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其实也不算高明,常四老爹先是摆了一桌酒,将所有债主都请到,请求将债务延期三个月,到时不还,情愿将盐池变卖还债。然后又用自己的房产做抵押,借了一笔二百两银子的高利贷,用这笔钱做本钱,带着几个人出关直奔关外的营口盐场,计划贩运海边盐场的海盐来抵官盐,顺便赚上一笔偿付银子的利息。虽然这样还是要亏不少,但总比破家毁业要强。
这算盘打得不错,从山西到奉天也还算顺利,一行人在营口盐场找到了接洽的卖家,以三成公盐七成私盐的价格买了一批上好的海盐,雇了三辆大车,打算一路上行些贿赂夹带出关。
常四老爹一出营口就碰上罗、田两族械斗,所幸有惊无险,一路顺着大凌河牧场过了锦州府,不多日来到山海关,没想到在山海关前,才真是遇到了大麻烦。
山海关是扼守关内外的重镇,一向驻扎三品的总兵,总兵之下尚有四位守备。把守关门、盘查商旅、收缴行税的细务就由这四位守备负责,每人负责春、夏、秋、冬中的一季。
分到秋季守关的那位守备,必定是总兵面前一等一的红人,这是因为秋季来往于山海关的商家几乎是其他三季的总和,油水自然丰足。然而这次的这位曹守备却与前几位不同,不但不要贿赂,而且查验极严,稍有夹带被查出来,轻则罚个倾家荡产,重则在关门处枷号十日。百十来斤的大枷戴在身上,十天里只能在囚笼里站着,每天只有一勺稀粥,说穿了就是将人慢慢地磨死。
连着枷死了三个人,就没人敢再轻易冒险了。凡是带了私货的大车队都在关外不远处的凌海镇打尖歇脚,一面观望形势,一面商量怎么办。
但是常四老爹等不起,他与债主约好了延期三个月,而且借的高利贷也是三个月到期。就算现在即刻启程,也要快马加鞭才能赶回去。这一耽误,哪怕是晚到一天都算前功尽弃,运回了盐,也挽不回破家毁业的厄运。所以他忧心如焚,天天跑到关口前打听消息。
十月底的山海关已经起了朔风,眼看随着风来就是一场大雨。凌海镇紧挨着海边,风起得特别大,一溜街上的幌儿都被吹得七零八落。两旁开大车店的老板伙计们忙不迭地沿街捡幌子,引来路沿上闲坐的一帮子穷汉大声哄笑。
大车店里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要比那些在北风中等着雇脚的家伙舒服许多,大车店尽管赶不上客栈,但待在里面至少不受风吹雨打。店门里的几张砖头凳上坐满了车队的骡伙计,他们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大碗茶,一边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扯皮聊天。
“我说,这嘛时候能放行啊,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去过水官节。”
“嘿,别是你自己想老婆的热被窝了吧?”
“傻贝儿,一出来三月,你不想老婆?”
一言既出,大家一阵哄笑,一个年岁稍大的中年伙计叹口气:“水官节……嘿,都说水官解厄,啥时候帮俺们解解眼下这场围。”
一句话说得四周静下来,人人都怔着出神。只是这沉默很快就被店外的哄闹声打破了。
“快去看啊,又枷人了。”
“去看看,去看看。”
好几拨人分别从道两边的大车店里拥出来,奔着北面的街市口而去。
这边几个骡伙计也要往外走去看热闹,冷不防被一个黑铁塔般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打头的伙计连忙赔笑:“刘把头,您这是……”
那黑汉子把牛眼一瞪,瓮声瓮气地道:“你们要去哪儿?”
伙计把身子一矮:“去……去……瞧瞧热闹。”
“放屁!老爹急得要上吊了,你们还有心去看热闹?都给我滚回屋去。”
“是,是。”几个伙计连个屁都不敢放,一迭声地答应着,磨过身就往后院走。
“等着!”黑大汉又是一声喝,“看见老爹了吗?”
