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黑时雨越发大了,雷声隆隆,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窝棚顶,空气中充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这一宿,对所有唐城人来说都是不眠之夜,想念亲人的痛苦,浑身伤痛的折磨,疯狂肆虐的蚊子,还有让人无法忍受的与外界音讯隔绝,不知道天亮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大家,林兆瑞突然冒出一句:"毛主席不会忘记咱们的!"

就像黑暗中一缕火苗,这句话给人们带来了希望。老林和工人新村居民当时并不知道,这场大地震罹难人数达二十四万之巨。他们同样不知道,此时,数十万救援大军正马不停蹄从陆路和空中,从不同方向朝着这座城市汇集……

尽管有杨树浓荫蔽日,正午过后的窝棚里,还是闷热难耐。毕成盘腿坐在通铺上,一遍遍叨咕着唐城流行过的一些词汇,越捉摸越像是谶语。他跟老林、爱国念叨起来:"你们听听,"镇(震)了","平了","超平了",这不都应验了?还有"的确凉",可不是嘛,人一死,就的确凉喽!"说着说着,又嗷嗷哭起来。毕成有些神经了,谁都能看得出来。大地震摧毁了多少个家庭,就给多少人造成心理伤害,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没有用。林兆瑞没理睬毕成,招呼爱国走出窝棚,眼下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经历大地震后的生离死别,人们身心交瘁,在午后的酷暑和浓烈的尸臭中,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这时,一个小伙子噔噔噔跑来,惊慌地冲林兆瑞喊道:"大锁媳妇上吊了!"

虽然一天时间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这消息还是让人震惊。林兆瑞和刘爱国跑过去,大家把大锁媳妇从歪脖柳树上放下来。爱国要送医疗队,林兆瑞摇摇头:"晚了,人已经断气了。"大锁媳妇显然去意已决,才选择这样一个大家疲劳之极无人留意的午后自尽。她眼睛半睁着,似乎有着无穷无尽对老天爷的埋怨与愤怒。林兆瑞把她眼皮合上:"死有时是一种解脱,这个时候,死比活着更容易--咱们都好好活着吧。"

"妈的,我就不相信唐城人这么倒霉!"刘爱国恶狠狠道。

白花花的日头烘烤着大地,蒸腾出潮气和腐臭。大地震后的第三天,整个城市死一样寂静,偶尔有直升机螺旋桨声音从空中传来。趁姥姥没注意,大刚一个人溜出来,跑到废墟上。石头瓦砾间的泥土里,滋生出尖细的麦芽。一个玩具娃娃被雨水淋湿,发辫散乱,裙子上长出了霉斑。夜里睡觉时,孩子清晰地听到几声猫叫。这会儿,他踩着石块和碎玻璃,大声叫着咪咪、咪咪,四处寻找。

终于听到几声羸弱的回应,原来不知谁家的小猫卡在石头缝隙间。他用力掀着石头,手背被碎玻璃划破,也不知道疼。小猫急急地钻出来,喑哑地叫着,来回地蹭他。大刚蹲下来搂着它哭了。小猫的孤独无助,让孩子联想到自己,头一回意识到妈妈真的没了,父母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抛在这个世界上……哭够了,抹一把小花脸,大刚抱着小猫回到住的窝棚,端出粥来喂它。小猫饿急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小舌头飞快地舔舐着。刘兰芝看到和孩子一样羸弱的小猫,叹口气:"可怜见的,看看都饿啥样了--也是个没爸没妈的小家伙!"

震后雨水多,才几天光景,窝棚外面就长出没膝的青草。大刚去给小猫揪嫩草,惊讶地看到几匹健壮的枣红马,正打着响鼻啃食着青草。毛色油亮的大牲口,离孩子这样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缰绳。可大刚不敢,他钻回窝棚告诉刘爱国。

这些无主的大牲口随处溜达着。爱国揪了一把青草,往跟前凑,想乘机抓住一匹,杀了给大家改善伙食。刘兰芝瞧见,忙叫住弟弟:"饶了它们吧,好歹这也是条命啊。这么大地震,能活下来不容易!"

爱国只好走开,去忙自己的事。这时,一阵拖拉机声突突突由远及近,几匹马警觉地抬起头竖起耳朵。刘兰芝扭过脸去,车子停在近前,一个白净面孔的小伙子低头熄火。她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老闺女正从车上蹦了下来。

王卫东叫了一声妈,一头扑在她怀里。

"你爸没了,你姐没了,还有你哥、你嫂子……都没了,这可咋好哇!"刘兰芝搂着闺女嚎啕大哭起来。卫东也嘤嘤地哭着,好容易娘俩才慢慢平静下来。卫东擦一把哭得红肿的眼睛,叫过来那个男青年:

"妈,这是我对象。柱子,叫妈!"

