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避祸悟道(6)

信中说,陈宫和张邈趁着曹操率大军西进,暗自与吕布勾连,兖州诸县纷纷叛迎吕布,如今只有鄄城、东阿、范几城尚在我方手中,可内部人心惶惶,幸得夏侯惇果断诛杀谋叛者,方才暂时平息了逆反。然而情形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若曹操再迁延不归,只怕这几座城也保不住了。

曹操其实想到过叛乱,可他没想到叛乱一起,便如燎原烈火,竟然波及了整个兖州,他用了偌大力气才廓清了兖州的兵祸,居然在短短时日内叛迎他人,曹操说不出的憋闷。更让他气恼的是陈宫、张邈的背叛,这两个人,一个为他故友,一个是被他奉为能入帷幄的谋臣,居然在他倾全军远征时,偏在他后院烧起一把大火。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背叛呢?

他忽然想起荀彧告诉过他,兖州虽平,然是以武力平定,人心到底不服,为了威慑兖州,所以他才杀掉妄生诽谤之语的边让。也许便是这一杀,激发了兖州世族的恐慌,人人为求自保,因而叛迎吕布,想赶走曹孟德,重新获得本籍世族的特权。

东汉以来世族势力高涨,汉光武帝依靠河北河南豪强起家,豪强望族对汉朝中兴起过重大作用,因而获得了王朝恩赐的特权。各地豪强林立,他们或居高官政要,或与王公贵胄联姻,逐渐形成为东汉王朝的一支特殊的政治力量。当豪强最盛时,人人恨不能与世家大族攀上关系,举凡求学干仕,一定要标榜自己出自哪一支望族,若说是单家子,往往会为人轻薄。故而天下大乱,首先起事的便是坐拥雄厚财力的豪强,曹操虽明为世家子弟,可他为阉宦后裔,家底比不过真正的世族,与名动天下的袁氏相比,顶多算半个世族,甚或还挨着庶族的边儿,为此没少被心高气傲的世族们嘲笑。或者便是他那拿不出手的出身,才让兖州世族人服心不服,这场叛乱看着是突如其来,但也可说是蓄谋已久。

曹操把急报收了,愤怒过后,却是冰凉的悲哀,片刻的思索后,他下达了一道宣传全军的军令:

“轻骑撤回兖州救急!”

从扬州南下豫章,合肥是必经的水陆交通要冲,因其位于南淝水和东淝水交汇点,故而称为“合肥”。从合肥北上淝水,直入淮河流域,往西经涡水、颍水、汝水,可抵达中原腹心;从南则流通施水,施水汇入巢湖,巢湖东南凿出濡须水,濡须水南接长江。在濡须渡口登船,溯流西上,若好风送力,不多久便能泊入鄱阳湖,而后便能进入豫章城。

这一路多为水路,船行为首选,但也有旅人乐走陆路,至多横渡淮河和长江,再沿着两河流域之间的丘陵地带,或骑马,或步行,陆路比之水路更加蜿蜒难行。

诸葛玄一行人离开徐、扬边境,乘船渡过淮河,先在寿春待了几日,诸葛玄去拜访了故友袁术。袁术告诉他豫章太守周术病故,豫章太守一职空悬着,他思来想去以为诸葛玄最合适,请他去豫章任职,话说得漂亮,诸葛亮不免也有点感动,真以为袁术是诚心为朋友考虑。

诸葛玄得了许诺,也不想太久停留,一家人短暂休整后,便走陆路到了合肥,诸葛玄的打算是从巢湖乘船进入长江,而后顺江而下。可诸葛姐弟从没坐过船,上次横渡淮河,吐的吐,晕的晕,这回听说要坐一个月的船,心里早犯了怵,诸葛均在陆地上便晕得四五不知,整日揪住叔父的手哼唧着不肯上船。

诸葛玄无奈,只得在合肥暂歇,想等一家人养护好身体后再上路,即便是不乘船溯流西行,也得横渡长江,这船是非坐不可的。而且陆路太绕,丘陵之地山路颠踬,道路崎岖,并没有乘船快捷,他其实还是想说服他们行船。

他因有袁术亲赠的关路符节,带着一家人住在合肥传舍里。传舍刚好坐落在施水畔,不远处的逍遥津常有船只起航停泊,传舍外过往车马熙熙攘攘,无论北上淮河,还是南下长江,水陆两路都要经过合肥,每日行旅喧嚣不绝。一家人经了徐州一场惨祸,本是满心的哀愁,乍来到扬州繁华之地,见得满目琳琅,渐渐把凄惶丢了一半。诸葛均虽不喜坐船,却爱去渡口看大船,认真地数着船上挺直如脊梁骨的桅杆,有时也去偷听船上的水手吵架,学了两句江淮脏话回来骂姐姐,被诸葛玄一顿训斥。

