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大山深处的爱情故事 五

妈妈病重时我一直在妈妈的床前守着。拓子坪林场的领导对我还算可以,特批了我一个月长假,还说假如时间不够的话可以多住些日子。我陪着妈妈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那一段日子令我终生难忘。

妈妈说她早都知道她得了那种不治之症,因为她和爸爸得的是同一种病。那个“癌”字她十几年前都学会了,她在爸爸的病床前恨不能把那个字眼咬碎。“你们哄我,我也哄自己,只要我的儿孙都能活得开心。我没有什么值得遗憾,因为我的儿子堂堂正正地做人。”

“妈——”我脸上笑着,眼角却流出了眼泪。妈妈伸出手指头在我的脸上刮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头放进口了嘬了嘬,开玩笑说:“我尝尝,我儿子的眼泪是甜的。”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却感觉到了妈妈的慈爱。那种慈爱只有我一个人独享。妈妈在她的心田里耕耘着我,使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悲观和彷徨。妈妈说她心无憾事,古人说知足者常乐,她比爸爸多活了十几年,满足了。爸爸一个人太孤单,她给爸爸作伴去。

妈妈问我,你说人有来世么?不等我回答妈妈便自问自答:人有来世。妈妈说,世上万事万物都因人而生,因人而长,人是主宰万物的神灵,所有的生命中只有人有思维功能。

妈妈说,心和眼血脉相通,心端眼正、心邪眼歪。别以为你做了错事无人知晓,天上有一双专门监视人的眼睛,这辈子恶事做绝了下辈子变个毛驴。妈妈把她独特的人生见解篆刻成铭文,一刀一斧,镶嵌进我的骨缝里,使我在人生阅历中不敢有丝毫的偷懒和懈怠。

那天晚上儿子回来了。才几个月不见,我发现儿子沉稳了许多,思谋说他下乡插队的那个地方山很高,人很穷,吃水要到十几里路外的山下去挑,老人们一辈子不知道洗澡叫干啥。早晨人们扛着镢头上山,晚上背着一身尘土回家,贫瘠的土地上种不出理想,却能种出思考,《国际歌》里那句歌词唱得不错,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全靠我们自己。他回来打算买些书籍和学习资料,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力争早日从那里脱身。

我在心里暗暗地为儿子鼓劲。我鼓励儿子:把理想埋在心里,认准自己选择的路,走到底。

吃饭时妻子特意包了些饺子,儿子挨着姥姥坐下,他不停地给姥姥的碗里夹菜夹饭,妈妈吃得高兴了,因此就多吃了一点。

服侍妈妈睡好,给妈妈把被子盖严,睡到床上我和妻子仍然在讨论着儿子,我们为儿子的成熟而感到欣慰。

早晨起来我洗完脸刷完牙,然后来到妈妈睡觉的屋子里,妈妈紧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叫了一声“妈妈”,不见回应,再叫,还是不见回应。“哇——”我哭出了声。

妈妈走了。走得从容不迫,走得一声不吭。窗,紧闭着,妈妈的灵气,从哪里溜走?齐家庄开满野菊花的小路上,我拽着妈妈的衣角,妈妈指着远处的山脊说,我的爸爸就在那里跟日本鬼子酣战,篮子里,装着我们维持生命的物质——野菜。风雪夜,妈点亮油灯,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哧,哧”的响声,我看见妈妈的手心里,有血在流……我牙咬着手指,心在……甜蜜得生疼。妈妈呀,您该告诉我,来生来世,我在哪条路上,把您等。

回到罗家塔时已是初冬,雪絮漫天,树上结满霜花。鲁四见我回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带着黑子,到野兽出没的地方下套子,冬天是狩猎的好时候。

鲁四还在生我的气。我阻止了梁峁上村民们瓜分豁豁财产的举动。村民们瞪着怨恨的眼珠子直视着我,鲁四骂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忍了。我跟鲁四不能计较,我知道鲁四的为人。队长站在我的一边,他说,老齐见过世面,老齐说得有道理。

我为那啥的命运担心。豁豁死的那天,那啥跟我寸步不离,那啥根本没有作案的机会。况且,那啥压根就没有作案的动机!

我站在窑门口,将远处的山林遥望,山与山的接缝处,有霭霭瑞气升腾,那是山呼吸出来的气息。我想跟着鲁四去打猎,老家伙不让我去,他大概害怕我偷偷地学走他的手艺。

山路上,蠕动着一个小小的黑点,那黑点慢慢地向我靠近,终于,我看清了:那是那啥!

“那啥——”我大声喊着,群山齐应。我忘记了山路湿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我伸出拳头在那啥的胸前捣着:那啥!你驴日的还活着!

那啥看见我衣袖上的黑纱,非常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出来迟了没有赶上送伯母一程。”

我被一种重逢的喜悦陶醉,我迫切地想知道在我走的这一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一切,我迫不及待地问那啥:“出来啦?结案啦?”

那啥脸上的喜悦被阴云替代,他忧心忡忡地告诉我:秀秀跑到公安局,把害死豁豁的罪责全揽到她的身上……那啥被放出来了,公安局却将秀秀收监。

我耳鸣了。失聪的我听不到雪花锐变成水时的哭声,我想起了丹麦神话里的美人鱼,为了脱去鱼的鳞甲,流出的血浆把海水染红。伟大——这个字眼太神圣。

“秀秀——我,要,娶,你!”是谁推倒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蜿蜒的山路在那啥的呐喊声中变成了一条火龙,燃烧完灰烬后,剩下的张力无比丰富。当听觉重新恢复以后,灌入耳际的是那沙如雷的涛声。

我想把自己变成山的骨架,让那啥站在我的肩上,去摘天上的月亮。我想让那啥把天上的星星串起来,挂在秀秀的脖子上,给秀秀做嫁妆。秀秀,你前世里积啥德了?这辈子遇见了那啥!

