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山里行 四

早晨，大家无精打采地起来，无精打采地吃饭，无精打采地上工。二闷还没有回来，可能正恋着寡妇的被窝。少了二闷就少了一个拉大锯的主要劳力，金钟叔老当益壮，只能暂时代替。半上午时山下突然传来拖拉机的响声，一会儿看见林业员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拉着公鸭般的嗓门对我们喊道：“二闷被林场派出所关了！”

我们还没有回味过来，二闷犯了啥法？鳖牛上前一把抓住林业员的衣领，厉声问道：“你狗日的是不是给二闷的碗里下蛆（方言，相当于诬陷）？”

还是金钟叔冷静，他把鳖牛的手撕开，问林业员：“究竟是咋回事？你给咱说清楚。”

林业员一点也不害怕，他攥着伐木工人的七寸（方言，相当于命脉）。他说，脸上露出得意：“夜黑地里（昨晚上）二闷跟刘寡妇睡觉，被派出所关进了黑屋。这阵子还在林场，没有送到县上，赶快准备些礼物，赎人要紧。要是送到县上就麻烦大了！”

在物质极端匮乏的时代，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被无限扩大，林业员说得属实。金钟叔是我们的领导，感觉事关重大，他知道不能把人送到县上，必须在林场内解决，老百姓清楚世道非常浅薄，没有过不去的鬼门关，只要肯打点二闷就能平安回来。

大家已经无心干活，小四轮拖拉机载着六七条汉子，直奔农场，谁也不知道二闷和那个女人有没有过肌肤之亲，女人的态度决定二闷的命运，只要女人不承认派出所就没有办法。拖拉机到达林场院子时已经半下午，只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在院子内哭诉：她说二闷是个好人，她的女儿在林间迷路，二闷发现后把女儿送回家里。她向政府保证，他们之间绝对没有那种苟且之事……

林场党支部书记是位老红军，他把金钟叔叫进办公室，说得客气：这件事如果不是那个瘸子林业员汇报，谁也懒得管，瘸子窥探寡妇久矣，无奈寡妇看不上瘸子，瘸子就不厌其烦，一次次去寡妇家里求婚。可能夜黑地里（昨晚上）瘸子发现寡妇给她带回家一个男人，妒火中烧，带领林场派出所捉奸。

金钟叔一拍大腿：“痛快！咱快刀斩乱麻，你说咋办？”

书记说，任何事都怕登亮子（摆到明处），一旦登亮子就需要钱买路，看样子你们得出水（钱）。

金钟叔当即问道：“需要多少？”

书记说得慢条斯理：这寡妇的男人原来是个护林员，死于工伤，林场每月给寡妇发十八块钱的补助，寡妇的户口就在林场。是这样，你们出二百块钱的封口费，我打点下边的员工不让他们乱讲，然后我让会计给寡妇开个介绍信，同意寡妇跟二闷结婚，你可以连同二闷和寡妇一起带走。

金钟叔喉结不停地嚅动，看来这书记也杀人不见血！要知道当年一头肥猪才卖五十块，这等于卖寡妇，一个寡妇值四头猪的价钱！不过金钟叔咬咬牙忍了，二闷三十多岁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金钟叔说，他没有带钱。书记说，那好办，你写个条据，从林场先预借二百元，以后从你们的工钱里扣除，我让会计给你们开介绍信，立刻放人。

金钟叔说，我不会写字，你写，我按个指印算数。

于是，林场会计写了二百元的借据，金钟叔把福蛋叫过去，确认无误，然后按了指印，二闷被从黑屋子内放出来。

二闷知道是林业员下的蛆（使坏），一出屋子就眼睛乱瞅，林业员也知道这些民工一旦惹急了就会跟你拼命，早已经溜走。林场书记也通情达理，管我们吃了一顿饭，吃的是两面馍，每人一碗洋芋豆腐，碗里还飘着油花。

大家心情舒畅，虽然出了二百块钱，感觉就像打了胜仗，一路走一路说笑，拴成老汉竟然吼起了酸曲，想不到寡妇也亮开歌喉，跟拴成老汉和鸣。福蛋一脸憨笑，对着女人作揖：“嫂子，我们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女人落落大方：“我叫秀珍。”

走了十里山路，看路边有一座农家小院，秀珍说，这就是她的家。

我们涌进秀珍家做客，看靠山的地方打两口土窑，两边盖几间茅屋，院子内栽着果树，树的缝隙种着菜蔬，院子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家，难怪小女孩不知道她住的村里叫什么名字。原来这里只住着她们一家。

秀珍给我们烧水，煮大碗桑叶茶，看看天色不早，大家起身回我们伐木的地方，看样子二闷不想走，用眼睛征询秀珍的意见。秀珍哀叹一声，说：“你先回去吧，隔天咱们一起去县城扯结婚证，有了结婚证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渐渐地秋凉了，我们伐木的生活暂时告一段落，二闷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林场书记发了善心，招聘二闷做了临时工。据说二闷想“培制”（相当于收拾）那个林业员一家伙，秀珍极力阻拦，她说她已经死了一个男人，再不想叫二闷有任何闪失。

一晃几十年过去，国家封山育林，伐木工人的生涯就此结束。以后再没有见过二闷，如果活着可能已经过了八十岁。去年秋月故地重游，已经找不到进入林区的小路，一条高速公路穿越林区而过，当年的林场已经开挖成人工湖，湖水荡漾，廊桥穿湖心而过，游客寥寥，坐在凉亭下抚今追昔，感叹岁月如梭。

全文完。

初稿于20世纪80年代

2023年五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