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道试题(1)

苏轼回家后,采莲端上饭菜,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开始吃饭。王闰之却仍举着《史记》在读,口中念念有词,与其说在读书,不如说是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在读书。苏轼专心吃饭,并没注意王闰之。王闰之故意咳嗽几声,希望引起苏轼的注意,苏轼也不理会。王闰之又故意举书靠近苏轼,却不慎碰倒了苏轼的酒杯。

苏轼嗔怪地说:“吃饭就吃饭,看书做什么?”王闰之没好气地放下书,嘴里嘟囔着。采莲和小莲都竭力忍住笑。此时巢谷走了进来,坐下来端起碗筷,对苏轼说:“子瞻,公文交给王大人了,他让我问你,开封府乡试的题目如何了?”

苏轼回答说:“还未想好呢,我自去跟他说,巢谷兄快吃饭吧。”巢谷吃饭,却看见小莲几个笑容满面,觉得奇怪。

饭后,苏轼来到书房,铺纸挥毫。他为今年开封府乡试取了两个题目,写完后沉思到底选哪一个,迟疑不决,便叫小莲过来参谋。小莲进屋看题,沉吟不决。王闰之故意进屋来收拾东西,一边听二人对话。小莲意识到王闰之在屋内,因此不自然起来,说:“先生,我以为这个题是万万不能取的。”苏轼看着小莲指着的试题:“齐小白专一任用管仲而霸,燕哙专一任用子之而败。事情相同,而结果不同,是何缘故?”随口读出后,问小莲此题不能取的原因。王闰之仔细听着苏轼读出的题目,似在琢磨着此题的意思。小莲说出她的担忧,因为此题影射当今变法过于直白,恐遭致言论之罪。

苏轼点点头,说:“你说得有理,但此题若能引发开封府书生广发议论,其实是有助于圣听的。于我,则凶;但于国于民,则大吉。”

小莲并不同意苏轼所言,说:“先生这样讲,其实有失偏颇。若此题一出,言论激进,惹怒圣上,恐怕因小失大,欲速不达。”

苏轼回答说:“话是这么说,但变法之害此时已愈演愈烈,若不行非常之举,怕是无用。”

小莲说:“先生说的自然不错,但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苏轼沉吟不语。一直侧耳倾听的王闰之则撇撇嘴。

苏轼回到卧室,坐在桌边思考两道题目的取舍,终于在沉思中支颐睡去,鼾声如雷。王闰之过来准备叫醒他,却看见桌上的两张试题纸以及一个封试题的官用信封。王闰之拿起那张小白、燕哙的试题,心想:“这试题怎么不好?《史记》里都写过这几个人的,既然《史记》都写过,就不会有错。皇上知道我家先生是为他好,一定懂得先生用心的。皇上又不是女人,哪里会这么小气?你说不好我偏说好,你说不行我偏说行,什么从长计议,先生为民说真话,片刻都不能耽搁。”想着,把试题封入信封,装好,并把另一试题扔掉,得意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晨,开封府衙内,苏轼坐在堂上,把手中信封交给考官。

考生们走出考场,议论纷纷。一个书生说:“苏大人怎么出这么一个题目呀?所影射者太过明白了。”另一个书生也说:“不知道皇上看到这个题目会如何想呀,苏大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其他书生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神宗皇帝见到苏轼出的试题后大为光火,将王安石、吕惠卿、王珪、司马光、韩维、范镇等召到迩英殿,手扬着试题卷,大声说:“好个苏轼,朕放任于他,他竟虚骄恃气,越发放肆了!这出的是什么题目,这不是影射朕独断专行吗?好大的胆子!这朝廷他是不能待了,贬放外地吧!”

韩维说:“陛下明鉴,苏轼讲春秋战国时期,晋武王平吴国,以独断专行而失败,齐桓公坚持己见,任用射了自己一箭的仇人管仲而称霸,并不是说独断专行不好,而是说要看情况而论!”

神宗仍怒道:“理虽如此,但这样的题目,有谁会以为他说的不是朕呢?苏轼有替朕想过吗?他是图一己之快,想出风头,此人不堪大用。”

吕惠卿见神宗气得不轻,又反驳了韩维的辩护,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盼了好久的机会,忙正色说:“陛下明鉴,苏轼太不识体统,草率轻浮,不宜在朝为官。”

范镇反驳吕惠卿,说:“陛下,苏轼德才兼备,有安邦治国之才,可堪大用也!”

