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树须 (1)

Treebeard

与此同时,两个霍比特人在枝干虬结、阴森莫名的森林里拼命飞奔,沿着流淌的溪水朝西边迷雾山脉的山坡上爬,越来越深入范贡森林。渐渐地,随着对奥克的恐惧消退,他们也放慢了步调。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感觉笼罩了他们,仿佛空气过于稀薄,不足以让人呼吸。

终于,梅里停下脚步。 “我们不能这样走下去了。 ”他喘着气说, “我快透不过气了。 ” “我们怎么也得先喝点水。 ”皮平说, “我快渴死了。 ”他吃力地爬上一条曲折伸进河水里的硕大树根,弯下腰用双手捧起水来喝。这水清澈、凉爽,他一连喝了好多口。梅里也依样照做。那水令他们精神一振,似乎连心情都愉快起来。有好一会儿,他们一同坐在溪边,把酸痛的腿脚伸进溪里让水轻轻拍打着,同时环顾周围那些静默伫立的树,它们一重重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一直隐没进远方灰蒙蒙的晨光里。 “我说,你没害得咱们迷路吧? ”皮平说,往后靠住一棵巨树的树干, “反正我们可以顺着这条河 ——是叫恩特沛河还是别的什么,随你便 ——朝外走回我们来的那条路。 ”“如果我们脚能走得动,气能喘得匀的话,是可以。”梅里说。“可不是吗,这里光线又暗,空气又闷。”皮平说,“不知为啥,这让我想起远在老家塔克领的那些斯密奥中,图克家族大洞府里的那个老房间。那地方可真是大,里面家具世世代代都没挪动也没更换过。他们说老图克,就是老盖伦修斯,年复一年住在里头,跟着房间一起衰朽,并且打从他一百年前去世后,那房间就没变过。而老盖伦修斯是我高祖父,这又把那时间往回推了一点。不过跟这树林给人的古老感觉比起来,那真算不得什么。你看那一大堆垂着拖着、活像胡须跟髯毛似的地衣!还有,大部分的树都半覆着干枯破烂却始终不掉下来的树叶,看着又脏又乱!如果这里也有春天的话,我没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样,更别提什么春天大扫除了!”“可是,太阳总有照进来的时候吧。”梅里说,“这森林的样子跟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比尔博描述的黑森林。那片林子一片漆黑昏暗,是所有黑暗邪物的老窝,而这里只是阴暗,树味儿浓得吓人。你完全没法想像有动物居住在这里,或能在这里待得长。 ”

“是啊,连霍比特人都没办法。”皮平说,“而且一想到要穿过这森林我就发怵。我猜走上一百哩都找不到吃的。我们还剩多少干粮?”

“很少。”梅里说,“我们从大伙儿身边跑开的时候,除了身上带着几包多余的兰巴斯,别的行李都留在原地了。”他们清点了一下还剩多少精灵干粮。所有碎屑加起来,勉强够吃五天,就这么多了。“而且我们连件披肩或毛毯都没有。”梅里说,“不管走哪条路,今晚我们都要挨冻了。 ”

“好吧,我们最好现在就决定朝哪儿走。”皮平说,“天一定已经亮了。 ”

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在往前一点的森林深处,出现了一片黄色的光芒。一缕缕的阳光似乎突然穿透了森林的屋顶,照射下来。

“哈罗!”梅里说,“我们待在这片树下时,太阳一定是躲进云里去了,现在她又跑出来了,要不就是她终于爬得够高,能从一些空隙照下来了。那里看来不远,咱们过去瞧瞧!”

