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齐物论(1)

《齐物论》是《庄子》一书谈理论最集中的一章,多是纯逻辑的辩论,抽象的说理。甚至可以说,《齐物论》是中国道家哲学的代表作之一。

其中的“齐物”与“齐论”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与“逍遥游”一并构成庄子哲学思想体系的主体。庄子看到了客观事物存在这样那样的区别,看到了事物的对立。但出于万物一体的观点,他又认为这一切又都是统一的,浑然一体的,而且都在向其对立的一面不断转化,因而又都是没有区别的。庄子还认为各种各样的学派和论争都是没有价值的。是与非、正与误,从事物本于一体的观点看也是不存在的。这既有宇宙观方面的讨论,也涉及认识论方面的许多问题,因而在我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

明代得道高僧释德清在《庄子内篇注·齐物论》总论:“物论者,乃古今人物众口之辩论也。盖言世无真知大觉之大圣,而诸子各以小知小见为自是,都是自执一己之我见,故各以己得为必是。既一人以己为是,则天下人人皆非,竟无一人之真是者。大者则从儒墨两家相是非,下则诸子众口,各以己是而互相非,则终竟无一人可正齐之者。故物论之难齐也久矣,皆不自明之过也今庄子意,若齐物之论,须是大觉真人出世,忘我忘人,以真知真悟,了无人我之分,相忘于大道。如此,则物论不必要齐而是非自泯,了无人我是非之相,此齐物之大旨也。”

原文: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搞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己,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译文:南郭子綦靠着几案坐着,仰面朝天,慢慢吐气,仿佛神志不清的样子。他的学生颜成子游陪伺在跟前,说:“老师你这是怎么啦?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内心像死灰样,冷冰冰的。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

子綦回答说:“偃,这个问题问得好。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你知道吗?人境界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即使你能听见地界的音声,却不一定听见天空中的声响啊!”

子游问:“三籁是什么?”

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刮则已,刮起来整个大地上数不清的穴孔都会怒吼起来。你没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参差不齐的地方,百围大树上的裂缝,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眼,有的像春臼,有的像很深的洼地。有的像平浅的水池;长风进入孔穴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湍急的流水声,有的像大火燃烧声,有的像怒喝声,有的像抽气声,有的像叫喊声,有的像嚎哭声,有的声音低沉,有的声音悲切,就如同一唱一和。微风则相和的声音小,疾风则相和的声音大,烈风停止了,则所有的孔穴就都空寂无声了。你难道没有看见万物随风摇晃的情景吗?”

子游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竹管里发出的声音。那天籁又是什么呢?”

子綦说:“风吹万窍声音不同,它们发出声音或停止都是出于自身。这都是自然状态所致,发动它们的还能是谁呢!”

原文: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联,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鴳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译文:大智慧的人宽广博大,小聪明的人精致细腻;大道言论气埳凌人,浅薄言论喋喋不休。他们睡觉时心烦意乱,醒来后身体不安;与世事纠葛不断,用尽心机算计他人。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用词严谨。遇到小的惧怕心神不安,而大的惊吓就失魂落魄。他们辩论发言就像利箭一样迅疾,寻找他人的漏洞;他们有时什么都不说,就好像发过誓言一样,等待胜利的机会。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一派肃杀的景象;他们沉溺在所作所为的活动之中,再无法使他们恢复原状;他们的心灵被贪念束缚无法自拔,沿着衰老枯竭的道路一意孤行,没法使他们恢复自我。他们喜怒无常,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故作姿态。犹如空洞的管箫发出的声音,又像菌类从地上的蒸气中产生出来一样。交互更替在眼前,而不知道它们是怎样萌发出来的。得了吧,还是算了吧!一旦懂得了这些情况发生的道理,就懂得了它们发生的根由了。

没有心灵的活动,就没有我;没有我,这种状况就不会出现。这样的认识达到了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然而却不知道受谁支配。如果有真正的主宰者,却发现不到它的端倪。从它的作用上得到信息,却看不到它的形体,它的确存在,却是抽象的。四肢百骨,九窍六脏,我全都具备,我与哪一部分最亲近呢?你都同样喜欢它们吗?还是偏爱其中某一部分呢?如果不是,那它们就都是奴仆吗?就不能相互支配吗?还是轮流作为君臣呢?难道真的有主宰者存在?无论寻求到它的究竟与否,对于主宰者来说,既不损失什么也不增加什么。

