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4)

但在改革之初的中国,为了实现GDP的增长,地方政府被赋予了推进市场化的历史责任。在市场主体缺位的情形下,地方政府通过市场化的强制性制度变革直接扮演了市场主体的角色。表现在地方政府为市场发育创造条件,成立地方性企业、招商引资、经营资本、投资上项目、流动性创造等方面。地方政府具有公司的许多特征,分权下的地方政府也越来越表现出“地方法团主义”和自利的倾向,追求地方利益的最大化。这对于市场主体缺位的改革初期来讲十分必要。政府发挥市场主体的作用,政府的威信、资源的支配权、自由行为权使其对资源配置的交易费用在改革的初期和中期较低,政府既提供政策性商品,又提供本应由市场来提供的普通商品,由于是资源配置动态效率的结果,因而有力地推动了转型初期的经济发展。

以GDP指标考核地方政府政绩使发展的比较和攀比成为常态。大量事例表明,地方政府官员非常热衷于GDP和相关经济指标的排名。与此相联系,当上级政府提出某个经济发展指标(如GDP增长率),下级政府就会竞相提出更高的发展指标,出现层层分解、层层加码现象。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最近的一个例子是,在全国的“十一五”规划中,年均经济增长预期目标设定为7.5%,而在全国31个省市公布的“十一五”规划中,预计平均GDP增速却是10.1%,最高的达13%,最低的为8.5%,以至于国家发展与改革委员会紧急发文要求各省市为GDP增长“减速”。可以说,在发展速度问题上,各地都有自己的理由,都希望自己的发展速度远远高于全国平均速度。所以,就有了这样的现象:沿海发达地区往往强调要发展得更快一点;西部地区以“西部大开发”为名强调发展速度应高于全国其他地区;东北地区强调“东北振兴”就应该实行特殊政策,发展速度不能低于全国;中部地区强调“中部崛起”就必须体现在发展速度更快上。全国各个地区各有各的理由。沿海、西部、中部和东北,地区之间相互比较和攀比,各个地区之间的省际、市际、县际之间相互比较和攀比。

正是这种比较和攀比,为地方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外在动力,促进了高水平的经济增长。具体来说,首先,为了在比较中占据优势,各地方政府主动加大对基础设施投资的力度,大力改善投资环境,提升城市形象,提高了政府办事效率。事实上,中国地方政府间围绕招商引资的各种竞争,比如“零地价”政策,使得中国这些年外资流入一直处于世界前列。国内民营资本也开始受到中西部地区政府的关注和垂青。因此,从根本上说,地方之间发展的比较和攀比是发展环境得以持续改善的行政基础。其次,地方之间的比较和攀比尽管可能造成“重复建设”,并且容易被指责为资源的重复配置,但是,与计划经济完全不同的是,地方之间的“贸易”联系却在不断加强。不仅互补性的贸易增加了,而且“行业内”贸易增长得更快。这方面数量不多的研究文献发现,当人们在批评各地“重复建设”的时候,从各省的“投入-产出表”来分析,一个地区对其他地区的“贸易依存度”是增加而不是下降了。地方政府为发展而进行的比较和攀比,实际上促进了区际贸易的发展,而经济的发展又反过来强化了地区之间的经济往来与一体化的进程。现在的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没有地方之间发展的比较和攀比,就难以形成这些地区的经济繁荣与增长,也看不到这些地区正在逐步清晰化的产业集聚和分工模式。探讨“中国奇迹”,不应忽视这一现象。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一股各地各级政府招商引资热在全国迅速蔓延开来,由东向西,由南到北,气势宏大,参与的地区和人员众多。各地政府高度认同招商引资是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方法。比如,有的地方官员就提出,“招商引资是实现跨越式发展目标的重要途径”,“招商引资十分重要、现实、便捷、有效,有利于解决资金不足,扩大经济总量,激活地方经济”,“大招商、快发展,小招商、慢发展,不招商、难发展”,“要绷起做好招商引资工作这根弦”等。在上述思想认识的指导下,各地纷纷辟建开发区、工业园,敞开大门招纳天下客商。招商团、经洽会等活动,层出不穷,十分热闹。

