的秘密,那情况我今天还记忆犹新。当时,他们给小胡郁丝,芭尔芭拉·胡郁丝,一个信天主教的小姑娘送去最后的晚餐,你知道,是说让她领临终圣体,行最后的涂油礼。我刚上山时,她还跑来跑去,快活得要命,调皮捣蛋得跟一般半大女孩没有差别。可没过多久,她的情况便急剧恶化,再也起不了床,成天躺在那间隔我三道门的屋子里,父母亲都来了,这会儿又来了神甫。他来的时候正好大伙儿都在喝下午茶,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可你想象一下,我睡过了头,在做主要的静卧治疗时我睡着了,没听见敲钟,晚起了半个小时。于是,在此关键时刻,我没能跟大伙儿待在一起,而是像你说的闯到了幕后。当我穿过走廊时,他们正迎面走来,都穿着花边衬衫,打头的是个十字架,一个带着灯的金色十字架,像土耳其军乐队中的铃杆一样,被举在前面开道。”

“不好这么比。” 汉斯·卡斯托普口气颇有几分严肃地说。

“可我这么觉得。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你就让我往下讲吧。我说他们朝我迎面走来,快步地走来,像行军一样,一溜三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打头的是个举十字架的男子,随后跟着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的神甫,再后边是个拎着圣香炉的少年。神甫将圣体钵捧在胸前,盖得严严实实的;他向右歪着脑袋,挺谦卑的样子,这是他们最神圣的仪式嘛。”

“正因为如此,”汉斯·卡斯托普说,“正因为如此,我奇怪你怎么能说‘铃杆’。”

“是的,是的。不过等一等,要是你当时在场,你现在回想起来同样不会知道你脸上该做何表情。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什么意思?”

“我这就讲。我当时想,在那种情况下应该如何举动。我头上也没帽子可以摘下来表示表示——”

“你瞧是吧!”汉斯·卡斯托普再一次很快地打断他,“你瞧是吧,应该戴顶帽子!我早留意到,你们山上的人都是不戴帽子的。可是应该戴,以便能摘下来,在需要这么做的场合。不过你还是往下讲吧!”

“我靠在墙根上,”约阿希姆又说,“态度庄重,等他们到了我面前还微微地鞠了一躬——正好在小芭尔芭拉寝室的外边,二十八号房间的外边。我相信,那教士见我鞠躬很高兴;他很有礼貌地表示感谢,摘下了头上的小圆帽。与此同时,一行人已经停下来,拎圣香炉的辅祭少年走上去敲了敲门,随即便将门打开,站在一旁让他的上司先进去。现在请你想象和描绘一下我的恐惧,我的种种感觉吧!就在神甫将脚跨进门去的一刹那,屋子里发出一声垂死者的惨叫,那么凄厉嘶哑,你从来也不会听见过,一声接一声地喊了三四声,再往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叫喊,显然大张着嘴巴,唉,那里边有哀鸣,有恐怖,有挣扎,简直无法描述,其间还夹着一种叫人听了毛骨悚然的乞求,可是突然,声音变得空虚而沉浊了,活像落进了地底再从深深的地窖钻出来的一样。”

汉斯·卡斯托普身子猛地转过去对着表哥。“是芭尔芭拉吗?”他激动地问,“‘从地窖钻出来’,怎么会呢?”

“她钻到被子底下去了!”约阿希姆说,“你试想想我的感觉!神甫站在门边上,说着安慰的话,我仿佛现在还看见他。他说话时总把脑袋伸出去,说完又缩回来。举十字架的男人和辅祭少年还站在门口。这样,从他们俩中间我便能看清屋里的情况。也是一间跟你和我一样的房间,床靠着房门左面的墙壁,床前站着些人,自然是亲属,是父亲母亲,也在对床上说着安慰的话,可那儿除了一堆乱糟糟的被子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哀乞声和可怖的挣扎声,只见双脚在乱蹬乱踢。”

“你说她用双脚乱蹬乱踢?”

“拼命地乱蹬乱踢!然而没有用,她一定得领临终圣体。神甫走上前去,同行的两位也走进屋,关上了房门。但在这之前我还看见:芭尔芭拉把脑袋伸出来了一下,满头金发乱蓬蓬的,睁大眼睛,一双完全没有颜色的白翻翻的眼睛定定地瞪着神甫,随着一声惨叫她又钻到了被子底下。”

“可你现在才给我讲这些?”汉斯·卡斯托普停了半晌说,“我不明白,你怎么昨天晚上没早些给我讲。不过,我的上帝,她必定还有很多力气,竟能这样挣扎。没有力气怎么能成?按道理,不该请神甫来,除非人已到了虚弱不堪的地步。”

