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通谋略(3)

中年人心里很不为然,丢了两枚铜钱在棋盘上,也不肯再起一局,只道这老乞丐古怪,自己不合与他一般见识,围观的也失了兴致,纷纷散了。

老乞丐将铜钱收走,一枚枚将黑白子捡开,放进两只缺口的陶碗里,方才懒洋洋地抬起灰尘扑扑的脸,却看见一个孩子仍痴痴地瞪着那十道棋枰发呆,他对诸葛亮露了一个很浅的笑容。

诸葛亮醒过神来,他慌忙把那包麻饼递过去:“给,给你吃。”

老乞丐没接,只管继续收黑白子。

诸葛亮知道他不受嗟来之食,说道:“我来和你对弈。”

老乞丐摇头:“一日较量已毕,今日不开局。”

诸葛亮看这老乞丐性情古怪,也不能强求,便说道:“那我能请教你,为何棋盘只有十道么?”

“我刚才说过了,自古弈无同局,枰亦无同罫,为何要执着于旧制,变一变又何妨。”

诸葛亮琢磨了一会儿:“可是世人为什么不喜欢改变?”

“皆因世人安于现状,目乐田园之景,耳悦丝竹之声,便不思进取,不求改变,只汲汲于利禄,欣欣于荣耀,随波逐流,随世沉浮。”

“这样不好么?”

“为寻常所喜,但凡成大事者,皆于艰难竭蹶中崛起,非有大变不能砺其心智,催起奋进。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诸葛亮不太明白,他看住老乞丐,希望老乞丐能给自己一个通俗的解释,老乞丐偏偏就住口了,他伸了一个懒腰:“等你有一日遭大变,你再来问我。”

诸葛亮还想讨教,老乞丐已闭目养神,做出了不闻不问的姿势,诸葛亮只好不叨扰了,他把那一帕麻饼轻轻放在老乞丐身边,行了一礼,悄悄离开。

他便想,什么算大变呢,对他而言,最大的变故是母亲的病故,可那时自己年纪尚幼,丧亲之痛的感受并不深刻,加之一向以来家境优裕,虽然父亲管教严厉,不过是惹急了受点皮肉之痛,到底也不算什么大苦痛。甚或周边战乱频仍,烽火不断,对他也没有太大影响,只是知道天下有些地方在打仗,至于战争到底是怎样一幅图景,于他像说唱艺人口里的传奇故事,至多是和小伙伴扮演的过家家游戏,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另一种生活。

他回头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老乞丐,想到目前最大的变化大概是父亲回来,发现他没完成课业,狠狠揍他一顿,罚他一个月不准出门,那可真是晴天霹雳的大事了。

人生还是按部就班比较好,每日偷桃子掏鸟蛋,和小伙伴玩楚汉游戏,你扮演汉高祖,我扮演楚霸王,诸葛亮最喜欢张良,指点江山,纵横捭阖,其实他更爱苏秦、张仪,以为他们便是争辩的行家。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像苏秦、张仪那样的人,不是求六国封相,而是和隔壁大牛吵架时,别输了阵仗,就这样无忧无虑地玩乐淘气,即使偶尔被父亲责罚,也能忍受,想到这里,他笑着跑远了。

夏天的夜空澄明如洗,一轮皎月透亮似镜,唯有几缕瑕疵丝丝牵连,那是暗度天幕的流云不小心遗留的足印。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燥热,诸葛玄实在难以入眠,不得已翻身下榻,窗外透来一袭凉风。此时户外光华粲然,仰望星河万里,仿佛东海茫茫,刹那心潮起伏,再不能平息。

这些年他游历九州,足迹遍布江南江北,极少归家,兄长诸葛圭说他足下生了风,没有个止处,多次劝他安心落脚。凭着他的才干,获州郡辟才任官也不是难事,可他却屡屡辞让,倒不是他清高避世,颇因着些难以表述的无可奈何。

年少时,他也曾意气风发,立志必要结交当世豪杰,成就惊世伟业,故而行遍天下,访友于林泉,求学于渊野。不料党锢之难发作,他所交之友不是被通缉的党人,便是与党人有各种关联,逼得他浪迹天涯,数年隔绝人世。待得党祸解禁,却已是四海崩乱,天下显出不可弥合的离象,那一腔豪情便在经年的避祸中渐渐消磨。君子耻没世不名,奈何世事变乱无常,多少人赍志不小,却最终抱恨终身。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睡意已如东流之水,早失了无踪影,反身去三尺枰上坐了,却取来两盒棋子,摆上了棋枰,自顾自地对弈。方才开局,听得门响了一声,他知道来的是谁,笑道:“别躲着了,赶快进来。”

他捏着一枚棋子转过身,脚步声近了,而后,一个身体傍住了他的肩膀:“叔父,你下棋也不叫我!”