昭蕙、昭苏虽不常出门,到底少女心性,也好新奇,时不时躲在角落里看看热闹,有喝得爹娘不认的浪荡水手见着两个清秀的少女,拍着屁股对她们唱小曲儿,吓得她们闭门锁户,一整日不敢露面。

冯安的手残废了,拇指始终蜷曲,怎么捋也捋不直,起初连筷子也夹不住,昭苏见他可怜,要喂他吃饭,他红着脸死活不肯,后来费了许多力气到底能自己用食,却干不了重活。他苦恼了很多日子,觉着自己成了废人,是诸葛家的大累赘。诸葛玄耐心地安慰他,说你救主有功,如今危难过去,过后的日子会好起来,你放心,我们诸葛家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一定会养着你。

诸葛亮却越来越沉默,话很少,经常坐在屋子里发呆,一坐便是一日,眼里空无一物,仿佛丢了魂。诸葛玄很担心他,有时领他出去散心,他也只是坐在河岸边出神,满目喧嚣仿佛轻尘,从他眼底无声地滑过了。

这一日,诸葛玄又领了姐弟四人和冯安去渡口散步,诸葛均刚到水运码头,眼睛早放了亮光,高桅楼船一艘艘或靠岸或起航,船桨荡漾出的水波犹如丝绵耸动,哗啦啦的搅水声拍打着滑溜溜的堤岸。岸上商贩摆着摊铺兜售江淮特产,热情地招呼着南北往来的商旅,响亮的吆喝声不绝如缕,那般热闹景象仿佛极强的磁铁把诸葛均一下子勾引了去,撒丫子便跑开了,他个头小,三下五下钻入人群里,顷刻没了影。

诸葛玄登时着了慌,急忙和冯安在人头攒动的渡口四处寻找,待得寻到,却见他踮起脚尖,正和泊岸的一艘船上的络腮胡水手用江淮话对骂。一家人看得好笑,冯安赶紧把诸葛均拖走,孩子却不依从,仍不忘记扭头对那水手呸道:“有种你下船来!”

诸葛玄敲了敲他的小脑门:“小小年纪学得牙尖嘴利,你从哪儿学来这许多脏话,以后不许说了!”

诸葛均不高兴地说:“他是坏人,他说我是没爹娘的野孩子!”

诸葛玄怔住,他迟缓地抚着诸葛均的肩,像是要为他拂去许多遮挡不迭的暗箭,可无论他如何用心,似乎永远会有不能设防的伤害,冰凉的哀伤感觉流过心田,他勉强笑了一声:“骂得好,真不是好人!”

正恍惚间,诸葛玄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他以为是错觉,也没在意,背上却被人重重一敲,惊得他一扭头。

照面的是一个眉间盛满英气的中年男子,灿烂的笑从眉梢流满了整张脸:“子默兄,老友也不识了?”

诸葛玄惊呼起来:“蒯异度!”

中年男子大笑着捉住诸葛玄的手肘:“好你个诸葛玄,天涯广阔,你别的路不走,偏偏走江淮,莫非天欲你我老友相遇乎?”

忽遇故友,诸葛玄心底的哀愁阴影被烂漫的兴奋压倒了,他欢喜地说:“多少年不见了,你也没变,老妖精!”

中年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吾鹤发童颜,因吾懒人耳,不思不作不愁不喜,天生是个没心肝的蠢人。不似你诸葛子默,人家比干七窍心肝,你是九窍,心思太多,焉得不老!”

诸葛玄大笑不已:“多少年了,仍长了一副惹人厌的烂舌头!”

中年男子笑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豫章,君去何方?”

“回荆州。”中年男子又补充道,“我如今在荆州牧府下做事。”

诸葛玄点头:“原来是刘景升门下幕僚,我耳闻景升当日单车直入荆州,幸得蒯异度、蒯子柔两兄弟襄助,铲豪强,斩宗族,弭平州郡贼寇。如今天下残破,唯有荆州民生富庶,有赖异度兄良干谋断,我心中好生佩服!”

