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隆中对策(3)

一束晨光从云雾背后穿透,暖风徐徐而起,吹醒了冰封一冬的花树。树梢上结出了嫩绿的新芽,藏在冰雪覆盖下的花抖干身上的雪水,冒出了一个又一个花蕾。

又一个隆中的春天到来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涉彼南亩,执我耒耜。开我田畴,同我妇子。有雨霏霏,去尘荡涤。延我嘉宾,同贺农喜。”

婉转歌声洒满山坡,仿佛暖暖春雨滴滴落下,起了早的农夫赶了耕牛下田,听见遍野放歌,也忍不住伫足一听。

吟歌之人且行且唱,手中挥舞着一根春草,草叶飘飞,随着节拍上下起伏,身后两人逶迤相随,听着歌曲动听,不免也相视而笑。

三人行到一段虹桥上,桥下冰澌溶泄,水流一路欢畅,树影倒映水中,随水流转,犹如善舞长袖。

“这一个诸葛亮是真诸葛亮,还是影子诸葛亮?我与他,哪一个才是真的?”诸葛亮瞧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地道。

黄月英一笑:“庄周梦蝶,梦邪,非邪?君也欲做庄子否?”

诸葛亮对妻子破颜一笑,唏嘘道:“能似庄子般逍遥无为,天不拘,地不管,背负青天,莫可御摄,乃人生至乐。只可惜,诸葛亮这一生怕是做不了庄子了!”

“终于到家了!”诸葛均兴奋地喊了一声,急急扑向门口。

草庐柴扉上的积雪已化,残余的水珠在阳光中熠熠闪光,诸葛均掏出钥匙,插入挂在柴扉上的铜锁眼里,“咔”的一声推开门。

“咦?这是什么?”诸葛钧忽地疑问,那柴扉旁的木栅栏上吊着一管竹筒,竹筒系了一根红绳,似挂的时间有些长,红绳曾被雪水浸湿,硬邦邦的败了颜色。

“什么?”诸葛亮快步走来,取下竹筒,竹筒封了口,盖子上沾满了雪水,拧得很紧,显是从没打开过。乡间民风淳朴,路不拾遗,见着人家门口有了新物,若不得允许,不会有人随意翻动。

诸葛亮满心疑惑,一边慢慢踱进草庐,一边用力拧开竹筒,从筒中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手巾,他展开手巾,那巾上写了墨字,因有水自缝隙渗透,让字有些漫漶。

“是谁写的?”诸葛均好奇地问。

诸葛亮轻轻道:“是元直。”

“徐大哥干吗挂封信在门口?”诸葛均挠挠脑袋。

诸葛亮不知该怎么跟弟弟解释,只好说道:“他找哥哥有事,我们去了江东,只好留书一封!”

诸葛均“哦”了一声,他知道二哥和徐庶是挚交好友,这个徐大哥秉性豪迈直爽,满肚子坏主意,最爱拖着二哥去恶作剧,至于门边留信一类的事太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了,诸葛均于是不问了,因两个多月没有回隆中,心中备加念家,急跑着冲进了屋。

诸葛亮步子放缓,眉目微微一蹙,待走入屋里,还陷入沉沉思索中。

“孔明!”黄月英呼他,“一路风尘,褪去外衣吧!”

他哑然失笑:“想事出神了!”

黄月英为他换了衣服,见他兀自捏着那手巾发呆:“有什么难解之事么?”

诸葛亮缓缓坐于窗前,手巾轻放案上:“元直去做良媒了!”

“良媒?”黄月英莫名。

“阿丑啊,”诸葛亮轻轻呼唤妻子的乳名,他转头凝视着她,目光中陡地含了许多深溺的情绪。

黄月英行至他身边,在他面前坐下,问:“你有什么心事吗?”

诸葛亮对她柔软地一笑,举目眺望虹桥下那缠绵溪流,叹声道:“或许,我们要离开隆中了!”

黄月英甚是讶异,但她没有慌张地追问,慢慢地,她像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声道:“你已经决定出山了么?”

诸葛亮抚上她的肩:“你到底是了解我!”

黄月英悠然一叹:“隆中偏小,怎能困住诸葛亮。‘卧龙’只是酣睡,负龙之名而不得龙威,你要做真龙,必得游入大海!”

诸葛亮微笑道:“只怕龙游入海,其间之路坎坷艰辛,艰难重重,再不得今日半分闲暇,任重道远,苦楚万端!”