诸葛玄笑着抱住了孩子:“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觉,偏来吵我!”

诸葛亮挨着他的脸,撇了一下嘴巴:“我来和叔父下棋!”

诸葛玄调侃道:“一年多不见,也不知你棋艺有长进么,小子太贪玩,只恐退步了。”

“我才没有退步,不信我们下下看!”诸葛亮不服气地说,他噌噌地跑去棋枰对面,正儿八经地稳稳坐下,学着大人的语气说:“请先生执白!”

诸葛玄摇头一笑,将棋枰清空,说道:“我让你六子,你先下!”

“不用不用!”诸葛亮摇晃着手。

诸葛玄笑眯眯地盯了他一眼:“哟呵,小子出息了!”他敲敲诸葛亮的额头,从棋盒里取出一枚白子定在棋枰中央。

两人一来二去,黑白子在纵横十五道棋枰上你来我往,仿佛两军对阵,彼此交错攻关,你关我镇,我跳你劫。那黑子气势如虹,像刚铸好的锐利宝剑,不避锋芒地刺向四面八方,哪里有险地哪里见得黑子摧城拔寨,一开始确然杀得白子损失不小。白子却沉稳老辣,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每每一隅被黑子重重包围,白子依然不慌不忙,稳扎稳打,并不急发救兵,或者围魏救赵,或者丢车保帅。

行到终盘,眼看一开始被黑子逼得步步退后的白子反攻如潮,黑子竟显出了颓败之相。诸葛亮不由得急了,连连走错了两步棋,帮着白子杀向了自己的中央老窝,他拈着决定胜负的那枚黑子犹豫了许久,咬着牙落了下去。孰料抬手时,肘子不留神扫到了棋枰,那满满一盘的棋子稀里哗啦全滚了下去,叮当敲得地板声声脆响。

诸葛亮懊恼地说:“啊呀,我莽撞了!”

诸葛玄早看出他的诡计,笑骂道:“小子又赖棋!”

诸葛亮无辜地眨巴眼睛:“我哪儿赖了,明明是不小心,我还想分出胜负呢!”

诸葛玄一把揪住他,直扯了过来:“臭小子,谁不知你满肚子坏点子,在学堂作弄先生,在家作弄姐弟,现在敢在我眼皮底下捣鬼,我非得好好治你!”他搓了搓手,往诸葛亮的腋下胸口咯吱起来。

诸葛亮受不住,一面手舞足蹈地阻挡,一面嚷叫:“叔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诸葛玄大笑,用力举起诸葛亮,抱着他大步走到门外,正是星垂平野,月涌万里,藏青的天空上光芒连缀,犹如亿万根丝线,织成了一件华贵的天衣。

“叔父,那颗星星叫什么?”诸葛亮指着天幕中央的一颗最亮的星辰,那仿佛是定在棋枰中央天元的一枚晶莹剔透的白子。

诸葛玄仰首:“北辰之星。”

诸葛亮仔细想了想:“我记得了,《论语》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叔父,就是这颗星么?”

诸葛玄赞许地点头:“正是!”他握着诸葛亮的手划向那高不可见的星辰,“北辰又称北极,居于中央紫微,是为天之中。北辰之旁有三星三公,以象三公,后有大星以象天子正妃,余三星以象天子后宫,众星匡卫,以佑天子。”

诸葛亮认真地听着,心里还在默记,他问道:“如果众星都乱了,会怎么样呢?”

“问得好!”诸葛玄夸奖道,“若位不正,上下相陵,便是纲常失序,天下便会大乱,黎民便会受苦。所以君子居其位谋其政,成其事而正其礼,使天下秩序井然,不相凌轹。”

诸葛亮并不是全都理解,有些他明白,有些他还懵懂,可他想叔父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会留在脑子里,以后慢慢去想。

他在叔父的话里听见了“君子”这个词,小学里的先生讲经时也常常提到君子,可每当他提出疑问时,先生总用大而化之的语言告诉他,他始终对这君子之义不得要领,问道:“叔父,君子是什么人?”