鲁四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老家伙套了一辈子猎物,到头来踩上了别人下的套子,山神爷在警告他:别在是非面前糊里糊涂。鲁四看见那啥,把头扭向一边,喉咙里咕噜上来一句:“胶锅里的胶熬粘了,瓷熊才会把身子扑到胶锅里头。”

我和那啥不能跟鲁四上计较,走上前去一人扶住鲁四的一只胳膊,关切地问老家伙伤得重不重,鲁四将我俩的手狠狠地甩开,说我的死活不用你俩管!老家伙较起真来跟小孩子一样,让人无所适从。

回到窑里鲁四仍然怒气不减,他气呼呼地拿出了他最珍贵的家当:一副豹骨架子,说让那啥把豹骨剁碎,熬成豹骨汤喝,豹骨汤补身子。

那啥不敢违命,操起斧子剁开了豹骨,汤熬好了。我又摊了些玉米面煎饼,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鲁四把手卷成喇叭状,放到嘴边一吸,说:“好酒!”大家又想起了豁豁和他烧的酒。

鲁四说豁豁其实是个好人,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山里人差不多都喝过他的酒,有钱能喝没钱也能喝。谁有个三灾八难难道豁豁那里借钱,一般都不会空手而归。豁豁给人借出的钱从来没有要过,有了还没了算,豁豁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谁没有个跌跤滑倒时?

那啥说,就是哩。埋了我妈以后,我在香炉底下发现了二十元钱。我把村里的人齐齐排查,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谁把钱压在香炉底下。突然间我想起了豁豁,全村人都给我借钱,就是豁豁没有给我借,这钱一定是豁豁压倒香炉底下的!我问过豁豁,豁豁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想。豁豁说不管是谁放下的你拿上用了就是,没有必要弄清钱是谁的。

鲁四的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所以说人家豁豁刚入土,有人就要娶豁豁老婆,小伙子缺德二字怎么写你给老汉说说。”

大家都不言语了。道德的砝码在天平的两端跳来跳去,孰是孰非,谁能说清?

到底鲁四憋不住,他又问那啥:你是怎么出来的,人家没治你的罪?

那啥把秀秀到公安局自投案的事重复了一遍。

鲁四的脸颊开始痉挛,嘴唇不住地发颤,他说:“这么说来,那个女人没疯?”停一会儿,他又十分肯定地说:“那个女人没疯!”

我暗自庆幸,鲁四那灵性的神经终于复活,一个无比正确的判断在他的胸腔里铸就,这个善良的老人被一种假象迷惑,他不会不知道人的天性里还有一种非常自私的意念,那就是爱。有时,爱会在突然间喷发,使人的行为失去自控,这时,人就会非常脆弱,像微风吹落树叶那样不堪一击。

不是吗,看看那啥,几个月不见,好像老了许多,额颅前的抬头纹像沟豁,浓密的胡须比森林还密,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里起来数天上的星星。那啥在臆想的梦里游走,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他不怕尘世间那利剑般的流言蜚语,向队长要来了秀秀家窑洞的钥匙,把秀秀的冬衣捆在一起,来到监狱里探望秀秀,看监的警察认识那啥,疑惑地问他:你就不怕重新被抓?

“不怕。”那啥坦然地回答,“我跟秀秀都是清白的,我盼你们早点弄清真相,不要让《窦娥冤》的悲剧重演。”高墙那边,传来了秀秀的歌声:

糊涂糊涂你真糊涂,

糊涂油蒙住了你的心,

糊涂汤使你辨不清东西南北,

今生里难饮合欢酒,

下辈子你在梁峁上等。

“秀秀——你听见了没有?我要娶你!”那啥对着高墙大喊,砖砌的高墙在那啥的喊声中坍塌,秀秀从铁笼里飞出来,抖了抖翅膀落在山巅的树上,山林里百鸟朝凤,叼来了七彩霓虹装扮新娘……

“秀秀——”那啥大喊着惊醒,瓷瞪起双眼找不到魂魄,梦中的秀秀怎么变成了凤凰?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连黑子也莫名其妙,抬起头来将那啥张望。

吃过早饭,鲁四突然说,他要到什么地方看望他的女儿,估计三四天以后回来,叫那啥在罗家塔住下来给我做伴。

在我的记忆里鲁四从来没有说过他有什么儿女,老家伙诡计多端,谁知道他又在耍什么鬼把戏。想起了我出山时鲁四在暗中保护我的情景,我说:鲁四叔,我跟你同去。

鲁四的脸上又扬起了他那玩世不恭的坏笑,他说他没有钱了,养活不了这么多的“贤侄”。

鲁四沿着那条山路一瘸一拐地走了,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我突然觉得鲁四好像在刻意弥补着什么,去完成一项神秘的使命。

以后的三天里,那啥把山沟里的杠柴拖回来,抡起斧头拼命地砍,身上的健肌一块块鼓起,黄黄的胸毛渗出了汗水。他不是在砍柴,而是在发泄,发泄胸中的郁闷。

第四天,鲁四回来了,他说他去探望秀秀了,他跟警察说,秀秀是他的女儿,他一口变了味的陕北腔竟然将警察糊弄过去,他见到秀秀了,那个女人只看了他一眼,便疯疯癫癫地又说又唱,警察说秀秀屙到碗里就吃,吃完了又屙。警察说弄不清为什么要把一个疯子关进监狱,疯子的行为不承担法律责任。鲁四说,你们放心,秀秀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