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是同凤儿结婚三天后参加红军的。
第三天太阳从山头升老高,牛儿的父母按照山里老例,接亲家凤儿的老子来喝酒。
父要打豆腐,母亲要办菜,忙不过来,要人到集上用钱,父亲就想起了牛儿。父亲走到新房门口,新房的门关着。父亲叫,牛儿,牛儿。牛儿在床上抱着凤儿不放手。凤儿早就想起来,山里的老例新媳妇不能睡到太阳出,但牛儿的手像两道箍,箍得凤儿不能动。凤儿说,牛,我要起去。牛儿说,起去做什么?睡会,睡会。父亲叫,牛儿,牛儿。凤儿说,牛,父叫你。牛儿说,莫怕,房门关着。再睡会儿。牛儿的母亲白了老货一眼,说,叫什么?让伢多睡会。父亲说,太阳出来了。母亲埋怨说,你不是从年轻过来的?父亲说,太阳出来是白天。这叫过日子吗?房里的凤儿听见公公的话。凤儿恨不过,就用嘴含着了牛儿箍他的手膀子,问,你松不松?牛儿说,我不松。凤儿说,你不松我就咬。牛儿说,你咬我越不松。凤儿说,我真咬。牛儿说,你咬。凤儿就真咬了。牛儿痛了,手松了,说,你真咬了。凤儿说,日子长得很,一口吃得了?凤儿就起来了。牛儿也起来了。凤儿起来梳头,牛儿起来穿衣服。牛儿边穿衣服边出门,顺手把房门关上了。凤儿对着镜子恨,想,这东西还晓得顾羞丑。
父亲给了牛儿三块银洋,是袁大头。那时候物价飞涨,票子倒得像纸。只有袁大头还值钱。这三块银洋是父亲几天前随农会到徐古打土豪分得的。那时候农会的人带着农民出去找土豪打,打着了财物,见人平分。穷苦农民的积极性很高。父亲拿出那三块袁大头,说,牛儿,今天请岳父来喝酒,你到集上去割肉打酒。牛儿将三块银洋接了放在手上丢,袁大头,很响,响得很好听。三块银洋对于农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牛儿没当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格外和高兴。父亲说,割十斤肉,打十斤酒。早点回来。牛儿说,我晓得。你还把我当小伢儿?父亲说,多的钱找回来,还要润用。牛儿丢着钱,说,我晓得。父亲说,你莫邪,丢了钱我要你命。牛儿说,我晓得。让我试试是不是真的。于是就用牙咬一口,拿着眼睛看,袁大头上有牙印子,又用两个指头夹着,用嘴吹一口气,拿在耳朵边听,丝丝地响。牛儿笑了,说,哎呀,不是假的。娘说,你这个现世宝,百岁不成人。牛儿笑了,说,娘,你骂我不生气。凤儿梳好了头,把房门打开,说,父,我跟牛儿一路去。牛儿笑了,说,你这个婆娘,哪有新媳妇结婚三天出门的,现宝是不是。我晓得你信不过我?父亲说,那来的这么多话?快去。
牛儿穿着那天夜里在桃子树下同凤儿好的那件热褂出门。那件热褂尽管是新的,但染了红。那红别人不知道,凤儿和牛儿心里清楚。凤儿扯着热褂的摆,对牛儿说,换件衣裳吧。牛儿笑了,说,换了什么?穿这件好。凤儿白了牛儿一眼,说,牛,换一件。牛儿说,我只有这一件是新的。别人又不晓,怕什么?