伙计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去哪儿了呢?”黑大汉自言自语,瞥了一眼窗外阴沉下来的天色,粗豪的面容上竟也现出一丝忧色。
凌海镇南边不远有一处十里长的乱石滩,滩上都是粗砺的尖石,一向少有人来。像这样风雨欲来的天气,这里更是应该一眼望不到人影。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在海岸边,不时停下来,望着大海叹上口气。
“棋差一着满盘输,输了,完了。”他长吐着气,仿佛要把一腔的郁闷都吐出去。
“唉!”走到一块高出海面数米的巨石旁,那人呆立了良久,终于一跺脚,向上爬了几步,来到岩石顶上,双手拢在一起,对着海面高声呼喊,“玉儿,爹对不住你,爹没用!”喊过几声之后,作势就要往海中跳。
“慢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倒把这要跳海的人吓了一跳。他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这才看清叫住他的是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也看清了眼前要跳海的这个人:五十多岁年纪,胡子头发白了一多半,再配上一身的短衣襟和一双长满粗茧的大手,肯定是常年在外跑买卖的生意人。
后生一抱拳:“这位大叔,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您怕是想不开要跳海吧。”
这位“大叔”就是常四老爹,方才他到关门口去打听,正赶上一伙贩盐的人被搜验出在米袋里夹带私盐。这伙人好话说尽,还递上一百两银子的好处,怎奈那曹守备脸黑得像墨汁,一声令下,将所有货物没收。商队的骡伙计每人被重打四十,两个管事的商人各被枷号十天。常四老爹见状,觉得这一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不由得心灰意冷,走着走着到了海边,便起了轻生的念头。
没想到这时恰好被一个后生叫住了,常四老爹也抬眼打量来人。见这后生长身鹤立,英气勃勃,虽着粗布短衫,神情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绝非庸碌之辈。再看他眼里含笑,眸子一闪十分有神,好像四面八方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常四老爹也是阅人无数,一瞥就知道这后生不是歹人,他想了想,“扑通”一声便给这后生跪了下来。
那后生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开,伸手来搀:“大叔,这可使不得,您有话就说,何必这样。”
常四老爹不肯起来,哽咽道:“年轻人,你说得不错,我是要自尽。可我方才糊涂了,没有交代后事就死,倒累了我身边的人。”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铜哨:“我叫常四,是从山西来的商人,车队就歇在前面镇子里的“来福记”。伙计里有个黑大个是我干儿子,绰号叫刘黑塔。小伙子,我拜托你,拿我这只哨去找他,就说我死了,让他不必找尸首,把货就地卖了,不管多少钱,拿回山西去还债。然后把我女儿接着,找个地儿过安生日子……”说着说着,常四老爹眼泪落了下来。
那年轻后生也面容惨然,劝道:“常大叔,你不要想不开,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关二爷还走过麦城呢。您且放宽心,不管什么事,总有法子不是?”
常四老爹连连摆手:“唉,这次我是看清楚了,过不去了,过不去了。”
后生见他这样,怜悯之下倒是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呢?”
常四老爹本没心思讲自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既然求人家捎话,也不能吞吞吐吐什么都不说,就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可怜我这人做了一辈子生意,从不欺心,这世道是真不让人活啊。”
后生心里有数,这个曹守备新官上任,升官的心比火炭都热,是一心要拿走私行商的身家性命来染自己的顶子,想从他这里进关,真是千难万难。不过这后生还有一句话要说:“老人家,这么说您只是发愁进不了关。不错,我也知道这个曹守备不好对付,但眼下已是九月底,再过一个多月,另一位肯吃贿赂的刘守备就要来了,现在凌海镇上不走的那些商队,十有八九都在等他,你何不也……”
“唉,我要是也能等不就好了嘛。”常四老爹连拍大腿。
这下后生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人和他的商队竟是一刻也容不得耽误,非要马上进关不可,否则就有家破人亡的危险。
后生的眼里忽然一亮,也不去接常四老爹一直伸手递着的哨子,他背着手走了两步,低眉敛目沉思不语,随后又抬眼仔细地盯了常四老爹两眼。
后生的神情倒把常四老爹闹了个愣怔,心说这是怎么了,瞧这年轻后生倒好像比我的心思还要重。
过不多时,后生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来到常四老爹的面前,一拱手:“对不住,这口讯我不能帮您老带了。”
“这……这是为何?”