他们随后发现,那里比他们原先以为的要远。地势依旧陡峭地上升,并且变得越来越接近岩石地。随着他们前进,光线越来越亮,不久,他们便见前方耸立着一座岩壁 ——那若不是一座山丘的侧面,就是遥远的山脉伸出的一条老长的根基,到此突然中断。岩壁光秃无树,太阳正正照在整片岩石表面上。山脚下的树木,树枝全都挺直伸展着,纹丝不动,像在凑向温暖。原本一切看起来非常灰暗破败的树林,此刻却闪烁着深深浅浅的饱满棕色,那些光滑的灰黑树干,就像擦亮的皮革。一些树干焕发着幼草般嫩绿的光泽。环绕在两人周围的,是一片早春的景象,或这早春一闪而逝的幻象。

岩壁表面有处地方像是一道阶梯,它或许是岩石风化破裂而自然形成的,因为它看起来粗糙不平。在岩壁上方高处,几乎与林中树木顶端平齐的地方,有一片突出在峭壁底下的岩架。整片岩架光秃不毛,只在边缘长了些青草和苇草,以及一截剩了两根弯曲枝干的老树桩。它的模样活像个皱巴巴的老头,站在那儿,在晨光中眨着眼睛。

“我们上去吧!”梅里兴高采烈地说,“现在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观赏一下大地的景色了!”

他们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岩石。那道阶梯就算真是人工凿成,也是为长腿大脚的人所设,而不是为他们。此刻,他们被俘时留下的伤口与青肿居然已经痊愈,浑身竟又充满了活力,但因为心情太急切,他们对此都不觉得惊讶。他们终于爬到了那块凸出的岩架边缘,几乎就在老树桩的底部。接着,他们一跃而上,转身背对山丘,深呼吸,同时向东望去。他们发现自己不过往森林里走了三四哩而已。树林的前缘沿山坡一路往下,向平原延伸,就在森林的边上,冒起了一股股螺旋上升的黑烟,正朝他们这边飘荡过来。

“风向变了,又改成了东风。”梅里说,“在这上面感觉好凉快。 ”

“是啊。”皮平说,“就怕这道光只是这么一会儿,然后一切又都变得灰灰暗暗的。太可惜了!这破败的老森林在阳光下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采,我简直快要喜欢上这地方了。 ”

“简直快要喜欢上这森林!那很好啊!你们真是非同一般地客气。”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们两个的脸。我本来简直快要厌恶你们两个了,不过,咱们先别着急【hasty除了指“急忙”,还有“轻率”、“草率”、“仓促”等意思,翻译时会依上下文而定。 ——译者注】。转过来!”与此同时,两只关节鼓起的大手分别搭上他们的肩膀,温和但不容抗拒地将他们扳过身,然后两条巨大的手臂把他们举了起来。

他们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张离奇古怪到了极点的脸。这张脸长在一个巨大的、像人类一样 ——大得几乎像食人妖了 ——的人形上,至少十四呎高,非常强壮,有个很高的头,几乎没脖子。很难说它到底是裹着用类似绿色和灰色树皮的料子做的衣服,还是外皮就这样。但无论如何,那两条离躯干不远的手臂并无皱纹,而是覆盖着光滑的棕色皮肤。那双大脚各有七个趾头。那张长脸的下半截长了一大把浓密的灰色胡须,胡须的根部简直活像细枝,到了尾端却变得很细,还覆着苔藓。但此刻霍比特人除了那双眼睛,几乎没注意别的。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闪着绿色的光芒,此刻正缓慢、严肃,但又极具穿透力地打量着他们。日后,皮平经常努力描述他对这双眼睛的第一印象:

“你会觉得那双眼睛后面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装满了岁月的记忆,以及漫长、和缓、稳定的思虑。但它们的表面闪耀着现实,就像洒在一棵巨树的外层树叶上的细碎阳光,或是深幽湖水表面涟漪的粼粼波光。我说不清楚,但那感觉就像是某种长在大地中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是沉睡着的,也可以说它觉得自己是一种介于树根末端和树叶尖梢之间,介于深厚的大地和天空之间的东西,突然间醒来了,然后用一种千百年来一直审视 着自己内在的悠缓目光,同样悠缓地打量着你。 ”

“呼噜姆,呼姆。”那个嗓音咕哝道,深沉犹如音调极低的木管乐器,“的确很古怪!别着急,这是我的口头禅。不过,如果我不等听见你们的声音就看见了你们 ——我喜欢你们的声音,可爱的小小的声音,它们让我想起了某种我记不得的事物 ——如果我不等听见你们的声音就看见了你们,我准把你们当作小奥克一脚踏扁,然后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你们的确很古怪。从根到枝,都非常古怪!”