“我知你越遇险难越是强毅果敢,若因艰辛而萌生退意,那还是诸葛亮么?”黄月英双眸清亮明丽,话语里满是肯定。

刹那感动,诸葛亮握住妻子的手,笑着在她额上一吻。

“过几日我要出趟远门,你好生在家,替我照顾均儿!”

“你去哪里?”黄月英一怔。

诸葛亮含笑道:“元直做了一半良媒,我去寻另一半!”

他长声笑了起来,窗外春风习习,新生的花树在风里婆娑起舞,金色的阳光碎片落入他的眼睛里,犹如落入了深邃广阔的海洋里。

暗访民情,诸葛亮潜伏益州

春光正娇媚,光芒是透明的,阳光照耀下,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浸在清水里,把所有尘垢都涤荡干净了。

徐庶一步迈进门槛,干净的阳光让他感觉身体变得轻了,仿佛长了翅膀,随时可能腾空而起。

“什么鸟人,走就走吧,谁稀罕,我这就去打爆他的头!”张飞的雷鸣嗓子震得徐庶脑袋嗡嗡直响。

“张将军息怒!”孙乾的声音听来像迟滞的水,他是个忠厚长者,多年跟随刘备身边,从不离弃,很得关张赏识。因此关张火气暴躁,素爱惹事,他总能居中斡旋打圆场,这两人偶尔也能听上一听。

徐庶摇摇头,想是又有谁不知好歹惹火了张三爷。

他走得近了,张飞的狂怒声音更大了,关羽竟也插嘴进来怒骂:“欺人太甚!眼皮安在天上呢,狗屁不懂的穷儒!”

徐庶举头一望,面前一座飞檐凉亭,两株柳树一左一右,树荫刚好落在亭中,关张正跳着脚大骂不迭,孙乾陀螺似的劝了这个劝那个,刘备倚亭而坐,脸色甚是难看。

“主公!”徐庶清声道。

刘备抬头,脸上稍稍有了笑容:“元直!”

徐庶踏上凉亭,瞧见关张气得满脸通红:“出什么事了?”

孙乾抹了一头一脸的汗:“是元直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是两个月前来新野投于主公门下的武先生,如今定要离去,我苦劝不留,没奈何便来禀明主公,不想让二位将军生气!”

徐庶一蹙:“为何要走?主公待他不薄啊!”

“他说主公穷困,偏踞新野,不成气候,每月给的薪俸还不够他沽酒……”后面的话不能说了,孙乾住了口。

张飞一口唾沫吐出去:“鸟人!什么东西,当初又不是我们求他来,是他自己巴结来投靠,如今又嫌我们穷困,不成气候,反复小人!”

“这口气怎么憋屈得下!”关羽一拳打在凉亭的柱子上,“嘭”地震得梁上的灰尘坠落。

刘备惆怅地一叹:“怨不得人家,只怪我们无能,偏于逼仄穷巷,无兵无地无财,怎不让才干外流,人心离散。”

张飞叫道:“大哥,你就是好心,像这等贪财薄礼的小人,不要也罢,让他滚吧!”

刘备默然良久,苦笑一声,对孙乾道:“公佑,烦你备一份厚礼赠于武先生,转告他,刘备困窘,无能养才,武先生才俊英杰,自当高就,从此别过,愿他珍重!”

“备厚礼!”张飞暴跳如雷,“像这等小人,一顿拳脚打走便是,还要备礼,大哥,你疯了不成?”

刘备肃了颜色:“人家来新野投奔我们,也是瞧得起我刘备,如今要走,应具礼相送,贤才择主而侍,何必强求,岂不寒了天下贤才的心!”

“大哥!”张飞不能信服,嚷嚷着仍要去打爆那人的头。

“好,好,好!”徐庶放声大赞。

张飞一呆,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徐庶:“好什么?”

徐庶慢悠悠地说:“昔日燕昭王为求贤理国而求教于郭隗,郭隗告诉燕昭王:古代有个国君欲买千里马,便使涓人购之,哪知涓人花五百金买回来一堆马骨头。国君很是生气,要重重处罚涓人,涓人却说,既然国君肯花五百金买千里马的骨头,天下皆知国君真心求马,那么,真的千里马一定会有卖主送来,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来三匹千里马。郭隗说完这个故事,谏议燕昭王重用自己,天下士子见燕王对区区郭隗如此善待,一定是真心求贤,必定争相而至。于是燕王为郭隗筑宫而师事之,不久,天下贤才争相入燕,其中便有乐毅!”