在大地震骤停的瞬间,人会有一种可怕的失重感觉。无依无靠,仿佛身子和灵魂都在宇宙中游荡。此时,王树生就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在梦中,好像是在梦游。

黑暗里,林智燕的呼喊让他猝然清醒:"树生,你还在吗?"

"在。"他碰到的四周都冰凉、生硬和尖利。

"我受伤了,身上有个东西压着,我不能动弹。"林智燕说。"你坚持住,我过去救你!"黑暗里,有人在喊救命。王树生四处摸着,摸到衣服、头发,是同病房的大爷大妈。两张床挤在一起,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四周压着塌落下来的东西,好像只能从床头木撑中间钻出去。他用力掰断了一根木撑,脑袋还是被卡住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瞬间爆发出巨大力量,咔吧一声又掰断了一根。终于从床前头蹭出来,又一点一点地把身子从床上移到地上。王树生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媳妇关切地在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我没事,你在哪儿,我过去救你。"顺着林智燕声音,王树生在黑暗中爬行,不时扒开遇到的东西。一根水泥梁横在前面,王树生有些绝望:"燕儿,我过不去了!""别喊了,保存体力。"

黑暗中,两人的手穿过水泥梁空隙攥到了一起。地震,唐城人担忧很久,又常常宽慰自己不会发生的大地震,终于降临。他们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亲人是死是活,只清楚一点:自己被埋在倒塌的楼房里。树生安慰媳妇别怕,林智燕说:"有你在一起我就不怕,和你在一起,我就有安全感--树生,陪我说说话吧。"

在砖石松动下落的可怕声音中,在周围微弱的呻吟声里,两个生死未卜的年轻人,回忆起阳光明媚的春天。"树生,你还记得咱们一起看丁香吗?"林智燕问。

王树生怎么会不记得,两人搞对象后相约去公园看丁香。那一大片紫丁香,花朵纤小而密集,一丛丛,一束束,层层叠叠,香气沁人心脾。林智燕摘了一束丁香插在鬓角,树生凑近了贪婪地闻着,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怕人看到,林智燕躲闪着,用手撑住他的下巴:"我考考你,你看见紫丁香联想到什么?"

"想起你。"当时他嬉皮笑脸地回答。"没正形儿,严肃回答我问题。"看她很认真,王树生摆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嗯,看到紫丁香,我联想到美丽,纯洁,还有……嗯,干净。"说着掏出口琴,林智燕摁住他的手:"别吹口琴了,现在什么声音都不要有,咱们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哎,我背首诗你要不要听?"树生点点头。

"这首诗是戴望舒写的,他是三十年代的著名诗人。"林智燕清清嗓子,朗诵起那首著名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黑暗里,两人一起回忆着这一切,苦涩中带着甜蜜。林智燕问他:"你说咱们能活着出去吗?"

"能,一定能,不光要完好无损地出去,还要一起去看丁香。""树生,每次看到紫丁香,我都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

它让我想到时间在悄然流逝,青春的脚步匆匆而去……你答应我,出去后明年一定陪我再看一回丁香。"

王树生嗯了一声,虽然知道活着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在地震废墟里,在经过片刻失聪后,他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首诗。"燕儿,想知道我当时听诗的感受吗?"他问。

林智燕嗯了一声。"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诗,感觉很美,很奇特。只听到你背过一次,可这辈子,我都会记住那个雨巷,雨巷中的丁香,丁香一样的姑娘……"黑暗里,林智燕轻轻笑了:"树生,我知道你悟性很高,你不当诗人去炼钢有些屈才。"在那个暮春的公园,盛开的丁香花周围,蜜蜂扇动着翅膀,嗡嗡嘤嘤地飞着。刚刚试声的细蝉,咝咝叫着,声音似有若无。阳光从枝叶缝隙间射下来,不时有一两朵丁香花落下来,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和地上。春阳温暖,花雨软香,林智燕依偎着他,目光迷离,喃喃自语:"就算现在死了,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我也知足……"

王树生猛地打个冷战,头脑一下子清醒了,意识到两人是在倒塌的黑暗的楼房里。林智燕忽然口渴得厉害,树生想起床下有暖水瓶,还有丁媛留下的几个桃子,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