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侯鸟 8

就这样,春燕跟明文的婚事拖下来了,春拖到夏,夏拖到秋。

两颗年轻的心碰撞,不可能撞不出火花。明文比起开诚来,当然没有开诚英俊潇洒,但明文孔武有力,每一块健肌都蓄积着力量。褥热难耐的夏夜,厦屋经过炎阳一日的蒸烤,变成了蒸笼,春燕剥光自己,躺在炕席上,闭上眼,努力什么都不去想,她活得太累,需要有一段时间休整自己。然而,盘亘不去的,是岁月车轮扎过来的阴影。思绪像无法禁锢的甘泉那样流了出来,刹那间冲决堤坝,变成滔滔洪流。

夜渐深,酷热退去,丝丝凉意渗入肌肤。隐隐地,听得见财儿的喘气和秋菊娇娇的低吟,那一对活宝又在折腾。虽只有一次切身的体验,春燕仍然被那响动撩拨得春情荡漾,不能自己。

窗棂上,嵌着一个厚重的身影,春燕的心里,爬满了无数条蛀虫,整条身子奇痒难受,诱惑和期盼使她的呼吸加重,空气在一瞬间凝固,喉咙干燥得喷出火来,曾经有过的天崩地裂,曾经有过的浴火重生,会不会在今晚……发生?

门响了一下,春燕浑身一激灵,那时间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她在暗夜里……等。结果,门从里边闩着,那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悄然离去。

春燕好悔!她只想打开门冲进院中,把那离她而去的人拉回身边。她没有。不能够。在所有人的眼里春燕还是个姑娘,那样一来她成了什么人?

春燕再见到明文时眼里闪着哀怨和祈求,明文不懂,还以为他的莽撞伤了春燕的心,越发拘谨和无所适从。从那以后春燕夜夜都为明文留门,明文一次也没敢再去春燕的窗口。春潮涌动时春燕常三次五次光着身子去开门,幻觉中明文就站在门口。那仅有的一次撞门声化作甘美的记忆在心田里供奉。

春燕曾经鼓足勇气站到明文跟前,想对明文说:明文哥,今晚你来吧,我给你留门,话出口时却被舌头挡住,春燕抹了一下泪,哽咽着。明文诚恐诚惶,想起那晚的罪孽,心就紧缩着,对春燕有了无形的恐惧。

秋天,征兵的时节到了,明文报名参军了。穿上军装时小伙子满脸喜悦,春燕做好一双鞋送到明文跟前,明文把鞋拿到手里掂了掂,不经意地别在背带上。

明文这一走,整整五年。

如烟往事在心田的一角尘封,枯寂无聊的劳作使春燕的思维枯萎。从互助组到合作社,春燕每日将工分本呈给记工员,看那小本上的数字堆积。她变得寡言,不再跟任何人沟通。偶尔,春燕从别人的口中听得有关明文的只言片语,便会涌出几缕莫名的激动,后来她听说明文提了干部,娶了个女兵媳妇,便彻底关闭了那扇心窗,让感情在记忆的角落里禁锢,任其漆落彩剥,风蚀虫蛀。

不经意中,春燕发觉自己变了,那些变化出自孩子们的口,很少有人再叫她“春燕姐姐”,新成长起来的一辈都叫她“春燕姑姑”。对镜梳妆时,一丝惆怅一丝自怜在脑后某个忽明忽暗的角落涌出,少女时特有的红润在逐渐褪去,代之而来的是长年风吹日晒所形成的干涸。

有时她想,随便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可生活对她就是那样吝啬,再也没有人给她提亲。每天都有人客气地跟春燕打招呼,春燕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到村里人有意无意地照顾,宅院内所有的人都一如既往地对她表现出关怀和同情。可就是没人知道春燕最需要什么,村里年年都有姑娘出嫁,岁岁都有小伙娶亲,唢呐声声,笙歌笛鸣,姑娘出阁时的羞涩,小伙子入洞房时的荣幸,为什么春燕就不能……

那日,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在村子里出现,整个村子一片欢腾。明文当了营长,带着新婚的妻子荣归故里,那女兵齐耳短发,军帽下一张秀脸熠熠发光,一双大脚穿着解放鞋,走起路来带着张扬,洋溢着青春的光芒。

院内涌满了人,各种赞美的话语从不同的人的口中脱颖而出,在恭喜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一份安慰。明文不断地把喜糖散给大家,生瑞叔生瑞婶喜得合不拢嘴,两张笑脸变成了莲花。

春燕把自己关进厦屋,自惭形秽,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功能。人散尽时好像明文来过,抓一把喜糖放到春燕炕上,好像还说了几句话,春燕咧嘴笑着,那笑是挤出来的,显得僵硬。

春燕不再做梦,无梦的夜晚像一片荒野,杂草丛生。春燕睡在杂草丛生的荒野里,形同蒿木,她不再有所期盼,有所追求,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浑身上下都感觉麻木,但愿日子就这样封冻,时光就这样凝固,明早起来,春燕已走完了人生……

无意,撞到了兜肚里的那只麒麟,逝去的时光一闪,记忆的窗棂打开了一扇,舌根下渗出了一丝妙曼甘甜……像一颗流星在夜空里划过,刹那间激情尽燃,那火苗被雨露扑灭,冒着缕缕白烟。春燕爬起来,把那麒麟连同那封信一起从兜肚里取出来,存封到箱底。

太爷太奶相继辞世,相扶相帮着走完人生。太奶奶生病时春燕一直守在跟前侍候。太奶的病时好时坏、时轻时重。清醒时太奶不停地叨念着太爷,叨念着那些刻骨铭心的陈年往事,思维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吐出一根长长的线,串起太爷太奶的一生,丝丝缕缕都充满着深深的温馨。还是那个爱幻想的春季,一个少女在河边洗衣,裤腿挽过膝盖,露着白白的小腿,棒槌举过头顶,辫梢儿点着河水……姑娘万万想不到河对岸的柳树林子里一个秀才将一双眼睛瞄上了她,那秀才回家就催促着父母和媒人到河对岸提亲,并且信誓旦旦地说:非她不娶。太奶出嫁时天下着绵绵细雨,河水涨了,抬轿的人淌着河水将轿杆举过头顶,太奶一双小脚轻点着河面上的波纹,心儿悬在了半空……春燕静静地听着,快乐着太奶的快乐,痛苦着太奶的痛苦。太奶的思路是那样的清晰,每一段回忆都像封存的甘醇那样令人心醉。春燕有些羡慕,有些嫉妒。如果有一天,春燕的脸上,被岁月犁得沟壑纵横,头上银丝稀疏,手似鸡爪,肩背拱曲,还会像太奶那样,陶醉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沉睡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天快黑时太奶醒来,退下手腕上的银镯给春燕带上,说她梦见太爷了,太爷在奈何桥上等她,她今晚就要去了。说着就把眼睛闭上,春燕心里一阵惊栗,正想喊舍娃哥嫂,只见太奶又睁开眼,言辞恳切地说:春燕,寻个合适的对象,过一家人……

春燕一身重孝为太奶守灵,却不啼哭。她知道太奶心无憾事,一生满足。太奶是太爷叫去的,太爷的花轿停在太奶的门口,天下着霏霏细雨,太奶的脚尖点着河面上的波纹,心儿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