从各种发展模式的省级区域比较来看,广东的经济发展主要依赖于香港、澳门、台湾和国外资金的投入和拉动,这种模式的优点是,资金注入规模大,有外销市场,劳动密集程度较高,可以转移大量的农业剩余劳动力和增加就业,缺点是,国民收入的大部分被外商赚去,经济受国际市场波动的影响较大;浙江发展主要依赖于本地资金积累的内源发展,为民间推动为主,优点是国民收入的大部分留在国内,城乡居民比较富裕,中等收入人口较多,因失业而贫困人口较少,在国际市场不景气时,国内市场上回旋的余地较大,需要改进的是产业结构需要升级换代,管理和公司股权和治理结构等等,要进行创新;江苏经济发展开始主要取决于乡镇集体企业的发展,政府推动的色彩较为明显,并且招商引资也是其主要的推动力,优点是很快得到和吸收国外的应用技术和管理经验,有国外市场销售通道,缺点是集体经济在发展的一定阶段需要明晰产权,进行改革,国民收入的一部分被外商分配,国民生产总值可能较大,但得到的国民收入可能相对较少;而山东的发展则得益于国有和集体大型企业的发展和推动,后来其进行产权和治理结构的改革,发展方式上大企业集团为主力的特点较为明显,政府主导的色彩也较为明显,优点是有规模经济效益,形成骨干企业为核心的工业体系,GDP和地方财政收入增加可能较快,缺点是由于个体、微型和中小企业相对较少,导致中等收入人口相对浙江较少,政府财政实力强,而城乡居民收入可能相对增长速度低。因此,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各地都有自己的特色,这种差异化发展,使民间力量、外资力量和政府主导推动的力量,成为中国整体经济发展的不同动力。

五、增长的必要条件:政治体制和社会环境的稳定

政治和社会稳定的环境与经济增长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追求经济增长的政治目标、动机、体制和政治动员,是政治稳定而又经济不僵化和有活力的保证;而政治体制和社会环境的稳定,又是经济稳定持续增长的条件。一国经济增长的先决条件是政治和社会的稳定,它包括两个方面,即国家治理结构的长期稳定延续,如最高领导人平稳地退休和更替,经济改革、开放和发展的政治决心不动摇;社会稳定,如没有内部战争,较少有大规模的罢工和示威、民族和部落之间的冲突等等。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相当多的发展中国家政治领导的更替来看,主要通过这样一些方式,一是军人操纵政权,有的是军人统治通过频繁的军人政变来更替。结果是,军人政府,大多不熟悉经济工作,不懂得国民经济管理;还有军人政府,或者军人政变扶持的文官政府,以军队的利益为先,资源较多地配置到武装力量方面,正常的经济发展过程受到损害。二是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部落,或者不同的利益集团,都谋求自己的利益,通过轮番的罢工、示威游行、街头冲突等等,甚至部族之间的冲突,实现国家领导集团和领导人的更替。这种不断地更替政府的社会运动,使投资、创业和经营者失去了安定感,对稳定和吸引投资极为不利;而这种方式产生的政府执政能力较弱,又极不稳定,朝令夕改,经济政策多变,没有稳定的法律。因此,这种政治和社会环境下,企业生存和发展较为困难。

中国建国后的三十年,虽然国家治理的政治结构超稳定,但是,由于工作中心是搞阶级斗争,经济发展任务是其次;由于党的中心工作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由党自身发动了许多次政治运动,即使在计划经济和公有制体制下,也使工厂和公社的管理者、职工和社员,互相斗争,人人自危,以政治方面的积极表现代替对企业和公社的体力和智力贡献。实际上,中国建国以来的三十年,虽然政治治理超稳定,但是,社会则处于互不信任的危机之中,使经济发展失去了积极性和主动性,生产力被封闭在政治第一框框之中,不能释放,不能推动经济持续地发展。

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政治环境,主要是看最高层的政治领导更替是不是平稳,发展经济的决心是不是一贯,发展战略、体制和政策是不是前后有继承性。1978年以后,我们改革了党和国家领导干部体制,先是废除了各级领导终身制,建立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到龄退休制度;逐步完善了组织部门考察、选任领导干部的各项制度,包括民主推选、征求民意、党员选举、委员会票决等体制;修改了宪法和法律,重建和完善了人民代表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各级人民政府和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领导的选举、任用和任期等程序和规则。这些制度,保证了中国党和国家领导人政治上更替的平稳性:没有发生危及社会和经济发展的党派之争、部族之争、社会阶层之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更替不是以政治和社会的动乱方式实现的,也不以经济发展受到损害为代价。而各次党和代表大会和人民代表大会,其党的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建议,国家的各个五年的中长期计划,都是坚定不移地按照邓小平设计的中国发展三步走的发展战略,以及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战略部署的,任何一届新的党和国家领导,都没有偏离邓小平发展是硬道理的教导和经济发展这个第一要务。