韩维接着说:“陛下,苏轼忠君之至,以致不择言辞,乞望陛下原谅!”

神宗怒气不减,站起身来,大声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他给朕上的那个《万言书》,言辞疾厉,把变法贬得一文不值,以朕为懵懂顽童!而且忠君……忠君也要有个忠君之法!”

王珪见韩维、范镇屡劝不成,神宗又气成这个样子,知道这次苏轼彻底没戏了,决定使出杀手锏,放上那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出班奏说:“陛下,谢景温已上书弹劾苏轼,说是苏氏兄弟二人在回西蜀为父守孝时,用灵柩之船贩运私盐,大赚其利。”

神宗更加生气,高声说:“竟有这样的事!他竟是营私之吏,何忠可言?”

司马光一惊,躬身说:“陛下,这纯属栽赃陷害,说子瞻不拘小节、恃才傲物我信,说他贩运私盐,我不信。”范镇、韩维也都表示不信苏轼会做出此等小人行径,并认为此事尚未查实,不可轻下断言。

神宗踱步,略微沉吟,说:“幸亏尚未查实,若是查实,就不是贬官外放了。”

一听神宗要外放苏轼,范镇急忙劝阻,神宗气呼呼地说:“为何不行?朕非外放他不可。”

王珪立刻站出来支持神宗,恭恭敬敬地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取舍由君,臣不能言。”

范镇狠狠地瞪了一眼王珪,高声说:“陛下,苏轼不能贬!今陛下唯王安石诸人之言是信。谗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满朝文武敢直言者都被排挤出京了。苏轼再走,朝廷里一个敢直言的官员也没有了。言路一堵,人主则不明,天下何事不生?陛下乃英明之人,何以对此大是大非失察?忠言逆耳,臣之所为,明似保苏轼,实为保陛下。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神宗大怒,猛拍龙案,大声质问范镇说:“范镇,难道王安石和力主新政的锐进之人都是奸臣吗?”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安石出班奏说:“陛下,臣为变法殒身不恤,鞠躬尽瘁,却落得范镇如此诘难。陛下,臣心力交瘁,不堪重负,请求辞官回家!”吕惠卿也急忙附和一同请辞。

见他二人请求辞官,以退为进,近乎要挟神宗,范镇怒目圆睁,不加思索地说:“是忠是奸,迟早水落石出!王安石虽非奸臣,但他秉性执拗,迟早有后悔之日;陛下与王安石所重用新进,巧言令色,机诈百出,一味迎合圣上,看似百依百顺,实则欺圣上年轻识浅,将圣上玩弄于股掌之上!”

神宗气得发抖,将龙案上的文房四宝、奏劄推到地上,吼着:“够了,来人!”指着范镇说:“朕……朕年轻识浅,朕……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你正好在这里倚老卖老。好,我就再识浅一回。”张茂则急忙进来,见此状况大惊失色,吓得浑身哆嗦,神宗大声命令他把范镇押到御史台,以忤逆罪论处。范镇毕竟是三朝元老,听到要将范镇捉拿下狱,张茂则不禁惊得略微迟疑,神宗低声说:“你……你也想抗旨?”张茂则醒悟过来,忙说遵旨。

范镇哼了一声,说:“微臣早知有此下场!”说完,昂首走出。神宗一下瘫倒在龙椅上,命王安石、韩维等人退下。

不久,这件事就惊动了曹太皇太后,她在高太后的搀扶下走入迩英殿。神宗慌忙跪在地上,说:“老祖宗,孙儿有失远迎,请恕罪。”太皇太后面露愠怒,让神宗平身。太皇太后待神宗站起来后问:“怎么,你要让范镇下狱?”神宗流下了泪,说:“范镇忤逆,无视天子,可恶至极!”

太皇太后沉着脸,说:“你这是气话呢,还是真要这么做?”神宗略微迟疑,说:“请老祖宗垂教。”

太皇太后说:“仁宗帝时,有三个钢铁人物,一个是铁面御史包拯,另一个是铁面御史赵抃,再一个就是被仁宗帝褒奖为一肚子钢铁的范镇。当年,为了使你的父皇继位,这三个人冒死力谏,不惜被罢职,竟与仁宗帝吵了起来,相比之下,你这点小委屈算得什么!包拯已去世了,范镇、赵抃已是老年,他们为了你的江山子民,殚精竭虑,这是你的福分。你竟然是非不分,想把这三朝元老股肱大臣投入大牢,你要做暴君吗?”

