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侯鸟 3

唯有春燕与众不同,她觉得开诚不会出事的,因此上夜夜都做着好梦,梦中开诚带着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云在脚下飘,船在云里行,骏马长着翅膀飞来飞去,百花园里姹紫嫣红。春燕跪在长满水草的天池边沐浴,开诚牵着骏马静静地在一旁守候;开诚将春燕抱上马背,骏马飞奔,耳旁传来呼呼的风声。她跟他在长满水草的草原上打滚,她与他携手在茂密的林间小路上漫游,开诚将春燕抛上云天,双手又稳稳地将她抱住。突然,雷声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开诚将春燕裹到怀里,用宽大的胸怀为春燕遮风挡雨。春燕偎在开诚胸前,感觉开诚的胸膛坚实无比,充满阳刚之气。雨晴了,西边天上架起七彩飞虹,开诚春燕手拉手在彩虹上漫步,充满不尽深情。

早晨,东边的太阳跃上树梢,跳上窗棂,春燕仍然沉浸在昨夜的梦境之中。好像有人叩了一下大门,她忙穿衣下炕,开了大门,门缝里掉下书信一封。

春燕不识字,将书信给老爷逞上,老爷颤栗着将信打开,果然是开诚捎回的家书。开诚在信中告诉二老,他安然无恙,望父母不必担心,北边打了败仗,队伍往南撤退,家乡不久就要被解放军占领,望父母好自为之,想法设方明哲保身。春燕仄起耳朵细听,希望听到信中开诚提及有关春燕的只言片语。老爷捧着儿子的信高声朗读,读着读着老爷眉头紧锁,看到后来他干脆默不作声,最后将信搁到桌上,哀叹一声。太太拿起桌上的信,戴上眼镜细看,看到后来她看一眼春燕,又瞅一眼信纸,脸上呈现出难以言状的复杂表情。春燕想,可能二老思儿心切,见信如见儿,禁不住悲伤之情。她有点埋怨开诚,既然路过家门口,为啥不进屋看看,干吗隔着门缝塞进书信一封。想着想着又有些释然,自古道官身不由己,他手下又带着那么多的兵。春燕想任何事只会往好处想,她心地善良,常常把所有的人想象得跟她一样。

她烧火做饭,侍奉二位老人用了早餐,饭后太太照样潜心拜佛,老爷站在走廊里看看天,背起双手,弓着腰出了院门。春燕洗了碗筷,将那封信叠好装起,出于某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春燕解开大襟袄,将信郑重地装在贴心的兜肚里……

“春燕,春燕,你到我屋里来一下。”太太屋里紫烟袅袅,一股熏人如醉的香味。太太在炕沿边坐着,春燕垂手侍立。太太解开大襟袄,从贴心的兜肚里摸出一样东西,春燕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那东西黄灿灿亮闪闪,非牛非马,却长着四只蹄子一只独角,一根尾巴。太太告诉她,那是一只金麒麟,开诚也有一只,跟这只一模一样。太太说,她把这只麒麟送给春燕,无论开诚怎么样,她始终认定春燕就是她的儿媳。春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接过那金麒麟时如重千钧,那麒麟带着太太温热的体温,春燕低头叫了一声“妈”!内心升腾起一种庄严一种感激。农家女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简单,春燕伏到太太的膝盖上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太太用柔软的手抚着春燕的头发,春燕被一种深深的母爱笼罩着,她的心似禾苗吮吸甘露那样酣畅。

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发生了变化。北边的大兵开过来了,这里获得了解放。村子里锣鼓喧天,扭起了秧歌。多年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忧郁和沉闷一夜之间被一扫而光,人们还来不及领悟“解放”的含义和实质,只觉得新鲜、刺激、有味,那被生活压弯了的腰脊重新挺直,男女老幼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充溢着满足。村外的官道上,一队队解放军唱着嘹亮的歌声南下,队伍的后边独轮车、蚂蚱车、驴驮的、肩挑的一长溜支前的老区群众。跟前段时期那些北上的队伍相比,这支队伍从精、气、神上彻底压倒了对方。兵败如山倒,南边的枪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听不到枪响,这里成了后方。

许多日子,老爷将大门紧闭,足不出户。他尽量装着大度,无所谓。桌前一本摊开的发黄的线装书,一壶茶,一只茶杯,一把水烟壶捧在胸前,姿势优雅地抽一口水烟,抿一口茶,低头瞅两行文字,手指头在嘴里抿湿,慢悠悠地翻过一页,又低头看看,看到得意处,嘴角竟露出笑意。

“咚”一声,犹如晴天响雷,那大门是被撞开的。瞬间,院子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春燕看见老爷从容地走出正屋,背着手站在走廊里,昂首挺胸,那些人过去都是老爷家的佃户,如今翻身了。有人背着长枪。有人扛着长矛,矛头上扎着红缨。有人一条裤腿卷过膝盖,一条裤腿掉下来苫住脚背,有人拦腰扎一根草绳,有人头上缠着白的、兰的手帕。突然,春燕看见爹了,爹的癞疤头上闪着红光,敞开的胸膛黝黑而精瘦,扛一把老蛮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冒起来,显得恁样激动。

院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太手颤颤地,嘴唇不住地发抖,她已没有心思去烧香拜佛,目光呆滞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春燕做好一碗长面端到太太跟前,太太颤抖着双手接过碗筷,没来得及将面条送到嘴里,那碗从太太手里滑落,掉到地上打碎。春燕把太太扶到屋里炕上躺下,太太紧紧攥着春燕的手,生怕春燕从屋里飞走。春燕挨着太太坐下,搜肠刮肚想说一些安慰太太的话。春燕嘴太笨,满腹里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她陪太太傻坐着,太阳从窗棂上退出去了,爬上了屋檐,爬上了屋脊,屋子里暗了,春燕点着了油灯。

大门吱起响了一下,老爷回屋了,太太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抱着老爷痛哭,老爷木然地站着,面无表情。

春燕端来一铜盆温水,服侍老爷洗手洗脸,老爷将手伸进水里泡泡,禁不住老泪纵横。太太双膝跪在老爷面前,亲自为老爷洗脚。翻出白凌袄裤让老爷换上,老爷指了指水烟壶,接过水烟抽了两口,端起茶杯嗽嗽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