徐庶略一停,目光炯炯:“古国君求千里马而买马骨,燕王求贤才而拜郭隗师,主公有心求才,士子离弃而以礼待之,不迁怒,不生嫌,何愁天下真才不至!”

刘备听得豁然开朗,粲然笑容乍现眉目,他用力一挥手:“元直所言极是!”他一转头,忽见徐庶躬身下拜。

“元直?”

“主公真心纳贤,不虚名,不伪饰,令庶感动,因此,”徐庶朗声道,“庶有大才举荐!”

“大才?是谁?”刘备问。

徐庶仰头,声音犹如金刚掷地,铿锵有力:“‘卧龙’!”

“卧龙”!刘备一震,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这个雅号,片刻的躁动后,他认真地问:“元直认得‘卧龙’么,其人才干如何?”

徐庶道:“此人住在隆中,结庐躬耕,复姓诸葛,单名亮,字孔明,其才……”他微一顿,声音也响亮了,“犹如浩瀚星河,壮阔汪洋,深不可测,广不可度!”

刘备一阵兴奋:“果真如此,便是天下奇才,如此,烦元直延请之!”

徐庶笑着摇摇头:“此人不可屈就,必要主公亲访,明以诚意!”

“架子好大!”张飞哼道,“还要让哥哥亲自去请,区区隆中村夫,不过种得两亩好地,扛不得兵器,上不了战场,空言无补的废物!”他还在气头上,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徐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若是空言无补,天下人皆是百无一用之徒!”

“有这般能干?”关羽听徐庶满口称赞,半信半疑。

徐庶爽声笑道:“我多说无益,诸位将来见了自然知道,此人足可让诸位过目不忘!”

周围的议论声喧嚣如乱风,刘备静静地站立在斑驳树荫中,目光沉入微冷的阴影,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仿佛在做一场与其他人无关的梦。

“主公,可愿亲往?”徐庶的声音在他身后犹如尘埃漂浮。

“燕昭王筑台延师而得乐毅,”刘备轻轻地说,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里有种沉淀的力量,“刘玄德为得‘卧龙’,亲往又何妨!”

他轻拽了一下拳头,一种兴奋羼杂着忐忑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仿佛是他颠沛无根的命运,抑或是他从来不曾有过,而将来又必将永远具有的某种坚持。

春风吹得满院扬花飞舞,天空清朗如干净的脸,有歌微醉,和了欢喜的泪水。

季节轮回犹如眨眼,须臾又到晚秋,霜风满地,衰草连天。

秋意深邃的成都平原上庄稼熟了,农人三五成群聚在田里,锄镰飞舞,割下的稻秆甩出去。自有人接手一把接一把地捋谷子,捋下的谷子装入麻袋,一捆捆扎好扔上牛车,余下的谷茬一段段累在田间,堆得老高,一簇簇像是小山丘。

鞭杆甩了出去,黄牛哞哞地哼着,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抹干脸上的汗水,一跃跳上牛车,嘚棱嘚棱地赶车归家。

日薄西山,满天云霞在天边流淌,嘹亮的歌声随风一荡,融入岷江的波涛中。

农人车队一路延伸,无数辆车上都堆满了今秋丰收的粮食,躺在粮食之中,一年的辛苦都值得了,农人的脸上全是和睦融融的笑容。

“今年又是丰收年!”中年汉子倚在车后开心地哼鸣着。

“爹,我算了算,除去上交给主家和国库的赋税,我们剩下的富余比去年多了两倍!”赶车的少年是他儿子,笑呵呵地回头说。

中年汉子露出老到的笑:“还用你说,我早就算过了,只你这龟儿子蠢!”

少年撇嘴:“龟儿子也是你生的!”

中年汉子听出儿子在骂他,一把脱下鞋子打在儿子后背上。周围同行的农人瞧见,都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中年汉子越发窘了,把住脚去穿鞋,狠狠瞪了瞪笑话他的农人。

村落渐近,车队如水分流,各朝一边,各归各家。儿子驱着牛往村西而来,离家越近,鞭子甩得更是起劲了,渐渐能看见门上插着一束茱萸,手臂似的指引着归家的路。

门里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拎着大木桶去打水,听见门口车响,小跑着冲到门首。

“爹!”她笑了起来,双颊红扑扑的,仿佛染上的胭脂。

少年跳下牛车,扔了朵红艳艳的野花给她:“拿着,我在路边摘的!”