后生微微一笑:“因为大叔您不必死,我有办法让您把货物带进关。”
常四老爹先是一惊,但马上就想到这是后生的一句托词,想来人家也是好心,打算先稳住自己,再慢慢来劝。他是绝了生念的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搭话。
那后生倒是有些诧异,但他最是机警不过,脑子一转就已明白了常四老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出言太急,话也说得太满,难怪难以取信于人。
“常大叔,我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但是只要您愿意试,总还是一条生路。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所求。”
常四老爹这才认真地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开口道:“你……真的有办法?要多少银子?”
后生道:“花不了几个钱。”
“怎会……”
“这先不提,我先说说我的条件,要是能行,咱们再说出关的办法不迟。”
常四老爹点头,倒不知这后生有何条件,如果是银子,百八十两倒是能凑凑,再多了却也头疼。
就见后生微微一笑:“方才听大叔说,您的车队要夹带私盐入关,我想请您再多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后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常四老爹吃惊不小,“你要入关,何须我将你带进去,自己到关口径直进去就是了。”
后生不动声色:“这关外几百万人,有的能入关,有的就入不了关。如果真像大叔说的那样,我能如此轻易就入关,还用提这个条件吗?”
常四老爹为人老实,可一点也不傻,听到这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你……你是流犯?”
后生没言语,只将自己的裤腿向上一拽,露出脚踝,靠外侧打着一个黑色三角的烙印,这正是流犯的标记。
常四老爹看得清清楚楚,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摆手:“年轻人,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不帮你,死我一个,帮了你要死全家,这如何使得?”
也难怪常四老爹大惊失色,大清朝有极为严苛的《逃人法》,该法在立国之初还仅限用于各王府、旗主的逃奴,后来推而广之,连流犯也包括了进去。这《逃人法》最凶蛮的地方就在于,对窝主和帮助犯人逃亡的人,处罚比“逃人”还要严厉,主犯必定斩首,家属充作官奴,家产一律充公。自此法施行以来,有些奸恶之徒甚至冒充逃人,假意四处借宿,然后同伙再借机敲诈,非将人弄得倾家荡产不可。
远的不提,就说现下,如果有人见到常四老爹与一名流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交谈,给二人安上一个“密谋逃亡”的罪名,也是不得了的。
常四老爹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惊慌不已,甚至还怕眼前就是个“仙人跳”。自己本来已经山穷水尽,万一再摊上这种官司,连家眷都要受连累,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后生见常四老爹吓得嘴唇都发了白,一时倒也愣住了,想了想才道:“常大叔,您别害怕。我也不瞒您,我姓古,叫平原,是安徽歙县人。五年前我在京里摊了场官司,发配到关外。细的也不说了,我在关外一待五年,什么走私的法子都看过了,就说这贩私盐,我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法子,就连如何混在你的车队里入关,我也有万全之策。只要你点头答允,就算把你我二人都救了。要是不答应,我也不勉强。”
常四老爹始终在摇头:“不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我不能连累家里人。你既然是流犯,我的事情也不敢拜托了,就此别过吧。”
听了这话,那叫古平原的后生眼光黯淡下来,掉头向镇上走去,走几步再回头,见常四老爹还是站在礁石上,眼睛望着海面,显见得死意未息。
古平原心想,这是能救人而不救,说起来还是造孽。自己在千里之外尚有牵挂之事,何不行此一善,就当积德也好。
一念及此,他又往回走,扬声道:“大叔,你先下来,我有话说。”
常四老爹并未转身,只是喑哑着嗓子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就不要连累我了吧。”
“既然大叔怕受到连累,我也不敢再求。只是那私盐入关之法,大叔可要听听?”