牛儿不换,穿着那件染了红的热褂就出了门。
牛儿走在山路上。太阳在天上暖暖地照。风里的槐花,一阵接一阵香。天是青的,云是白的,槐花开得旺,一眼望去都是花。由于夜里用功用过了,牛儿的腿就像踩在云朵上。牛儿的脑子里晕晕的。看天不是往日的天,看云不是往日的云,看花不是往日的花,都好像认得,都好像不认得。于是就觉得结婚的确是个好事情。牛儿把父给的三块银洋捏在手心里,一路走一路唱从平民学校郑秀云哪里学来的歌儿,打倒土豪分田地!打倒土豪分田地!其余的忘记了,反复就是这一句。牛儿唱着朝集上走。
集在大畈中间的一个小山上。山里的集不是固定的,十天一集。集的地点,也不是固定的,轮流着办。集在大山下平畈上的小山上。小山突出,有几棵古松和几棵古柏,还有石头码的墙,传说是个寨子。鄂东大别山里的寨子多得很,有名的就有四十八座。罗田一个方志学家叫做王葆心,专门写了一本书,叫做《蕲黄四十八寨》。书上说这些寨子都是反清复明时筑起来的。每个寨子有名有姓都有一个寨主,他们联合起来,拥戴一个朱姓人做皇帝,扯着的旗号造反,与清朝作对。后来这些寨子一个个被清兵破了,留下山头上许多破败了的寨子。
小山上有几间青砖房子,是用破寨子的青砖做的。寨子叫做得胜寨。原来不叫得胜寨,叫破壁寨。清兵攻破寨子后,留下这个名字。不久前农会在这里同土豪的红枪会打了一仗,农会胜了。于是农会的人将破壁寨改名得胜寨。
牛儿捏着银洋到了得胜寨。寨子上的集很热闹,有卖山贷的,也卖酒和肉。卖酒的,酒用坛子装着,敞着坛口,将酒用酒吊子朝起舀,又朝坛子里倒,酒香随风一阵阵地香。卖酒的边舀边吆喝,酒,酒,新酿的酒!肉在案上摆着,卖肉的抹着油光水亮的抹衣,嘴里叼着纸烟,举着刀,吆喝,肉,肉,刚杀的肉。这还不新鲜,居然还有赌博的。赌博的在大树下,围在一起,地上铺一块布,摇骰子,押单双。
牛儿见不得这事,手痒了,挤进了人堆。这事他不陌生,过年过节有几个小钱,也同垸中人赌一把,输也是那几个,赢也不吓人。主要是过过瘾。大别山里的男人靠赌,不赌就不是男人。种田种地靠赌,上山打猎也靠赌,不赌日子就过不下去,不赌就没有精神,不赌男人就没有血性。赌赢了是英雄,赌输了也是好汉。牛儿想赌一把了。牛儿心想手中有本,赢几个钱回去给凤儿置身衣裳,如若赢得多,再给家里牵条牛回去。凤儿是新媳妇,不能没有一身新衣裳,家里不能没有一条牛,老是借人家的,不好。牛儿平常也赌,只是苦于没本钱,赌得小,输赢也少。牛儿心想机会来了。牛儿挤进去了。牛儿挤进去就能上。牛儿蹲在人堆里,看一下阵势,就拿出钱来押。第一把一块银洋上去,押的是单,赢了。庄家把一块银元丢在他压的那块银元上,银元滚动着,发出很好听的响声。牛儿高兴了,心想运气来了。牛儿第二把两块银洋押上去,押的还是单,结果出的是双,输了。第三把牛儿把一块银洋上去,押的还是单,还是输了。他的犟劲上来了,后来的几把一直押单,他就不信他不能赢,结果第八把的时候把三块银洋全输了,落两个空手。他巴掌一拍,这才恍然大悟,主要是结了婚,摸了女人的。牛儿悔得打头。
空着两手的牛儿,站在太阳底下,楞住了。垸中的憨子,挑炭到集上来买。憨子孤人一个在山里烧炭过日子。山里人平常烧树蔸子,大年三十守岁的时候要烧炭,村蔸子有烟,炭没烟,火旺。山里人有钱的时候就卖点炭留着过年守岁用,或是一担,或是一篓,闲时办着急时用。蹲在树下卖炭的憨子,见牛儿从人堆里钻出来,站在那里望日头,知道牛儿将钱输光了,就嘿嘿地笑。憨子嘿嘿的笑,将牛儿笑醒了。牛儿问憨子,你笑什么?憨子说,我笑我的,与你不相干。牛儿说,憨子哥,给点钱我做本。憨子嘿嘿笑,说,还没卖出钱来。我给一篓炭你押。看他们要不要?牛儿晓得庄家不要炭,自古赌博来现钱。牛儿气上来了,不叫憨子叫哥,说,憨子,押你的卵子!憨子说,我的卵子不值钱,你的卵子值钱些,你押你的吧。