皮平虽然还很吃惊,却不觉得害怕了。在这双眼睛注视下,他感觉到一种饱含悬念的好奇,而非恐惧。“请问,你是谁?”他说,“还有,你是什么?”

那双古老的眼睛中浮现出一道怪异的光彩,像是警觉;那口深井被完全盖上了。 “呼噜姆,这个嘛,”那声音答道,“这么说吧,我是个恩特,他们是这么叫我的。对,就是这个词,恩特。用你们说话的习惯来讲,你可以说,我就是那个恩特。有些人叫我范贡,还有一些人叫我树须。叫我树须就好。 ”

“恩特?这是什么?”梅里说,“可你怎么称呼你自己呢?你的真名叫什么?”

“呼,这个嘛!”树须回答说,“呼!那可会泄露天机的!别着急。还有,你们在我的地盘,由我来发问。我很好奇,你们是什么?我没法把你们对上号。你们似乎不在我年轻时学到的旧名单里头,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说不定已经列出了新名单。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那名单是怎么说的?

且把世间活物之名记心头!先表四个自由行走的民族:最年长的是精灵,凿山矮人居暗穴,土里生长是恩特,寿比山岭,终有一死是凡人,驯马好手;

“哼,哼,哼。

海獭能筑坝,公羊喜冲跳,狗熊寻蜂蜜,野猪好斗勇,猎犬饥,野兔惧 ……

“哼,哼。

鹰居高崖上,牛牧草原中,牡鹿角如冠,雕飞最迅捷,天鹅色纯白,长蛇血冷寒 ……

“呼姆,哼,呼姆,哼,再来是怎么列的?噜姆 —吐姆,噜姆 —吐姆,噜姆踢 —图姆 —吐姆。那名单长得很。但是,不管怎样,你们似乎哪儿都对不上啊!”

“我们好像总被遗漏在古老的名单跟故事外头。”梅里说,“但我们在这世上已经好久啦。我们是霍比特人。”

“为啥不新加上一行呢?”皮平说,洞穴居住者,半身霍比特。“把我们放在四类人当中,排在人类(大种人)后头,这样不就行啦。 ”

“哼!不错,不错。”树须说,“这还真行。这么说你们是住在洞穴里喽?听起来挺合适,也挺恰当。不过,是谁把你们叫做霍比特人的?我觉得这不怎么有精灵味儿啊。所有的古老词汇都是精灵创造的,字词是他们发明的。 ”

“不是别人把我们叫做霍比特人,是我们自己这么称呼自己的。”皮平说。

“呼姆,哼哼!这样啊!别着急!你们自称霍比特人?可是你们不该随便告诉人。如果你们不小心,会连自己的真名都泄露出去。 ”

“我们对这事儿可没啥要小心的。”梅里说,“事实上,我是白兰地鹿家的,名叫梅里阿道克 ·白兰地鹿,不过大多数人都只叫我梅里。 ”“我是图克家的,我叫佩里格林 ·图克,不过大伙儿一般都叫我皮平,还有的干脆就叫我皮皮。 ”

“哼,我看出来了,你们还真是性急的种族。”树须说,“你们如此信任我,我很荣幸,但你们可不该这么毫不提防。要知道,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恩特,照你们的说法,还有些看起来像是恩特但其实不是恩特的东西。你们愿意的话,我就叫你们梅里和皮平 ——挺好听的名字。但我还不打算告诉你们我的名字,至少现在还决不能说。”他眼中绿光一闪,流露出一种半是知悉,半是幽默的古怪神情,“原因之一是,那很费时。我的名字一直随着时间而加长,而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因此,我的名字像个故事一样。在我的语言里,事物的真名会告诉你它经历过的故事,你们可以说,那是古老的恩特语。它是种迷人的语言,不过要用它来说任何事都得花很长的时间,因为什么事要是不值得花很长的时间去说,去听,我们就不用这语言来说。

