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待花开(2)

翻译忠诚地翻译了原文。

自闭症?女人的目光,与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那是两双惊恐的眼睛,茫然,惊诧,不知所措,甚至还来不及体会的痛苦。

女儿的玩具摆满了房间,她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踩着缝隙走过。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月光如水般照在地面上,闪闪烁烁如散金碎银。“睡吧!”她对女儿温柔地说,女儿睁大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妈咪,风扇。”女儿的小手指着天花板,请求说。

女人的内心一阵躁乱。每次女儿这样的请求,都像针一样刺伤她的心。开始的一年,针针见血。她反抗过,不给她风扇,不给她玩儿电动火车,不给她一切僵硬的、死板的、没有改变的机械事物,不给她任何她看了就眼也不眨能看一个小时的东西。她想给她美丽的花朵,快乐的歌唱。但女儿对这些只看一眼,然后,就会转向她的风扇,唯一能代替风扇的,是红灯笼,但女儿看灯笼,不是看灯笼的美丽,而是同看风扇一样,女儿只爱它的转动,那种机械地、无止无休地转动。

她不给她这些。她们像两个好斗的小母鸡,对峙着,毫不让步。后来,女儿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她抱着女儿哭,一直哭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地倒在地板上。

也许我们应该再生个孩子。丈夫抚摸着她的双肩说。以前的浑圆的双肩,现在的凸起的肩胛骨。这样的温柔在他们之间越来越少。只有在云雨缠绵之后,丈夫才会这样温柔地说话。这时的丈夫,少了平日的压抑和苦恼,他们还能体会到从前那种贴心的交流。更多的时候,她用冷淡拒绝丈夫的求爱,她无心再做云雨之事,她的精神压抑到快要崩溃。

而丈夫,因为压抑得太久,爆发得也快。有时在丈夫沉沉入睡之后,她会恨这个睡在枕畔的人。她恨他能安静地睡去,而自己则饱尝失眠之苦。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生长在天上的云朵,有时云淡风轻,有时阴云浓重。

可他们也曾有过或激情或缱绻的美好时刻,他们真心地相爱过。那么和谐美好的爱情,飘在盛夏的街头,晚秋的树下,明亮,灿烂,好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如果你们再有孩子会不会有自闭症。医生说。自闭症每年都在增加,很快就会达到人口的百分之八。但是,医学界一直不知道病因在哪里,所以也就不知道怎样可以避免。或者你们可以做一个DNA检查,看看是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基因有问题。但即使基因没问题,也可能有自闭症的孩子。而自闭症的兄弟姐妹,患有自闭症的几率很高。

女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医生那双手,那双手硕大而柔软,无能为力地摊开着。

他越来越沉默,她越来越悲哀。

怎么办呢?她知道自己不能总是这样。她需要解脱出来。她去过教堂,也去念过佛。她坐在信徒和教徒之中,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孩子,教父对她说,只有有了信心,你才能卸下你肩头的重担。如果没信心,你就不能得到解脱。

她没有信心,甚至精神都不能专注。她经常感到自己飘在空中,心里好像什么事情做错了,什么地方不对了。是什么呢?她问自己,没有答案。

——女儿在风扇的转动中,慢慢地合上眼睛,睡着了。女人洗了澡,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站在射顶灯的阴影里,女人的身影清冷单薄。她把一头散乱的长发梳理好,盘在脑后,盘发的双手细长而柔软,露出一张干净而清秀的脸。女人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今晚她不怕失眠,虽然女儿确诊的这一年,她没有过一个安稳的睡眠。即使躺在床上,她的身体也是僵硬的,好像一堆骨头放在床单上。有时她很想与床单融为一体,她想象着,如果能贴在床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该有多好,然而她越是这样想,肌肉就绷得越紧。骨骼就像风扇的架子,生硬而桀骜不驯。

大概在一个月之前,她发现了丈夫的异常。那天她正凄惶地站在窗前,盼望丈夫下班。丈夫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晚。以前回来后,他会看看她,抱抱女儿,那是她一天里最温馨的时刻,在那一刻,她会忘记女儿的风扇,他们还是这样和谐而温暖的一家人,还是,她这样对自己说时,好像现实只是一个梦,梦醒来,女儿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儿,懂得享受鲜花、太阳和快乐。然而这种温暖突然消失了。她望见丈夫从车里出来,进了家门,只叫了一声,我回来了,就钻进卫生间洗澡。你去哪里了?她问。丈夫不耐烦地说,加班。加班可以喝酒吗?她发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日子太好过,要庆祝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丈夫奇怪地问。你不喝酒为什么洗澡?她咬牙切齿地说。女儿都病成这样了,男人还有心去花。

丈夫说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和同事聊聊天。你每天都板着脸,我实在是憋得慌。你眼里只有囡囡,眼角都不看我一下,我怎么办?丈夫说着,伸出湿湿的手去拿烤鸡腿,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饥饿的贪婪。

她说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丈夫没走。丈夫站在客厅的灯影里,低垂着头,一眨眼的工夫,一盘鸡腿就剩了骨头。

他是不再爱我了。女人勾着头,坐在窗台上。女儿躺在地上,看围着她挂起的红灯笼。女人却无心给她梳两个发髻。女人想起在大学时她坐在走廊的窗台上,等着他从楼下的物理系上来和她约会。那时他们的心像涨满的帆,兜满了快乐、希望、未来。