听到太后说得如此严重,神宗吓得马上跪于地上:“老祖宗,孙儿知错了。”

太皇太后慈祥地扶起神宗,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孩儿啊,你要记住,你不能离开范镇这些元老忠臣,因为他们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而那些一味奉承迎合你的人,就不一样了。起来吧,起来吧。孩儿啊,整个大宋江山压在你的肩上,你也不容易。可你别忘了,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亲什么人,远什么人,靠什么人,用什么人,这是当好皇帝的不传之经啊!记住了吗?”

神宗抹着泪说:“老祖宗,孙臣记住了。”

随后,太皇太后和高太后亲自到监牢中,将范镇放了出来。

御史台内,邓绾、李定正在得意忘形地互相吹捧着,原来正是他二人指使谢景温诬告苏轼贩卖私盐。李定竖起两手的大拇指,敬佩地对邓绾说:“文约兄果然计高一筹。”邓绾嘿嘿一笑,不无得意地说:“苏轼的文章再好,学问再大,也经不起私盐这盆污水。圣上最讨厌的是要官之人,最恨的是营私之吏。”李定也恨恨地说:“我就瞧不起他一贯傲慢。”

话音刚落,张茂则走进来,说:“圣上口谕。”二人慌忙施礼候旨,张茂则脸上露出鄙夷之色,说:“敕。查苏轼贩运私盐之事,查清后速来呈报。钦此。”待二人说“臣遵旨”后,张茂则转身离去。

苏轼贩运私盐之事,本就是他们编造出来的,现在皇上让彻查这无中生有之事,李定顿时犯了愁咃有些慌了神,问邓绾说:“我等应怎样回禀圣上呢?”邓绾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何难。就说,当时确实有一条运盐的船与苏家所租的灵柩船停靠在了一起。经过查证,这是转运司运盐的公船,是举报人弄错了。”

李定不禁拊掌赞叹道:“妙!对,就这么说。”

邓绾略微沉吟,低声说:“不过,现在不要急于回禀圣上。就说,西蜀路途遥远,查清尚需时日。等过一段时间,挑圣上正忙的时候,再把结果回禀圣上。那时苏轼已经上贬官船了!”二人看着对方,彼此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御史台外,张茂则听到李定、邓绾的笑声,哼了一声,对身边的小太监说:“我就不信,这样的人能有好报!你们以后小心着,免遭报应!走,我们去苏轼家传旨。”小太监点头答应。

张茂则持圣旨来到苏轼家大门口。宣旨完毕,苏轼接过圣旨凝思,自言自语地说:“皇上命我到杭州任通判,这是贬我呢,还是升我呢?”

张茂则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咱家不知!苏大人,南方风暖,不似汴京水冷,还不尽快上任!”

苏轼拱手谢过张茂则,张茂则带小太监回去。苏轼站在院子里沉思……

第二天,苏轼到开封府衙将公文、官印交割完毕,回到家中,吩咐采莲、巢谷、小莲等拾掇行李,准备前往杭州。王闰之见状又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要逞强。是我把试题装进去的,先生是我害了你,你把我休了吧。”这些话王闰之昨天哭哭啼啼地说了一夜,苏轼怎么劝也不管用。现在见她又哭诉起来,苏轼微微一笑,说:“夫人,怎么老说这些话啊。此事不怪你,我其实早已决定,你不出题,我也会出。我命中该有此劫,与你无关。”王闰之仍是痛哭不已。

采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后,又帮苏轼将他夫妇二人的行李打点好,就来到小莲房内,想帮小莲拾掇,却发现小莲神色憔悴呆呆地站着。采莲询问小莲为何还不拾掇,小莲却说她想留下来,不去杭州了。采莲大吃一惊:“什么?姑娘,你要留下?”转念心中却也明白几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摸摸小莲的头,转身走出去。

片刻后,两眼红肿的王闰之走了进来,见小莲呆坐着。王闰之说:“姐姐,能告诉我你为何要留在汴京吗?”

小莲站起身,说:“夫人,小莲说过多次,夫人该叫我小莲!夫人,小莲在先生家多年,让先生和夫人操心,这次去杭州,先生家境不宽裕,再说还有表姑照顾你们。故而……小莲不想去杭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