“但话说回来,”那双眼睛一下变得雪亮又“现实 ”,并且似乎缩小了,几乎称得上犀利,“出了什么事?你们在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我能从这个,从这个,从这个阿—唠啦—唠啦—噜姆巴—咔曼达—林德—欧尔 —布噜米看出来跟听出来(还能嗅出来跟感觉出来),一大堆事正在发生。抱歉,刚才那是我给这东西取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用外面的语言该怎么说。你知道,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东西,就是我站着,在每个美好的早晨向外张望,想着太阳,想着森林之外的草原,还有马,还有云,以及世界演变的地方。出了什么事?甘道夫打算要干什么?还有这些 ——卟啦噜姆,”他发出一声深沉的隆隆声,像一架巨大的管风琴发出了一个不和谐音, “——这些奥克,以及底下艾森加德里头那个年轻的萨茹曼,都是怎么回事?我喜欢听些消息。不过眼前先别太急。 ”

“出的事儿可多了,”梅里说,“而且,就算我们急着说,也得花上好多时间才说得完。可是你又叫我们别着急,那我们该这么快就跟你说什么事儿吗?如果我们问你,你打算拿我们怎么办,还有你站在哪一边,你会不会觉得这太没礼貌?而且,你认识甘道夫吗?”

“我认识,我确实认识他。他是惟一一个真正关心树木的巫师。”树须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们认识,”皮平悲伤地说,“我们认识他。他是个很棒的朋友,还曾是我们的向导。 ”

“那么,我可以回答你们另外那些问题。”树须说,“我不打算拿你们怎么办 ——如果你们的意思是,不经你们同意就‘对你们干点儿什么 ’。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干点儿事。我不知道什么叫站边。我自行其道,不过你们的道路或许会有一段与我的重叠。还有,你们说到甘道夫大人的时候,就好像他在一个已经结束了的故事里似的。 ”

“对,我们就是这意思。”皮平伤心地说,“虽说故事似乎还没完,但恐怕甘道夫已经从故事里退场啦。 ”

“呼,这样啊!”树须说,“呼姆,哼,啊,好吧。”他顿了顿,久久地注视着两个霍比特人,“呼姆,啊,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来吧!”

“你要是想多听一点,我们会告诉你的。”梅里说,“不过那很花时间。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放下来?趁现在有太阳,我们能不能一块儿在这里坐坐?你举着我们一定举累了吧。 ”

“哼,累?不,我不累。我没那么容易累。我也不坐。我不那么,哼,柔软。不过嘛,瞧,太阳就要躲起来啦。我们就离开这个——你们刚才说这叫什么?”

“山丘?”皮平猜道。“岩架?阶梯?”梅里跟着猜。

树须若有所思地重复那几个词。 “山丘。对,就是这词。不过,要形容一个从世界这片地区被创造以来就挺立在这儿的东西,这词还是太草率了。算了,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

“我们要去哪儿?”梅里问。

“去我家,或者说,我的一个家。”树须答道。

“很远吗?”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会觉得远。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哦,你瞧,我们所有的东西都丢了。”梅里说,“食物也只剩一点了。 ”

“噢!哼!这你们不用担心。”树须说,“我会给你们一种饮料,让你们喝了之后能保持青翠,并且还能长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假使我们决定分开,我可以送你们到我家乡外任何你们指定的地方。我们走吧!”

树须轻柔却稳固地将两个霍比特人拥在两边臂弯中,先抬起一只大脚,跟着另一只,如此走到了岩架边上。他用树根似的脚趾抠住岩石,然后小心翼翼、一本正经地一步步走下石阶,下到了森林的地面。

他随即从容地迈开大步在树木间穿行,一路深入森林,稳稳地朝迷雾山脉的山坡上爬,但从不离开溪流太远。有许多树似乎在沉睡,或像根本没察觉到他,就好像他只是一个过路的生物。但有些树木抖动起来,还有些在他走近时举起树枝让他从底下穿过。一路上,他边走边用一种音乐般悠长如流水的声音自言自语。

两个霍比特人沉默了一阵子。他们感到安全又舒服,这真是怪不可言。而且他们也有好多事可想,好多事值得惊讶。最后,皮平壮起胆子又开口了。

“拜托,树须,”他说,“我能问你个事儿吗?为什么凯勒博恩警告我们别进你的森林?他告诉我们,别冒险陷到这里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