从体制转型看,中国走了一条渐进式的改革,先是加大力度推进了经济体制的改革,政治体制也推进了改革,但是,从力度上看,滞后于经济体制改革。而前苏联先是急剧地推进了政治体制的改革,而经济体制的转型当时来看,慢于政治体制改革。从结果看,中苏在经济发展方面,各有特色;而在政治方面,即使前苏联解前其城市化和经济发展水平远高于中国,也以解体为代价实现了它的体制转型,从国家统一的角度看,这是不值得的。当然,有的学者也举东欧一些小国转型成功的例子,认为政治和经济同时转型对经济发展是有好处的。但是,从这些国家与中国的不同看,这些国家当时的城市水平已经很高,除了南斯拉夫外,基本上是单一民族国家,文化和宗教基本相同,大部分国家转型期间不易导致国家的分裂。而中国则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国,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城市化的水平又很低,社会结构剧烈变动,如果在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转型同时急剧地推进,特别是政治转型先于经济转型,是不是能保证国家的统一和安全,客观地讲,充满了疑问。

通过中国和一些发展中国家政治社会环境与经济增长关系的比较,以及中苏改革不同模式的比较,作为一个学者,我认为,应当客观地研究、分析和评论事实。在一个国家什么样的经济和社会发展阶段,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政治体制?这是每一个客观研究问题的学者需要深入思考的课题。更加进一步的问题是,在一个农业经济向非农业经济,农村社会向城市社会剧烈转型的落后大国,政治上分散的较为自由的民主制度对经济和社会发展有利,还是政治上适度集中对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有利呢?通过二战后六十年的历史看,事实上,许多发展中国家,战后较为快速地学习、模仿和全盘接受了已经完成工业化国家的民主政治制度,但是,由于其社会结构剧烈变动、部落冲突不断、军人政变更替政府、示威游行和罢工频繁等等,经济和社会发展并不成功;而战后的东亚,日本、韩国、新加坡和中国的台湾地区等,实际上实行了较为集中的国家政治治理体制,比如韩国的李承晚、朴正熙,台湾的蒋介石和蒋经国父子,都实行了政治上强有力集中的体制,只是在目标和行动上坚定地推进现代化,推行市场经济体制,结果是,既防止了社会结构转型期间的政治和社会不稳定影响经济发展,又释放了经济发展的活力和动力,使整个国家和地区在较短的时间内,实现了工业化。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在处理政治模式和经济模式的搭配上,采取的就是东亚模式,即政治上相对集中,经济上现代化目标和行动坚定,并且坚决改革所有制和计划经济体制,以市场经济和开放来推进经济发展,保证在政治和社会稳定的条件下,生产力得到释放,经济高速增长了30年。

总之,我们在这篇研究报告的结尾,可以作这样三个方面的小结:1、即中国1978年后从搞阶级斗争转向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真正起步,也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政治前提。2、在经济发展史上,既要肯定中国政治从阶段斗争向经济建设的转型,也不能认为搞经济建设就是要政治上也要尽快地分散化,实际上中国1978-2008年发展的历史,证明了在一个结构剧烈转型的发展中国家中,政治适度的集中和政府对经济发展强有力的推动,对经济发展的正向作用大于其带来的一些负作用。可以说,中国经济发展的奇迹,很重要的一个动力,来自于中国共产党对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在政治上强有力的领导,各级政府对经济发展的强有力推动。3、30年来,中国共产党坚定的一心一意发展经济的目标和领导,党和国家领导的平稳交替,以及中国社会环境的稳定,是外资和内资投资、创业和经营的重要条件,没有平衡的政治和稳定的社会环境,象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和地区发展不平衡的国家,推进其现代化进程,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参考文献:

1、周天勇等著:《中国行政体制改革三十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版;

2、周天勇等著《攻坚:十七大后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研究报告》,新疆建设兵团出版社2007年版;

3、国家统计局:有关年份《中国统计年鉴》,统计出版社。

《中国向何处去》研究报告之三--现代化的动力:经济改革的增长和转型效应

周天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