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忠驾着骡车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赶回了医馆。
姜氏守着已经只见出气不见进气的小闺女,正急得团团转,看见赵永忠回来了,忙问借到钱没有。
赵永忠从怀里取出五串钱,姜氏大讶,问道:“这是……爹给的?”
赵永忠没有回答,只是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赵三娘冷冷接道:“哼!爷奶说没钱!一文钱都不肯掏出来!这是四叔和隔壁赵二伯借的。”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她爹,又道,“这是大伯母悄悄塞给我的。”
赵永忠夫妇奇道:“大嫂她哪儿来的钱……”
“爹,娘,先别管了,赶紧付了药钱,给四娘治病要紧!”赵三娘急道。
碎银子用戥子称了,正好是一两,和铜钱加在一起有一贯钱五百文。
大夫道:“这药原本要吃十副才能见效,也罢,先给抓三副吃着吧。”
姜氏连夜熬好药,赶忙喂赵四娘吃药。可惜这时的赵四娘已经牙关紧闭,怎么也喂不下去。
赵永忠和赵三郎父子束手无策,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姜氏则抱着小儿子赵四郎坐在赵四娘旁边,嘤嘤哭泣。
赵三娘想了想,从医馆的灶间取来一根筷子,道:“实在不行就硬灌吧!”
说着,她便硬是用筷子撬开了赵四娘的嘴,强行把药灌了下去。饶是这样,一碗药赵四娘也只咽下去了小半碗。
漫漫长夜过去,日头渐渐升起,赵永忠一家谁都没有合眼,一家人五双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赵四娘,生怕她忽然就走了。
这已经是第三副药下去了,赵四娘却还是一动不动,但见她那苍白的小脸渐渐泛青,仿佛最后的一丝生机也即将从她的身体里抽离而去。
就在这时,姜氏的娘家哥哥姜华赶到了医馆,看到已然毫无生气的赵四娘后,赶忙问明情况,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道:“既是吃十副见效,我这儿还有些钱,再给孩子煎几副药试试吧!”
“大哥!”赵永忠望着雪中送炭的大舅子,想起冷漠无情的自家人,那一刻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失落、苦涩、迷惘……只觉一阵阵钝痛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姜华伸出手去,拍了拍赵永忠的肩膀,便忙转身去找大夫开药。
大夫过来给赵四娘诊了诊脉,道:“这药也不用吃了,人是不中了,准备后事吧!”说罢,摇头走开。
一家人心中大恸,抱着毫无知觉的赵四娘痛哭不已。
忽然赵四郎喊道:“快瞧,四娘的手好像在动!”
姜氏忙抓住赵四娘的手不放,一旁的赵三娘也道:“看,快看,四娘的眼珠子在转呢!”
果然,刚刚毫无反应的赵四娘微微皱起眉头,艰难地撑开眼皮,好一会儿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待她看清周围的人和事,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合上眼睛的那一刹那,赵思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喜悦、悲伤、酸楚、不舍等种种情绪,和着前世和今生的记忆如同潮水一样向自己涌来,久久无法平静。
听到围着自己打转的赵家人喜极而泣,赵思心道:罢了,有这样爱着她的家人,还有什么可苛求的呢?这就足够了。既然已经答应原身赵四娘要代她照顾她的家人,我就该信守承诺。从此刻起,我就不再是赵思,而是赵家村的赵红袖赵四娘。
赵四娘重新睁开眼睛,试着用沙哑的喉咙喊道:“娘?”
姜氏忙应道:“哎!”
赵四娘心道,是因为自己继承了原身所有的记忆,这声“娘”才叫得毫不费力吧。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赵四娘接着又将“爹、二姐、大哥、二哥”一个一个叫了出来,家人纷纷乐呵呵地应道。
姜华佯装生气道:“小丫头,谁都记得,就是不记得我啦?”
赵四娘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喊道:“舅舅!”
“诶,果真是我的乖外甥女!”姜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道,“既然是治病,就要治根,小小年纪可不能落下病根。不是说要吃十副药才能见效吗?再让大夫瞧瞧,可不能大意了,该花的钱还得要花!”说罢,忙又将大夫请了过来。
济生堂的申大夫被东家派来长乐镇上的这家医馆兼中药铺面后,坐堂就诊已经有了二十个年头。
听说他刚给诊过脉的孩子居然醒了过来,不禁大讶,赶忙过来给赵四娘又诊了一回脉,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又拉起赵四娘的另一只手,重新诊过,这才不得不相信,这是……好了?
申大夫摸了摸他的山羊胡须,沉吟道:“按脉象来看,这孩子确实已经大好了,不过……”
赵四娘腹诽道:不过什么?还要吃点你开的补药,什么人参、鹿茸的?