“她已经很虚弱,”约阿希姆回答,“……唉,说来话长,进行第一次选择是很困难的……她已经很虚弱,只是恐怖给了她力量。她确实害怕得要命,她发现自己快死了。她毕竟是个小女孩,因此可以原谅。不过有时候,成年男子的表现也这样,自然就是不可原谅的懦弱了。遇到这种情况,贝伦斯有办法对付,会采取一种恰当的语调和他们说话。”

“怎样的语调?” 汉斯·卡斯托普眉毛拧在一起问。

“‘别给我这样装相!’他说,”约阿希姆回答,“至少最近他对一个人这么说过——我们听护士长讲的,她当时也在帮助抓住病人。这老兄临终时闹得不像话,压根儿不乐意死。于是贝伦斯就对他吼起来。‘劳驾您别给我这么装相!’他说。那病人马上就不再吱声,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汉斯·卡斯托普用手拍了一下大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嗨,听我说,这可太过分了!”他嚷道,“对他大喊大叫,径直对他说:‘别给我这么装相!’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这可太过分了!从一定意义上讲,临终者是值得尊重的。怎么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地对他……临终者应该说是神圣的,我想讲!”

“这我不否认,”约阿希姆回答,“不过,如果他表现得如此懦弱……”

“不!”卡斯托普坚持自己的看法,态度激烈得和人家对他的反驳全然不相称,“我坚持认为,一个临终者是高贵的,任何一个四处奔波地笑着挣钱填肚子的俗人都比不上他!怎么可以——”他的嗓音变幻不定,听上去极为异样,“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他突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了;跟昨天一样,他笑得身子颤抖,没完没了,笑得闭上了眼睛,从眼皮间笑出了眼泪;这是那种从深深的心底涌出来的笑。

“嘘!——”约阿希姆突然制止他,“快别闹了!”他低声说,并暗地碰了碰大笑不止的表弟的身子。汉斯·卡斯托普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

从左边的路上走来一个陌生人,一位身材矮小的褐发绅士,两撇小黑胡子卷曲得很好看,穿着条浅色格子裤,走过来与约阿希姆互道了一声“早上好”——他的那一声发音准确而又悦耳。只见他交叉着双脚,用手杖支撑着身体,姿态优美地站在了约阿希姆面前。

意大利撒旦

来人的年龄很难估计,想必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因为他整个样子虽然显得年轻,两鬓却已夹杂着银丝,往上去头发已明显地稀疏:窄窄的脑门上已突现出两大块空地,额头显得更高。他的衣着,那宽大的淡黄色的格子裤,那双排扣,那大翻领的粗呢长外套,所有这些都远远称不上华贵;还有翻下来的衬衫硬领也已经洗过多次,边上都起了毛,他的黑色领带同样破旧,而袖口显然根本没戴——从衣袖缠在他手腕上那软塌塌的样子,汉斯·卡斯托普看了出来。尽管如此,他仍断定站在面前的是位绅士。陌生人那有教养的表情,那落落大方的、优美的姿态,都不容对此有任何怀疑。可这寒碜与优雅的混合,再加一双黑眼睛和两撇卷曲的小胡子,都让卡斯托普想起某些外国乐师:圣诞节期间,他们来到汉堡的宅院中演出,演完以后便用黑幽幽的眼睛仰望着楼上的窗口,手举着软帽,等着人家给他们扔几个小钱。“摇风琴的流浪艺人!”他心里嘀咕。因此,当约阿希姆从凳子上站起来,有几分尴尬地介绍他们相识时,卡斯托普对此人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我表弟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汉斯·卡斯托普也站起来致意,脸上还留着刚才高兴过度的痕迹。意大利人却以有礼貌的措词请他们两位别客气,硬叫他们坐回到位子上,自己则仍以优美的姿势站着。他面带微笑,站在那儿打量着表兄弟俩特别是卡斯托普;在他丰满的八字胡下边,正好是它好看地向上卷起的地方,他的一边嘴角微微凹了下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涡儿,带着一丝丝的讥诮,特别显示出了他的机敏和警惕,这顿时让仍然头脑昏昏的卡斯托普清醒过来,感觉到了惭愧的羞涩。塞特姆布里尼开口道:

“二位很开心——有道理,有道理。早晨这么美!蔚蓝色的天空,太阳发出欢笑——”他轻快地一扬胳膊,用淡黄色的小手指着天空,目光同时也快快活活地随着手斜着向上瞥去,“事实上我们已经快要忘记我们待在什么地方。”

他说话不带口音;只是从吐字的特别准确,可以断定他是个外国人。他的嘴唇在组词造句时流露出某种快乐。听他讲话是件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