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婚誓 十
- 支海民中短篇小说合集
- 支海民
- 3984字
- 2023-11-22 14:09:06
故事看起来有点平庸,平常百姓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春暖花开的季节,簸箕掌唢呐声声,成士杰披红戴花,亲自开着手扶拖拉机迎回了新娘。新娘子樱桃蒙着盖头,被成士杰从拖拉机上抱下,羞答答拜了天地。成老汉身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头戴瓜皮帽,心安理得地坐在土窑洞前面的凳子上,接受了儿子和媳妇的叩拜。村里人兴高采烈地吃了一顿八碗(当年农村的酒席模式,两碗肉块、两碗肉片、两碗豆腐粉条、两碗肉汤煮萝卜或者煮洋芋),成老汉把闹房的小伙子挡在新房外,善意地解释:“那女子娃(樱桃)年纪还小,担心你们把娃吓着。”
一年后土窑洞内传出了婴孩的哭声,樱桃为成家生了一个女孩,成老汉欣喜之余又有些遗憾,期盼儿子媳妇生一个男孩。不过这不要紧,尽管计划生育非常严格,像成士杰那样的条件允许生二胎。
谁知道樱桃第二胎还是个女孩!公社计划生育专干动员两口子去做绝育手术。成士杰面临着两难抉择,超生不但要罚款,而且要开除dj开除公职。可是成老汉也非常执拗,老人家认为只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非要让儿子媳妇生第三胎。
其实樱桃也不想绝育,女人不生男孩子一辈子抬不起头,吃苦受累都不怕,一只羊要放,一群羊也要放,樱桃期盼儿女满堂。媳妇抱着小女儿坐在灶前的草蹲上,说话的声调有点忧伤:“爹,您莫生气,咱再商量。”工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以后樱桃终于为成家生了一个男孩,成老汉还嫌不满足,拾掇着让儿子和儿子媳妇又为成家添了一丁。五年时间成士杰做了四个孩子的爸爸,当年二十三岁的樱桃儿成双女成对,用老队长婆姨的话说,樱桃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太阳从家家门前过,家家的日子都不尽相同。不久生产队解散了,公社改作乡政府。成士杰依仗人口多的优势,竟然分得了三十亩责任田。那是一个山茆,离村子五里路,是簸箕掌最远的土地,分田时没有人去那里耕种。成士杰想了想,说,干脆分给我吧,我家人口多。
责任田分下后,成士杰跟爹爹商量,干脆在山茆上盖几间茅屋打两孔土窑,一家人搬到山上居住。
这几年成老汉越活越精神,越活越有心劲,其实原因很简单,人活一生图啥?就图个儿孙满堂!成士杰念过高中,为女儿和儿子起的名字不俗,大女儿叫成彩玲、二女儿叫成巧玲,大儿子叫成鹏辉、二儿子叫成鹏鲲。成老汉嫌两个孙子的名字拗口,干脆叫大鹏二鹏。
那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吃饱肚子成为一家七口人的唯一。樱桃虽然年龄不大,由于娘家兄弟姐妹多,从小吃苦受累,养成了任劳任怨的习惯,除过做饭、抚养孩子,还要帮助丈夫下地干活,好在穷有穷的快乐,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
春天的时候,成士杰用手扶拖拉机,从县上拉回来许多苹果树苗。苹果树苗是县上从外地购进,赊销给农民,簸箕掌几乎全是川地,种玉米合适,几乎没有人愿意栽种苹果树。于是,成士杰把树苗拉到山上,三十亩山茆地全部栽上了苹果树。苹果树的间隙,成老汉种了洋芋。
转瞬间大女儿彩铃七岁了,到了念书的年龄。岳父家离乡政府不远,成士杰把彩铃送到岳父家念书。
自从那一年因为超生被公社免职以后,几年来成士杰很少去乡政府,即使路过也不再找好友李勇闲谝,成士杰内心有一种自卑感,感觉到他跟李勇拉开了距离,成士杰已经没有理想和抱负,蜕变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