“君子,”诸葛玄想了一想,“君子就是心存良善的好人,上以赤心报效国家,下以孝心敬事父母,人家不理解他,他不恼恨不怨嗔,人家夸赞他谄媚他,他不倨傲不凌人。哪怕身处危难之中也能独善其身,不改远志,谦和而不自卑,包容而不怯懦,虽千万人吾往矣。”

诸葛亮品咂着“虽千万人吾往矣”,记得在《孟子》里看见过,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君子伟岸的身影,如那巍巍泰山,滔滔江水,他从心里油然生出由衷的向往,不带掩饰地赞道:“君子真是个勇敢的人。”他认真地看着叔父,“君子在哪儿呢,我能认识他吗?”

诸葛玄微微一笑:“你父亲是君子。”

诸葛亮睁大了眼睛,满满的自豪感顺着血气上涌,他高兴地抱住了叔父的脖子,大声地说:“我也要做君子!”

诸葛玄拧了一把他兴奋得红透了的脸蛋:“小子有志气,记住了,不要做空谈道德的伪君子,要做于国于民有用的真君子,知道么?”

诸葛亮半知不知,只是狠狠地点点头,他喜滋滋地仰望着北辰星,便以为那是一颗君子之星,那么亮,那么高远,真像那高山仰止的君子,照耀着无边无际的九州大地,黑暗在他面前也退避三舍。

他倏地想起一件事:“叔父,父亲说是看见天上的北辰星,就给我取名为亮,是么?”

“还不是么,日后你行冠礼,取表字时,也得依着‘亮’之义斟酌,只怕亮坏了你。”诸葛玄揶揄道。

诸葛亮高兴起来:“将来,我要取一个很亮的字,像北辰星一样亮!”

他顺着北极星的尾巴向远方探去,瞧见七颗星星连成了一把勺子,“那是北斗星么?”

“是,北斗七星,分别是枢、旋、玑、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以象七政,又为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

诸葛亮一面默记,一面佩服地说:“叔父,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诸葛玄微笑:“不是叔父知道得多,是书里说的,叔父看书而已。”

诸葛亮来了兴趣:“你教我好么?”

诸葛玄笑问道:“你想学什么?”

“什么都学!”诸葛亮兴奋地说,忽而扳起了指头,“叔父会的都教我,星象、风角、望气、卦术,还有,还有,”他抓抓脑袋,“对了,还有排兵布阵!”

诸葛玄笑着拧住诸葛亮的鼻子:“小子尽好旁门左道,不是正经学业!”

“那什么是正经学业?”

“你父亲给你请的先生们讲解的便是正经学业!”

诸葛亮不乐意地说:“我才不喜欢呢,先生成日圣人云圣人曰,闷也闷死人了,我瞧他们也快成圣人了!”

“这是什么说法?”诸葛玄奇道。

诸葛亮一板一眼地说:“圣人不就是白头老朽,摇脑袋呜呼叹息,先生也是老朽,也呜呼,他岂不是圣人?”

诸葛玄笑得前仰后合:“混话!自己学不会经学圣典,便胡诌先生!”他幽幽一叹,“你这孩子可真是奇怪,到底要给你寻个什么老师呢?”

“叔父,你说什么是人生大变?”诸葛亮忽然一问。

诸葛玄一愣,“这话从哪里摘来的?”

“门外的老乞丐说的。”

“门外的老乞丐?”诸葛玄笑起来,“你这鬼孩子,平日里胡闹也罢了,竟和一乞讨之人闲话,真绝倒我也。”

诸葛亮倒正经了:“他说的话我不懂,所以来问你,他说什么成大事者要经大变,寻常人才安于现状。”

“乳臭未干之人懂得什么人生大变,”诸葛玄叹道,“真正的大变痛入骨髓,摧折心智。寻常人很难有大变,一生行来,也未有大变故。”

“那君子是寻常人,还是非凡人?”

诸葛玄被问得一怔:“也可做寻常人,也可做非凡人。”

诸葛亮皱眉:“真伤脑筋。”

诸葛玄忍俊不禁:“你就别琢磨了,琢磨一下待你父亲回来,你该怎么办?”