牛儿挤进人堆。牛儿将身上的热褂脱了,热褂的后面有一块红,红是凤儿的,旁人不知道,旁人认为他家老了人,行的孝。山里的老人“过身”了,“过身”就是在人世走一趟,儿孙们认为是喜事,孝上染红。牛儿将热褂卷成一团,押在布上,对庄家说,再来的一把。庄家斜了眼,问,你做什么?牛儿说,我押衣服。庄家说,谁要你的衣服,拿钱来。牛儿说,衣服是新的。庄家狞笑了,说,新的老子也不要。你有新押,老子没得新的陪。牛儿就怏怏地被人挤出来了。这才记起岳父过门,父亲叫他打酒卖肉的事。坏了,文钱无有,肉怎么卖,酒怎么打?回去怎么交差?忽然就有农会的扛着红缨枪来捉赌,赌徒们轰地一声,作鸟兽散。牛儿对着赌徒们骂,我日你娘!骂也没有用,输出去的钱回不来。
于是牛儿的犟劲上来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报名参军。
牛儿来到树底下,对憨子说,卖个么卵子炭?陪我去参军。憨子说,我打不准铳,我卖炭。牛儿说,卖炭几个钱?当兵有吃有喝有衣穿。憨子说,我怕,见了事,我就吓得跑不动。牛儿说,你个苕,胆是练大的。你陪我去,我要是当了官,你就当我的手下的,保险比卖炭强。憨子嘿嘿笑地说,你先把三块袁大头我,我就陪你去。牛儿没好气地说,你挑着炭去,说是送炭的,肯定会收你。憨子嘿嘿笑,说,我不去。牛儿不管憨子去不去,挑起憨子的炭就走。憨子跟牛儿追,说,你这个好玩,我又没惹你,你拿我了什么气?还我的炭,还我的炭。
牛儿将憨子的炭挑到了招兵的地方,憨子跟着牛儿后面跑。
招兵在乘马岗会馆。乘马会馆原来是一家地主的祠堂,革命后成了议事开会的地方。古松古柏的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压着一块红布,红布上写着,红军报名处。牛儿看见郑秀云在祠堂里进进出出,扯草帽子遮住了脸。郑秀云是送平民学校的学生来报名参军的。祠堂大门的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人,摆着簿子。很多的年轻人在那里报名。牛儿挑着炭挑子来了,哨兵问,做什么的?牛儿说,来送炭的。跟在牛儿身后的憨子哭着说,他抢我的炭。牛儿对哨兵说,莫听他的,他是个苕。我帮他挑。牛儿对憨子说,你哭个卵子,谁要你的炭?憨子见牛儿还了他的炭就不哭,嘿嘿地笑。
牛儿放下炭担子,走拢去,脱了热褂,光着上身。牛儿将热褂挂在柏树的桠儿上,许多人看他,他对看的人说,莫动我的!牛儿对憨子说,帮我看着。憨子问,脱什么衣裳?牛儿说,你晓得个鸟?脱衣裳的原因,牛儿不对他说,主要是穿新衣裳的人,不好收进去,人家要问几多的话。牛儿光着上身挤进去,对报名的人说,我报一个。报名的人问,你为什么要当红军?牛儿说,我没衣裳穿。报名的人指着柏树上挂的热褂问,那不是你的?牛儿指着憨子说,那是我向他借的。你没看见,他追着我要。报名的人问,为什么要脱?牛儿说,不脱,你认为是我的。报名的人问,姓什么?牛儿说,姓cheng。报名的人问,什么cheng?牛儿说,cheng就是cheng.。报名的人说,九李十三cheng。牛儿说,我管它?我当兵。报名的人就写了个陈,问,是不是这个?牛儿不认识字,信口说,是的。报名的人问,叫什么名字?牛儿说,牛儿。报名的人说,这是小名。大名叫什么?牛儿说,我没大名。报名的人说,谱名叫什么?牛儿想了好半天,想不起来,说,犟驴。犟驴是垸人根据他的小名起的绰号。程家虽然穷了,但谱名还是很讲究,牛儿的谱名叫继德,但牛儿不知道。报名的人根据他说的音写了将儒,问,是不是这两个字。鄂东方言读驴为儒。牛儿不认得,点头,说,是的,是的。于是程继德成了陈将儒,三个字全错了。