可是那一天成士杰在乡政府所在地的小学为大女儿彩铃报名上学,意外跟李勇邂逅。已经升职为乡长的李勇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李勇邀请成士杰去他办公室坐坐,成士杰碍于情面,只得跟着李勇来到乡长办公室。
李勇的媳妇马丽已经调到县上工作,当年县上已经为乡政府配备了吉普车,李勇每星期都回县上跟媳妇团聚。成士杰能感觉得来,李勇春风得意,心情不错。
秘书进来,为成士杰泡茶。这几年迫于生计,发生过的往事成士杰深藏心底,不去触摸也不去想。想那么多无用,身后的路已经坍塌,没有必要去纠缠岁月的细节,成士杰活得踏实,他已经做了四个孩子的爸爸。
虽然相互间没有来往,但是李勇了解这几年发生在成士杰身上的一切,这个老同学太固执,自毁前程,李勇帮不上忙,只能惋惜。这阵子说什么都无用,两个好友在一起反而有些尴尬。相互间干巴巴地问候了几句,成士杰起身,打算告辞。
“别忙”。李勇一边说一边从抽屉拿出一张汇款单交给成士杰。
汇款?谁会跟我汇款?成士杰的心里升起一股谜团。他把汇款单拿在手里细看,收款人成士杰,可是汇款地址却写着l'z,没有汇款人签名。
其实不用猜测,成士杰一看那娟秀的字体,立刻明白,这是施秀莲在给他汇款!汇款金额,十块。
改革开放初期,十块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对于已经焦头烂额的成士杰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及时雨。不过成士杰没有感激,脸颊由于暴怒而显得扭曲,他大声质问:“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可怜?表示怜悯?我不要!麻烦你给咱退回去!”
李勇善意地笑笑:“没有落款地址,怎么退?l'z差不多跟西安一样大,你让邮递员到哪里去找汇款人?”
成士杰仍然在怒吼:“这明显在羞辱我成士杰无能!”
李勇的脸上出现讥讽:“我看是你的心态出现扭曲。施秀莲汇款完全应该,没有你的帮助,施秀莲走不到今天,她给你一点补偿合情合理。”
成士杰怒气未消:“我不要!”
李勇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我只负责把信送到你手里,怎样处理是你自己的事。”
成士杰有点气馁,已经平息的湖面又荡起阵阵涟漪。李勇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那张汇款单有点烫手,成士杰把汇款单放在李勇的办公桌上,不打算拿走。
李勇把汇款单装进成士杰的上衣口袋,说话的口气依然带着讥讽:“拿着吧老同学,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原来咱们错怪了施秀莲,那姑娘有情有意。”
成士杰走出李勇的办公室,垂头丧气地来到手扶拖拉机跟前。生产队解散时手扶拖拉机折价六百元,虽然不高,也没有人能够出得起那么多钱。成士杰答应给村里人送粪耕地,手扶拖拉机暂时归成士杰使用。因为住在山茆上,手扶拖拉机让成士杰方便了许多。成士杰正在考虑这十元钱汇款怎样处理,大女儿彩铃走过来,对爸爸说,学校要书本费,她还想买一个文具盒一支铅笔。
哎!人穷了就这样,没有办法刚强,成士杰走进公社邮政所,把那十元钱取出来,给了大女儿两块钱,剩下的钱买了一些零碎。
从那以后成士杰每月都能收到十元钱的汇款。施秀莲参加工作后不忘感恩,用汇款来报答成士杰为她做出的牺牲。成士杰感觉有必要给施秀莲写一封信,但是,施秀莲没有落款的地址,成士杰不知道该把信邮寄到哪里。