中年男子笑着摆摆手:“罢了罢了,不过是在人家门下讨口饭吃,你再赞誉,我这张脸也要羞掉了!当年我们诸位同学中,子默最具才干,我这点能耐和子默比起来,如畚土比泰山,小川方沧海。”

诸葛玄佯怪道:“你怕羞掉自家的脸,不怕羞掉我的脸么?”

中年男子畅声笑道:“左右无事,我还不着急离开,我瞧你也闲散得很,走,随我去船上叙话。我备有扬州好酒,你我痛饮!”他不由分说,挽住诸葛玄便往岸边走。

诸葛玄迟钝了一下:“我尚有侄儿侄女等候……”

中年男子大度地说:“一同唤来,正好,我见见你们诸葛家的岐嶷儿郎!”他低头打量着诸葛均,“这是你侄儿?不错不错,模样儿讨喜!”他领着诸葛玄登上了靠岸的一艘三桅大船。

不过一刻,诸葛亮和昭蕙、昭苏也来了,各自近身拜见。诸葛玄因说这中年男子名唤蒯越,荆州中庐人,原是他求学时结识的一位朋友,当年两人师出同门,同食同案同行,最是交厚。奈何朝纲丧乱,四海沸腾,故友分别历年,今朝巧遇,当真是欣喜若狂。

蒯越一一注目着诸葛玄的侄儿们,微笑着依次作了一番亲切的叮咛,吩咐船上的随从领他们姐弟去看大船。他却和诸葛玄在甲板上摆上小酒宴,迎着清爽的河风,面朝水天一线的旖旎风物,惬意地对酌畅谈。

“我瞧你这几个侄儿皆是人中龙凤,二侄儿是唤作……”蒯越慢慢地道。

“诸葛亮。”诸葛玄提醒道。

蒯越念了一声这个名字:“诸葛亮,嗯,好,最有器局,方之时日,或会不可限量。”

诸葛玄些许讶异,玩笑道:“君欲效许子将兄弟月旦评乎?”

蒯越摇头一笑:“吾非臧否人物,亦不是清议优劣,只是为令侄气度打动,深有所感而已!”他举起一爵酒,“来来,为你我重逢,共浮一大白!”

两人举爵一饮而尽,蒯越笑道:“你去豫章是游学,还是长住?”

“袁公路保举我为豫章太守,上任而已。”

蒯越的笑容有些淡了:“袁公路举荐的官只恐不好当。”

诸葛玄一疑:“怎么,异度以为有何不妥?”

蒯越道:“袁术为人外宽内忌,奢侈恣睢,猜忍难容,坊间风闻他有觊觎神器之心,子默赤心之人,怎能受他钳制?日后两厢难容,我担心会有肘腋不测。”

诸葛玄默然沉思片刻:“我也知异度所言非虚,只是袁公路既举荐在先,我又答允在后,总不能中道而毁。况且我带着侄儿一路颠沛,艰苦竭蹶,想为他们寻一方安生之处,若能在豫章安顿下来,别无他求。”

蒯越一叹:“子默肝胆昭昭,君子也!也罢,你自去豫章赴任,若待得不如意,可来荆州寻我。刘镇南虽气度狭小,能坐而保有一方,不能行而开疆辟土,到底还能宽示容让。你又与他有旧谊,他不会拒你门外,你我老友同事,左右有个照拂。”

诸葛玄笑着自饮了一爵酒:“多谢!”

蒯越眼望着诸葛亮四兄妹的背影,幽幽地道:“当年你我同门求学,曾许诺今日为莫逆之友,他日为儿女亲家,君尚记否?”

诸葛玄沉沉地叹了一声:“可惜我妻室早逝,无有子嗣,与君所定媒妁之诺只得落空。”

蒯越也自叹息:“我也无子嗣,当真遗憾。”他却浮起一段心思,“不过,我有一侄儿,名唤为祺,他父亲过世后,一向由我抚养,权当作自家儿子一般。君也有侄女哺育,可是巧得很了!”

诸葛玄听出意思了:“你是说……”

蒯越眉开眼笑地说:“你我能巧遇,乃天授之,想是天意欲有所成,莫若你我两家结一段姻缘,君以为如何?”

诸葛玄说不得是惊还是喜,他不确定地问:“此话当真?”

蒯越只把酒爵一放,从腰囊里掏出一枚莹澈透亮的白玉环:“子默若应允,这便是定亲信物!”

诸葛玄不忙着接,先卖起了关子:“只不知异度看中吾家大侄女,抑或小侄女?”

蒯越眨巴眼睛:“若能娥皇女英共入我蒯家,岂不美哉!”