报了名,于是就领衣服。衣服只一件,有褂子,没裤子。根据地经济困难,只能发褂子。褂子是棉布的,染成灰色。于是就发帽子,一人一顶,上面有一个红五角星。还有武装带子,不是皮的,是布的,一人一条。牛儿说,我要一条裤子。招兵的说,你不是穿了裤子?牛儿指着树下给他守热褂的憨子说,裤子也是向他借的。牛儿说得真,招兵的信了,就把他的裤子脱下来,给了牛儿。牛儿就把褂子和裤子,拿到茅房去换。因为牛儿只穿长裤,里面没穿裤衩儿。破裤衩儿也有,是他不想穿,主要是为了同凤儿好做事。牛儿在茅房里,换上,一只手拿着换下的长裤,一只手将柏树上挂的热褂收下来。牛儿把长裤丢给憨子,说,裤子还给你。憨子说,裤子不是我的。牛儿笑了,说,你这个人,是你的就是你的,我有裤子穿,还给你。憨子还要说。牛儿说,莫多说,多说就难为情。牛儿把染红的热褂折好,对憨子说,你舍不得一担炭,不去当兵算了。跟我也是个系累。麻烦你把它带回去,跟凤儿说我当兵去了,叫她捡好,我回来还要穿。憨子怔在那里。牛儿眼红了,说,憨子哥,你莫搞忘记了,就说我说的,叫凤儿千万要记住。
憨子点了头。
牛儿背过去用巴掌擦脸。
这时候郑秀云看见了牛儿。郑秀云问牛儿,你也去当兵?牛儿说,我报了名。郑秀云问,你怎么不同我说。牛儿说,笑话,只准你革命,就不准我革命吗?郑秀云就到树下去问憨子。憨子见了漂亮的郑老师,就对郑秀云把牛儿赌博输钱的事说了。郑秀云就到报名的桌子前拿起簿子看。郑秀云看簿子上写的名字,对牛儿说,全错了。郑秀云说是是名字错了。牛儿领会错了,以为郑秀云说得不该参军。牛儿急了,说,谁说错了,一点没错。郑秀云问,凤儿呢?牛儿说,她不能出门。郑秀云问,她同意你参军吗?牛儿说,郑小姐,我的事你管得了吗?郑秀云说,我不是管,我是问。回答我,你为什么参加革命?牛儿问郑秀云,郑小姐,你为什么参加革命?郑秀云说,我的事,你不懂。牛儿笑了,说,我的事你也不懂。郑秀云望着牛儿叹了一口气了,说,你的事我懂。是不是把钱输了?牛儿不做声。郑秀云说,眼睛望着我。牛儿的眼睛不敢望郑秀云。管报名的人以为郑秀云反对牛儿参军,对郑秀云说,郑秀云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郑秀云说,他是我的学生,没有别的意思,他刚结婚三天,我是他的主婚人,我想问问他为什么参加革命?郑秀云望着牛儿笑了,说,回答我。牛儿恼了,对郑秀云说,郑家小姐,你不要逼我。从今天起在我面前收起你的笑,请你记住,我也是革命的人。从今天起我与你平起平坐。
这时候铜锣响了。新兵集合,列队点名,队伍朝深山里面开。那时候国民党的军队联合地方武装围剿起义军,苏区反围剿开始了,急需补充兵力,新兵一穿军装就要投入战斗。许多的女人送郎当红军。女人含着眼泪唱起了《送郎当红军》的歌儿。
憨子挑着炭回到垸子。憨子来到牛儿家,将那件染了红的热褂交给凤儿。凤儿问,牛儿到哪里去了?憨子说,他参军去了。他要我把热褂交给你。他说叫你留着捡好,他回来还要穿。凤儿咬着牙眼睛红了。牛儿的娘老子问憨子,他的钱哩?憨子嘿嘿地笑,说,我不知道。憨子没有说。牛儿的娘老子心里明白了。老子恨一声。娘哭了起来。
憨子拿出牛儿的裤子,对牛儿的父亲说,叔,这是牛儿的裤子,他说他送给我。我不能要。我带回来了,你拿去穿吧。牛儿的父亲说,憨子嘿,你真是憨子,我连儿都舍了,还舍不得一条裤子。你拿去穿吧。憨子说,我不穿他的。
憨子丢下裤子望了凤儿一眼,挑起炭担就走。
房里的凤儿捧着牛儿的热褂百感交集。凤儿来到后山上,耳边松涛阵阵。凤儿望着远远的群山如雾隐在天里头。凤儿唱起了娘在她儿时教她唱的儿歌儿:桃花李花结满林,栀子花作媒人,扁担花堂上坐,喇叭花去迎亲。金花的姐,银花的郎,槐树花儿铺满床,四季都有花儿在,把郎记在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