那些年社会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各种票证陆续作废,市场上各种物资日益丰富,农民们做小生意不再被限制,乡镇上逢集,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姑娘穿起了花裙子,小伙子穿着喇叭裤。成士杰也用手扶拖拉机拉着一千多斤洋芋,到乡镇集市上出售,竟然收入了五十多块钱。那时,猪肉卖两块钱一斤,一斤玉米一毛二,洋芋卖五分钱一斤,一块钱能买三十斤萝卜,四十斤白菜,一大碗荞面饸饹三毛钱。尽管干部涨了工资,李勇乡长月薪也只有六十多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钱仍然值钱。
成士杰把大女儿彩铃从学校叫出来,父女俩买了两碗荞面饸饹,女儿吃得头上冒汗,七八岁的小孩子竟然把一大碗饸饹吃完。成士杰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然后又给了彩铃一块钱。看着女儿一步一回头地走进学校的大门,心里想,无论如何要供四个孩子上大学,要让孩子们成为体面的城里人,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
成士杰买了二斤猪肉一斤烧酒,给媳妇买了一件花格子料子衣服,给老爹爹买了一顶火车头帽子,花了十几块钱。心情坦然。这几年超生罚款,家徒四壁,根本没钱。应该让老爹和媳妇高兴一下,男子汉的肩膀上挑着责任和承担。
樱桃把那件花格子上衣在身上比划着,脸上溢出幸福的笑颜。老爹爹把火车头帽子戴在头上试了一下又取下来,嗔怪儿子:“乱花钱干啥?”最高兴的要算三个孩子,孩子们只有在过年时才吃肉,爸爸割肉回来,是不是又要过年?
日子在不经意间溜走,又过了一年。二女儿巧玲要上学了,成士杰带着两个孩子去乡镇小学报名,又收到一张来自lz的汇款单,依然没有汇款人的名字和地址,只是汇款的数字改变了,二十块钱!
应该承认,物价在上涨,去年三毛钱一碗的荞面饸饹,今年卖五毛。去年五分钱一斤洋芋,今年卖八分。三十亩土地的苹果园,挂果还得几年,为了不影响苹果树生长,果园间隔种植的植物每年递减。二十元钱等于两个孩子上学的费用,这无疑给成士杰减轻了负担。岳父岳母家日子也过得很累,大舅子刚娶了媳妇,成士杰当着岳父岳母全家人的面,一个月给岳父五块钱的零花钱。其实大家心里明白,这是成士杰为大女儿付的饭钱。现在,二女儿又要在岳父家吃饭,成士杰打算每月付给岳父家十五块钱,物价上涨了,十块钱不够两个孩子吃饭。成士杰在最困难的时刻得到了施秀莲的回报,憋了几年的积怨和误会消除了,心里有个愿望,期待着跟施秀莲重新建立联系。两个人虽然没有履行婚约的誓言,但是相互间都有好感,成士杰想开了,男人和女人,除过夫妻,还可以成为兄妹。
洋芋收获的季节,成士杰装了一拖拉机洋芋,拉到县城去卖。自从那一年跛狼和他的老婆离开簸箕掌以后,再没有回来。生产队解散时给跛狼老两口分了几亩山坡地,由于没有人耕种,已经荒芜,山里地多,自家的责任田都顾不过来。前几年成士杰听说老两口在县城捡拾破烂,这几年再没有消息,成士杰想去县城打探老两口的下落,顺便问问施秀莲的通讯地址。
一拖拉机洋芋卖了一百多块钱,成士杰高兴不起来,物价在飞涨,今年的一百多块和去年的五六十块差不多一样。成士杰把拖拉机停在路边,吃了一碗油泼面,然后找到施秀莲在城里姨夫的家。
屋子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成士杰猜测那可能就是施秀莲的姨姨,老太婆看见成士杰进屋,脸上挂满了疑惑。成士杰说明了来意,老太婆说,她姐姐和她姐夫前几年已经被施秀莲接到l'z。成士杰打探施秀莲在l'z的地址,老太婆突然明白过来,问道:“你就是秀莲原先订婚的那个男人?这阵子来打探人家作甚?把我姐和我姐夫从村里欺负走,还有啥不甘心?想让我姐夫给你还钱?没门!”老太婆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把笤帚,把成士杰扫地出门。成士杰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站在大街上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