常四老爹闻言一震,缓缓转头:“我不帮你,你还要将那法子告诉我?”
古平原不在意地一笑:“我又不是商人,用不着一物换一物。”
说罢,他干脆也爬上了礁石,伸手指向大海:“常大叔您方才要是跳下去,这海就成了催命的阎王,现在它却是您救命的福星。”
“这话怎么说?”
“我这个法子也简单得很:您连夜买上三车最新鲜最便宜的活鱼,总共花费不到二三十两银子,然后将水槽里注满淡水,再将那七成私盐倒入其中冒充海水。外人看您运的是鱼,其实运的却是盐,管教神仙也猜不到。”
常四老爹倒吸一口气,重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真亏你想得出来。好!好!”
古平原一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瞎琢磨。这些日子没事儿就凑在城门口看热闹,想着自己就是个私盐贩子,要如何运盐入关。看他们搜检得久了,也看出些破绽来,便想了这个法子。原以为是穷极无聊打发时间,想不到今日却有了用处。”
常四老爹连连点头:“你可真是有心人!”
“不过办法虽好,却有两件事情一定要留意。第一,那鱼只能在到关口前的半个时辰放入水里,否则水太咸,鱼一翻白就露馅了。第二,这水中掺盐的事只能找你从山西带来的伙计去做,万不可交给关外的骡伙计,保不齐里面有一心谋财的家伙拿你告官。”古平原又道。
常四老爹听得频频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重皱愁眉:“那入了关之后又该如何,这三大车的盐水若是晒起来,没个十天半月不成,时间上还是来不及啊。”
古平原点头道:“有时间自然可以晒盐,现在没有时间,难道不可以煎吗?”
“不错!”常四老爹一拍大腿。
制盐之法有晒、煮、煎三法,煎盐法的损耗是最重的,但时间却是最快,晒盐法恰好相反,煮盐法则取其中。眼下事急从权,平素不用的煎盐法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
死中得了一线生机,常四老爹自是大喜过望。忽又想起这叫古平原的后生求自己的事情,自己无法办到,不由得大是尴尬。然而要是应承下来,委实关系太大,心中实在难以抉择。
古平原笑了笑:“常大叔不必为难,我既然将秘诀和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以此要挟于您,您只管放心入关吧。”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常四老爹为人方正,一辈子不曾欠过人情,眼见这后生一走,自己这人情要亏上一辈子,连忙将他叫住。
“古老弟,我虽然不能帮你逃进关去,但你要是有其他事可以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力去办。”
古平原想了一下:“算了,我要做的事,若是能逃入关,自己去做,就算送了命也是该着。但要大叔为我冒险……”他摇了摇头。
古平原的确是个厚道人,办法既然已经和盘托出,常四老爹又不愿带自己入关,再留下去徒然让人家为难,所以他拱了拱手:“老人家,您回去准备吧,一切留神在意,我这就告辞了。”说罢回头向镇子上走去。
“哎……”常四老爹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方才一个冲动想把古平原叫住,答应帮他逃亡,但一闪念间又犹豫不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古平原渐渐远去。
“古大哥!可找着你了,你去哪儿了?我半天没见你的人影。”古平原刚走到凌海镇扁担街的街底,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个面色腼腆的年轻人叫住了。
“是连材啊,我去那边城门口看枷人了,然后又到海边转了转。”古平原刚刚放过一个逃出关的大好机会,心头难免有些牵碍。
“还那么严?”叫“连材”的年轻人丝毫没有觉出古平原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