他举起了诸葛亮,飒飒微风拂面,将一抹月光洒在他们身上。

无垠星空犹如一场光彩的梦,苍茫星河翻起浪花,那无比辉煌的芒角似流年飞越,指向了未知的宇宙深处。

入洛阳,落魄刘备乱世觅功业

洛阳城外十五里,绿草匝地,苍郁遍野,饱含着厚重水汽的初夏暖风自南向北吹拂,在成百上千的葱郁丘陵间跌宕起伏。

三骑快马如飓风般掠过广阔无垠的中原腹心,跑马疾驰,风在身后如巨翼展开,推着赶路者越奔越快,像是要飞入了云里。

奔腾的骏马将视野拉得开阔起来,远方一座青色山峰像一只巨大的手臂蜿蜒向北,成为洛阳城的天然屏障,这便是闻名遐迩的邙山。依着连绵山势,十几座帝王陵墓傍山而建,其间围绕着上百座碑林牌坊,成千尊高大雄峻的翁仲,以及森森耸立的高大古柏,和古拙硬朗的石阙,仿佛一个个不可磨灭的标志,挺立在无垠的苍穹之下。

沿着邙山奔驰,仿佛行走在帝王的功过是非中,那一座座沉默的冰冷穹庐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只是过路的人们常常听不懂。

这时,当首一骑猛地一勒马,骑手用力地拽住缰绳,扼住了坐骑的冲势,马蹄不耐烦地刨了刨地上的野草。

“大哥,怎的了?”奔驰在他身后的黑脸青年见他勒马,也狠狠一扯缰绳,他力气很大,将那马儿拖拽得原地打了个转。

“吁!”紧随其后的红脸青年也拉辔停马。

当首的骑手直起身体,神采奕奕的目光平平地送出去,他一指前方:“看那里,原陵!”

三人都举目眺望,在他们之外一里处,肃然屹立着一座宏峻阙门,阙门之内甩出去一条长长的神道,神道的尽头是山一样高大的陵墓,丰碑般苍然肃穆。在陵墓的北面,咆哮的黄河水奔流不息,滚滚涛声仿佛殿堂上隆重的金磬。

“那是光武皇帝的寝陵么?”黑脸青年问。

领首者点头:“是,这里正是光武埋梓之地,南依邙山,北傍黄河,取枕河蹬山之意,以配光武伟烈!”

红脸青年专注地望向原陵,目光深深地探了进去:“听说这陵前植有二十八株古柏,以象云台二十八将。”

黑脸青年兴奋地抚掌:“乖乖,云台二十八将,听老辈说,那是二十八星宿下凡,帮助光武帝平定天下,可吹得神乎其神。”

领首者长叹,叹息被旷野的风吹入天空:“云台二十八将,曾经功名赫赫,后代子嗣却尽皆凋零,世事无常,功业如梦,令人伤感!”

红脸青年也自感叹:“邓、寇、马一干人,当年雄姿勃发,中兴汉室,留名千古,爵禄传之后世,得以功名终,诚为难得!”

黑脸青年瘪了瘪嘴皮子:“皇帝老子的心,说不准啥时就变了,功臣也未必能保住一世平安,如此说来,光武真算有义!”他搭着凉棚,远远地巡查了一番,“这邙山四面埋着十来个皇帝,咱们要不要都去看一看?”

领首者轻轻摇头:“还是进洛阳城吧,这帝王陵墓也不是寻常人可得观瞻。”

黑脸青年恋恋不舍地对那壮阔陵墓逐一掠过:“大哥,进了洛阳城,我们去哪里歇脚?”

领首者揉着马背上柔软的鬃毛:“先去拜访我的老师。”他停滞着,神色恍惚起来,“然后再议吧。”

黑脸青年忽然显出慌张的神色,往身上四处摸来摸去:“拜访当世大儒,我这一身流寇打扮,太失礼了,大哥,你先给兄弟们买一身好衣服,收拾得光鲜些,再登门见礼,不然跌了你的颜面!”

领首者只笑不答,那红脸青年却一面笑他故作姿态,一面推搡他:“张老三,就冲你这釜底脸,便是穿金戴银,也照样惊杀世人!”

黑脸青年瞪着他的眼睛:“你好看,你面若豕肝,该拖去牛市待价而沽!”

红脸青年甩了他一巴掌,也不再打趣,却收了笑,说道:“大哥,尊师传信召你入都,莫不是有向朝廷举荐之意?”

领首者迟疑地说:“老师信中并未提及此意,或只为叙师生之情,我也不求别图,能与老师再见,喜莫大焉。”

黑脸青年插话说:“我瞧举荐也没什么不妥当,凭大哥的才干早该位列朝班,你们瞧瞧如今的世道,那些不学无术的贵胄子弟凭着姻亲关系,竟至紫绶皂衣,便是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商贾,只因坐拥豪富,居然也能向朝廷买下二千石的官位,满朝上下,真真是猪狗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