诸葛玄笑斥道:“贪心!婚配之礼,长女为先,我便为大侄女昭蕙允了你蒯家的婚事!”他伸手接过那枚玉环,自己也寻了一枚青玉带钩递过去。

蒯越把玩着那柄带钩,道:“今日老友重聚,又成就一段姻缘,果真好事成双!”他对诸葛玄举起酒爵,“待你收拾停当,我们择吉日为两个孩子成婚,你可别反悔!”

诸葛玄指着他笑道:“你蒯异度不反悔,我何悔之有!”

两人一时大笑,满满的醇酒在铜爵里荡漾,仰头一饮,仿佛藏得很深的诺言,统统流入腹中。

历经惨祸,少年诸葛亮立志致太平

一阵激风把垂在檐下的招魂幡掀起一个角,风一路不停,成片的招魂幡波浪般起伏,仿佛不舍得离开的魂魄在盘桓踯躅。

一行人亦步亦趋进入灵堂,领头的人面含戚戚,郑重地在堂内的黑漆棺椁前拜了下去,主持葬礼的丧宰捧来一爵酒,他高高地一举,而后倾倒为酹。

棺椁旁一人捧着一方印盒走上前,朗声道:“先明公遗嘱:兹我徐土,不幸殄瘁,幸赖刘君,急人危难,仗节赴乱,不让暴戾。今吾升遐,永辞吾民,临终择定明君,赠君印绶,期君佑我徐民,抚我徐土,君其勿辞!”

刘备拜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灵堂内外静悄悄的,风扯着魂幡来回飘荡,宛若魂魄在冥界发出的一声声恳求。

捧印绶的麋竺捧得手酸了,可刘备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他心里忐忑起来,刘备不会又要辞让徐州牧吧,为了让他接受徐州印绶,徐州僚属等费了多少口舌,拿出车轮战的舌战本事来,好不容易劝服他留守徐州。

他不得已,只好给守在刘备身后的关、张使眼色,关、张早就等得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动手抢走印绶,张飞索性悄悄捅了刘备一下。

刘备蓦地抬头,脸色微微发白,他湿润的目光在印盒上游弋,颤声道:“刘备愚拙,陶公择吾为徐州牧守,诚过信也,备大惭愧之。”他抬起双臂,手有些发抖。

麋竺如释重负,将印绶稳稳地放入刘备手中,他在心里抹了一把汗,双手扶起了刘备:“明公愿接受徐州印绶,为徐州之幸!”

刘备捧着印盒站了起来,那一方沉沉的印盒仿佛滚烫的烙铁,捂得掌心烧起来,奇怪的沉重感觉便那么不经意地压下来。他以为他握着的不仅仅是一方印绶,还有他几度缥缈几度失落的希望。

麋竺带头伏拜下去:“参拜新州牧!”

灵堂内外的徐州僚属齐齐拜下,那一片汪洋般的缟素像伏低的浪头,在刚毅的万顷苍岩下恭顺臣服。

刘备往前迈了一步,鞋底也像燃了火。他望着僚属埋下的头颅,现在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州,尽管已被战火摧毁得不复当日繁荣,却仍然拥有广阔的土地,将来也会拥有殖茂的人民,雄峻的军队,一步步,再一步步,弭平天下的战乱,恢复汉家的荣光。

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郑重,这样庄严,以为自己原来并不一定要仰食他人鼻息。

徐州印绶易手的三日后,徐州牧陶谦下葬了,葬礼很风光,由新任州牧刘备主持,远近的徐州百姓都来了,一是为故州牧送行,二是看一看新任州牧。大家一面观瞻葬礼一面议论,都说新任州牧长得挺不错,听说还是皇族后裔,年纪比陶州牧小太多了,也就三十来岁,只是不知人怎样,能不能保得徐州的长久太平。若是青州军第三次侵犯徐州,他能挡住青州军么?许多疑问飘入了刘备的耳朵,他只是浅浅一笑,不是他伪饰,他的确有容得下质疑的胸襟。

殡葬完礼的第三天,刘备搬进了徐州牧府,坐不暖席,麋竺却来了。

“子仲何事?”刘备看得出麋竺有话要说,他天生有察言观色的禀赋,照面之间便能隐约感应出对方的心思。

麋竺迟疑了一会儿:“主公,有点私事。”

刘备宽厚地一笑:“无论私事公事,子仲不必顾虑。”

麋竺揣着小心说:“主公,竺有一妹,主公见过的,竺有个大胆的念头,想将吾妹许给主公,执帚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