现在我还有什么呢?女人悲哀地想。所有的一切如云烟。我是不是该问问他是不是还爱我。可是如果他不再爱我了,我怎么办呢?女人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电话响起时,女人飞快地拿起来,她怕铃声惊醒了女儿。电话是一个老外打来的,“我找张先生。”她说。“我是他太太,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她淡淡地说。“那么,是这样的,张先生今天把太阳卡忘记在我们家了,我怕他会担心。请明天到我家来拿。”“忘记在你们家?”“是的,他在给我们修房顶。”

女人愣愣地放下电话。然后又拿起电话,拨了另一个号。“你告诉我,”她的声音急促着说,“张斌失业多久了?你不用瞒我,”她提高声音说,“我都知道了。那么,你是说张斌一直在给人修房顶。”她虚弱地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女人把女儿放在沙发上,自己对着昙花坐下来。女人的眼睛跃过昙花,看见车停在门前,丈夫正在把背心脱下来换上衬衫。然后他居然对着车镜理了几下头发,让女人想起他们初恋时的情景。然后,丈夫下了车,进了家门。一句“我回来了”之后,直接进了卫生间。

水声哗哗地响着,女人在水声中安静地坐着,好像坐在青春的河畔。好久没有这样清静的时刻了。

赵叔叔家的夜已经很深了,隔壁的奶奶传来均匀的鼾声。女孩儿的眼皮开始慢慢地变硬。这时她很想像京剧演员盖叫天一样,用一根火柴杆把眼皮支起来。她不敢闭眼,怕眼睛一闭,昙花就在这被忽略的瞬间张开她美丽的瞳孔。昙花是那样一个神秘的仙女,女孩儿相信昙花一定很会捉迷藏。

昙花用她的神秘刻意躲着世人,只有真心爱她的人才能一睹芳容。昙花是不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检测谁是真心爱她的

人,谁的真心能坚持到底?女孩这样幻想着。

女孩儿稍稍地合了一下眼。她只感到上下眼皮轻轻一碰,然后,她的双耳突然灌满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宛若仙女飘来的裙裾里充满的风声,女孩儿的眼皮好像突然被一双大手打开来,她看到昙花的花瓣正在张开。

昙花开了!那样的速度,每一秒都不同,都在开放,那白色的硕大的花瓣,洁白无瑕,美丽端庄,先是露出淡黄的花蕊,慢慢地开放,终于有了婴儿一样的笑靥。

那是怎样的美丽!女孩儿张开双眸,半张着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那是怎样的美丽,她叹息道。十六岁的女孩儿,第一次为美而叹息,为那短暂的不可留住的美。每一瞬间,昙花都在微笑,昙花张开她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从微笑的嘴唇边慢慢地探出头来,花瓣交相错开,在月光下幻化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

昙花开了,她快乐地叫着,声音却在空气中黯淡下来,她捂住自己的嘴,怕美丽的仙女在她的欢呼中仓皇出逃。

她想一定是昙花来叫醒她的,花儿开放时那种微妙的细碎的声音,只有在你宁心静气毫无杂念的等待中,才可能听得见。

十六岁那年,就在看完了昙花之后,她考上了大学。这女孩儿,就是那天熬了一夜看昙花的那个。有人说,全省的状元呢,是不是沾了昙花的灵气?有人这样说。女孩儿就站直了腰身,像一株待放的昙花。她好像真的沾了昙花的灵气呢。因为从那时起,她就总是想起昙花花开花落时的模样,或者说,昙花是不落的,因为她过了盛开的状态之后,慢慢收拢起她的花瓣,就像开放一样,只是现在是回归的路程。在短短的时间里,昙花收回了她曾经绽放的花瓣,回到欲开未开的样子,然后,花瓣拢在一起,没有一片委地,没有一片飘落。除了耗尽能量之后现出的疲惫,像岁月的划痕一样挂在花瓣上,她还是洁白如初。

睡眠中的女儿甜甜地笑了,粉嘟嘟的嘴唇里呢呢喃喃。女人把耳朵贴上去,用心地听到女儿的话语。她意外地听到,这一次女儿说的不是风扇,也不是红灯笼,她的嘴里居然在说:“花朵,花儿,妈咪。仙女来了。”

女人愣了一下,眼里就涌出了泪珠。泪珠越积越大,越来越多,顺着脸颊流到耳边。女人的耳边,突然响起那样一句诗,“我用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那是大江健三郎的诗一样的语言吧!大江用这样的诗句感叹即将到来的新生,大江说过,他写作的永恒动力,是源于他生病的儿子。

生命,到底要用怎样的多姿来展示它的瑰丽?又要用怎样的舞姿跳出它的翩跹?

诗歌、花朵、爱情,在女儿生病的一年里,早已远离了女人的心。而在这样一个等待花开的黄昏,它们竟这样毫无预兆地翩翩来临,就像仙女一样排满了天空。女人含着泪水微笑着,把短发的根梢抿在耳后,聆听昙花花瓣初动的窸窣的声音,和着女儿童稚的呢喃。那是她听到的最美的音乐。在这一瞬间,她相信美好的生活就像美丽的花仙子,只要屏住呼吸,只要耐心地等待,只要一直保持着小心呵护的姿态,她就会不负所望地来临。她相信,用等待昙花开放的心情面对未来的岁月,就能等来女儿花朵一样的笑容,还有那曾被忽视、曾被误解却一直在她身边的,爱情。

(获加华作协首届华文文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