少女一喜,捏了花一闻,轻轻插在蓬松的发间,虽无人欣赏,脸上却显出了羞涩的神情。

中年汉子和儿子把一袋袋粮食搬进屋,整齐地堆放在院子一侧的小仓房里,少女也忙着递把手。她没有父亲兄长的力气,每抬起一袋粮食,都累得气喘吁吁。

“细妹子,你歇下吧!”少年双肩扛着麻袋,走路如风。

“我不累!”少女倔强地说。

堂屋里走出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岁左右的小婴儿,婴儿“啊啊”地哼着,小手在母亲怀里挥舞,一会儿抓了母亲的头发,一会儿扯住母亲的衣服,妇人哄着孩子,笑吟吟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神情恬静安详。

车上粮食尽数卸载,少女打来一盆水,浸了一张手巾,父子同擦了脸上的热汗。中年汉子走到妇人身边,拨弄着孩子的小脸,笑一阵,闹一阵。

“咦,咋不见那葛家兄弟?”少年伸头满屋打量。

少女抹着脸:“他出去了!”

少年道:“他又出去写写算算?这人好奇怪,来我们这里一个多月了,每天都出去乱转。我时常见他蹲在田边发呆,要么就与村东的老常摆一下午的龙门阵,又不见他种庄稼,倒像个农垦官,可也没教咱耕田!”

少女倒了水,说道:“人家是读书人,又不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做的事自然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少年摇晃脑袋笑道。

“就是不一样!”少女坚持。

少年挤挤眼睛:“你自然以为他不一样了,我晓得你看上他了,想招了他做我妹夫!”

少女又羞又急,手里湿漉漉的手巾甩在少年脸上:“哥哥你胡说!”

少年抓着手巾一阵乱舞:“害臊喽,妹妹害臊喽!”

兄妹闹作一团,没料想微闭的门“嘎”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呀,葛家兄弟来了!”妇人听见门响,抬目一望。那人轻轻走入,对妇人和中年汉子礼貌地一拜。

打闹的兄妹罢了手,少女见着那人,脸却更红了,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捏着衣角。少年躲在她后面,悄声调侃道:“去啊,你女婿来了!”

少女别过头,手肘狠狠敲在少年的肚子上,痛得他“哎哟”喊了一声。

“客人到家,不要闹了!”妇人斥道,她对那人莞尔,“葛家兄弟今天又去了哪里?”

那人微微一笑:“四处转了转!”

这人一个多月前来到此地,自称名唤葛亮,行色匆匆,似乎是游学士子,他借住在此农家,每日清晨便出去,到夕阳落山才归来,有时甚至几日不见踪影,归来后常是满身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自他来的第一日,便留了旅费,农人朴实好客,又见他彬彬有礼,姿容风雅,心底很是喜欢,哪里肯要他的财资,几次推却。他无可奈何,只得时时买了礼物送来,今日是一把锄头,明日是一柄铲子,后日是一袋种子,都是农家耕田必备的什物,又让一家人心生愉快。他有闲时还会谈天说地,农人的这对儿女都没读过书,哪里听过这么精彩纷呈惹人入迷的故事,心里都把他当作了神一般的人物。乡间少年童子听说,也跑来听他说故事。每晚,这农家院落必定挤满了人。

“葛家兄弟先歇着,今晚有新割的谷米,你可得尝尝!”妇人谆谆道。

“麻烦了!”他谦和地笑笑。

妇人暗暗寻思,真是个好看的后生娃子,难怪村里几家未配人的姑娘都来打听他,自家细妹子若是能配了他该有多好,可惜,一个是乡间种地的野女僮,一个是满腹诗书的读书人,思来想去总是不配。

“李老由!”粗声大嗓的喊叫震得门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撞进门来。

中年汉子见是隔壁的贺三,瞪了眼睛:“么事?粗声大气,吓着孩子!”

贺三跑得满头热汗,也不顾中年汉子李老由的埋怨,冲过来就嚷嚷:“出事了!”

“出什么事?”李老由见他神色紧急,心里也是一急。

贺三大喘了一口气:“刚才乡佐来收租,说是今年要多收我们三成田税,每户头上还得多加半口算赋!”

“多收三成?”李老由惊呼,匆匆一算,加上这三成田税和半口算赋,一年辛苦,手里的粮食竟剩不下多少了。

“大家伙都很是气愤,围着乡佐讨说法,乡佐说是东乡今年歉收,所以他们欠的租税全得加在我们头上!”贺三满脸愤懑。

李老由听明白了,恨声道:“又是东州人!”

“大家为主家佃农,每年都是五成田赋,东乡不会种地,自怪他们没本事,为什么让我们垫付!”贺三越说越气,气极之余无从发泄,一脚踢得满地灰尘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