赵四娘很清楚地知道,原身吃了药并没救回来,她已经默默地在心里给这个申大夫打上了“庸医”的标签。
她心知自己所在的赵家三房,日子过得极为艰难,之前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隐约听到家人在为药钱发愁。既然现在人都已经醒了过来,就没必要再去花那冤枉钱了。
“我已经好了,你可不要开什么补药给我吃!”赵四娘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
申大夫听了,不禁一愣。
赵永忠夫妇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道:小闺女终于长大懂事了,知道要给家里省钱。但这病可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绝对不能图省钱就耽搁了。唉,小闺女这病就是耽搁出来的。
赵永忠忙向申大夫道:“小孩子不懂事,你老别听她胡说。这病该怎么治,咱就怎么治,要开什么药,你老直管说。”
“小姑娘没有胡说,她确实已经好了,过两天就能活蹦乱跳了!”申大夫让赵永忠夫妇放心,转过身又对赵四娘笑道,“放心,爷爷不给你开苦药喝,你只要回家多休息几天就能好啦!”
赵四娘听了,心里好生尴尬,不禁老脸一红,心道:看来自己是错怪这位申大夫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赵四娘,她之所以对看病吃药有这么大的抵触,实在是上辈子被某些医生给坑怕了。
爸爸跑去体检,某医生说他高血压,有病得治。于是那医生就爸爸给开了两千多块钱的药,这还只是半个月的量。后来找熟人重新换了个医生看了看,那医生说血压只是超出正常范围一点,平时饮食上注意些,大可以不用吃药。反而若是吃了那种药就得一直吃,以后就不能停药了,而长期服药带来的副作用极有可能对身体产生诸多不良影响。
回想到这儿,赵四娘忍不住心中一哽:我不在了,也不知道弟弟那小子会不会每年都按时提醒爸妈去体检,粗心大意的他能不能照顾好爸妈、照顾好自己……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赵四娘握紧拳头,暗下决心: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你们在那儿要好好地生活,我在这里也会好好地活着。
赵永忠套好车,把赵四娘抱出医馆安置到骡车上,一家人准备回家。出了医馆的姜氏这时才发现姜华也是驾着骡车赶来的。
“咦?哥,这车是从哪儿来的?”姜氏问道。
“这是隔壁姜五叔家的。今早儿爹娘听人说四娘得了急症,得送到镇上来瞧病,登时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催我往镇上赶。姜五叔知道了,怕我来晚了耽搁四娘瞧病,就把他家的骡车借给了我。”姜华边说边麻利地把车套好。
“哥,先前你拿来的那块碎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姜氏自打看见姜华居然掏出了一块碎银子后心里就惴惴不安——姜氏出生在一户贫寒的渔家,她娘家几乎是一贫如洗,正是由于贫困,哥哥姜华直到二十五岁才娶妻生子,家里怎么能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钱呢?先前忙着给四娘看病没空问他哥,现在她一定要弄清楚这钱的来历才行。
“那钱……”姜华的目光闪了闪,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如今在码头上给人搬货,每天能得四十个大钱,还包一顿晌午饭。妹妹只管放心,家中一切都好。”
虽然哥哥这么说了,姜氏还是满脸担忧,追问道:“那也不可能得那么多钱呀!哥,那钱……”
“来,快拿回去给四娘补补身子。”姜华忙不迭地打断姜氏,从自己的骡车上拎下只母鸡,递给姜氏。
姜氏一愣,忙推辞道:“这鸡还是上回你媳妇生梨花,她娘家送过来给她坐月子的吧?一直没舍得吃,留着下蛋的。你赶紧拎回去,让它下蛋给梨花侄女吃吧!”
“这鸡也养了好些年了,蛋下得少了,养着也是白费粮食。四娘身子弱,还是给她吃!”姜华怕姜氏再推辞,忙将母鸡塞到姜氏手上,转身就驾着车走了。
“哥!”姜氏高声唤着姜华,姜华却没有回应她,摆了摆手,径自去了。
姜氏望着姜华远去的背影,不禁眉头紧锁,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娘,等我长大赚钱了,我会买鸡给梨花妹妹吃的。咱现在先把鸡拎回去炖给四娘吃吧!”赵四郎扯着姜氏的衣角撒娇道。
“小鬼头,就你嘴甜,人小鬼大。”姜氏摸了摸赵四郎的脑袋,被赵四郎这一打岔,原本复杂难言的心情稍稍平复。她朝赵永忠道,“他爹,时辰不早了,咱也出来一天了,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