人一旦受到阴阳之气,成为生命的载体,不参与变化而等待生命的灭亡。芸芸众生,它们与外界相抗争,追逐奔驰,不能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一辈子忙忙碌碌,却没有成功,疲乏劳累让他萎靡不振,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他还活着,这有什么意思呢?人的躯体渐渐地枯竭,人的内心世界又困缚其中随之消毁,这能不算是极大的悲哀吗?人活着的时候,难道真要如此愚昧无知吗?难道是众人皆醒我独醉吗?

如果把偏执己见当作判别是非的标准,那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何必一定要了解事物变化之理的智者才有呢?再笨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他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就有了判断的能力,就如同今天去越国,却说昨天就已经到了。这是把不存在的事情认为已经存在。把不存在当成存在,就是神通广大的大禹也不能理解,我又能怎么样呢?

原文: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桅憰怪,道通为一。

译文:说话辩论不是刮风或者奏乐。言论有它的内容,他们的六论虽独特但没有结论。真的说过什么吗?还是不曾说过什么?他们认为白己的言论与小鸟的叫声有所不同。到底是有区别还是没有区别呢?

莫非道是被什么遮掩才出现真伪?言论被什么掩盖而有了是与非呢?道在什么地方才会出现真伪呢?言论在哪方面会出现是与非呢?大道被偏见所遮掩,正确的言论被夸夸其谈所掩盖。所以,世上才出现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辩,他们都肯定对方不赞同的主张,反对对方认为正确的东西。倒不如互相认可对方,世上本来就不存在是非曲直。

万物都是相互对立而存在的,只看一方面,不能得出结果。以这一方为参照去看那方面,就会看得明白。两者是相辅相成而又相互对立。虽然这种说法有它的道理,但是它本身也有对立面;肯定会立刻成为否定,否定也转眼变成肯定;相信正确的同时也沿着错误的方向发展,沿着错误的方向也可能走向成功。因此,圣人不经由是非之途而只是如实地反映自然,也就是因任自然这条道理。事物的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两面都存在着对与错。事物的两面性真的存在吗?事物的是非真的不存在吗?彼此两个方面都没有其对立的一面,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枢纽就如同圆的中心,可以应付无穷的变化。“是”的变化是无穷的,“非”的变化也是无穷的。所以说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反映事物的实情。

用大拇指的概念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其实,天地就是一个手指,万物就是一匹马。

可以这样吗?一定有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可以认可。路是人走出来的,事物是人们称呼出来的。什么是对?对的就是对的。什么是错?错的就是错的。怎样才可以了可以的时候自然可以。怎样才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事物有它存在的理由,都各有合理性,没有什么事物是错的,没有什么是对的。因此,就像小草和梁柱,丑女与西施,荒诞的,千奇百怪的现象,从“道”的观点来看它们并没有以别。

原文: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茅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译文:此物的消散就是那物的生成,这物的形成预示那物的毁灭。一切事物没有成与毁的分别,还是把它们看成是齐一的。只有得道的人才会明白万物齐一的道理,因此,他不固执己见,把思想寄托到常人的看法中去。不用成败的观点去看问题,而是用发展的眼光去对待;学会融会贯通,便可透彻领悟,才能接近真理。顺其自然吧,把万物看成齐一而不去深入了解它,这就叫做道。费尽心思,方才认识事物浑然为一,却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齐一的性状和特点,这就叫“朝三”。为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猴人拿橡子喂猴子,说:“早上分你们三升,晚上分四升。”猴子们都恼怒了。养猴人便改口说:“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所有的猴子们都高兴了。不论名称还是实质都没有变,只是换了一种喂的方法,猴子的喜怒就不一样了,这就是顺应猴子的心理作用罢了。所以,圣人调和是非而不去争论,也就是并行不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