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关于本能的理论
- 昆虫记:树莓桩中的居民(第2卷)
- (法)法布尔
- 9609字
- 2013-09-02 17:53:22
各种捕猎者膜翅目昆虫的幼虫都只吃一动不动的虫子,这是为了防止猎物在自卫过程中伤害到还很娇弱的卵和已经孵出的幼虫;但是这种不会动的猎物必须是活的,幼虫很挑食,是不会吃尸体的,它要求自己的食物必须是鲜肉而不是罐头。我在《昆虫记》第一卷中,费了很多油墨去介绍一动不动和具有生命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条件,所以就不在这里重复强调了。我曾指出膜翅目昆虫怎样以麻醉的手段来实现这两个条件:猎物被麻醉之后就无法动弹,同时又保持了它机体的生命力安然无损。昆虫将蜇针刺入肌肉活动的策源地神经中枢的精妙手段,连我们最出色的活体解剖学者都为之惊叹。依据所捕捉猎物的神经器官的结构,神经节的数目和集中情况,猎手决定只蜇一下,或者两下,三下或好几下。只有掌握关于对手身体的精确的解剖学知识,才能正确判断如何正确地手术。
毛刺砂泥蜂的猎物是一种幼虫,这种虫子的神经中枢没有连接,而是一个个地分布在它身体的各个环节上,分别起到不同的作用。这种幼虫有惊人的力量,它只要动一动臀部,就能将卵甩到墙壁上撞碎。所以它必须保持完全不动的姿态,猎手才能放心地将它放在蜂房里,跟自己的卵放在一起。
由于神经分布中心是分散的,所以只麻醉一个体节,对整体并没有什么制约效果。于是手术就要面向所有的体节,从第一个体节到最后一个体节,至少对有破坏性的那些体节逐个动手术。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只有专门的生理学家才能胜任的工作,可砂泥蜂能够做好这种手术:它依次蜇入每个体节,共蜇九次。
它比生理学家干得更出色。由于幼虫的头部没有被破坏,大颚依旧可以灵活转动,在砂泥蜂的运输路途中,它也许会抓住牢牢长在土里的体节构成图黄地老虎幼虫的神经中枢一个 个地分布在它身体的各个环节,毛刺砂泥蜂在捕食这种昆虫时,会对所有存在破坏性的体节逐个实施麻醉手术,共蛰9次。
麦秆,这样会带来非常大的麻烦;头脑是身体最重要的神经中枢,它会指导身体发出隐蔽的反抗,使得运输的过程难上加难。因此,想要让自己在搬运过程中畅通无阻,就必须使毛虫陷于一种毫无抵抗意识的麻木状态。砂泥蜂压迫幼虫的头部,来达到麻痹其神经的作用。它十分小心,努力不让蜇针蜇到脑里,如果下手过重,会导致脑神经节受到致命伤,那么幼虫就会立即死亡,它决不能容忍自己这么笨拙。它用自己的大颚夹住幼虫的脑部,适当施力,加以压迫;而且每次施压之后都会停下来看看猎物受伤的程度,因为要打击的是一个敏感的部位,即使是麻木,也要保证是在一定的程度内,否则幼虫也会面临死亡。它让幼虫失去战斗力,陷于半睡眠状态。这样幼虫便没有能力再去反抗,也根本激发不出任何反抗的想法了,砂泥蜂就抓住它的颈子把它拖到窝里去。
毛刺砂泥蜂做外科手术的过程我看过两次。我还描述过很久以前首次观察到的一切。那次观察是非常意外的,而这次我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是在保证充足观察时间的前提下完成的,因此看得十分清楚。这两次观察到的相同之处就是蜇针刺了多少次,每次都是在腹部那一面有条不紊地做着手术。这两次蜇刺的数目真是一样的吗?最近观察到的这一次,数目恰好九次;可在安格尔高原上看到的被动手术的那只幼虫,我总感觉它被蜇的次数更多些,但是我没有数清它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口。
很可能刺的数目会有所不同,幼虫体节的末端有时没什么攻击的意义,所以猎手会根据自己猎物的大小和力气来决定麻醉程度,也就是要不要在最后一个体节上下针。
另外,我在第二次观察中还注意到了它对猎物头部的压迫过程,这个程序是为了保证幼虫处在麻木状态,方便自己接下来的运输和储存。
在第一次观察中,我一定不会漏掉这么重要的过程的,这足以证明第一次并没有进行头部压迫的操作。由此证明砂泥蜂在自己的判断下认为需要做脑部压迫法才会采取行动,好比在运送猎物的途中因为它进行某种反抗而受到阻碍时,灵活使用的一种办法。
对脑部神经节的压迫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因为这与后代的成长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膜翅目昆虫在需要时,觉得会在运输过程中省力,才会执行这一操作。我曾经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经历来观察朗格多克飞蝗泥蜂,经常能看到它们捕猎的过程,但在这数次的观察中,我只看到过一次,它在距螽的颈部做压迫手术。因此,毛刺砂泥蜂的战略必须要做的过程就是:用蜇针一下一下地刺到位于腹部中线上的所有或大多数的神经中枢里去。
我把膜翅目昆虫的屠杀过程与人类的凶杀手段做对比,当然选择的对象是以快速扑杀为职业的有实际经验的杀手们。我想到我童年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我12岁,还是个小学生,老师给我们讲解梅丽贝的不幸遭遇,她依靠在蒂迪尔①的怀抱中,诉说着自己的悲伤,蒂迪尔把自己的栗子、奶酪和新编的蕨草垫给她;老师要我们背诵小拉辛②的一首名为《宗教》的诗。在我们这些更关心弹子而不关心神学的孩子眼里,这首诗非常奇怪!我现在只能记住两句半:
……
最后藏身于污泥,
昆虫居然对自己的价值深信不疑,
为受蔑视起诉我们,要求道歉赔礼。
为什么我几乎忘记了这首诗的全部内容,却对这两句念念不忘呢?
因为金龟子和我已经成为朋友了。这两句半让我非常担心,你们这些昆虫,你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打扮得落落大方,你们要住在污泥里,这种想法是非常荒唐的。我知道步甲穿着黝黑的胸甲,鹿角锹甲穿着的紧身外衣是俄罗斯皮革的风格;我知道你们中最小的也都会泛出乌木色的光泽,高贵的金属光泽;所以诗人要你们到污泥里去,让我感到很气愤。如果小拉辛想不到还能对你们说什么更恰当的话,那么干脆就闭上嘴;可是他并不了解你们,在我年幼的那个时代,几乎还没有几个人关注你们。
我一边为了不被老师骂而背诵着这讨厌的诗歌中的某个段落,一边学习我喜欢的知识。高高的刺柏丛顶上有朱顶雀的家,我会爬上去拜访它;松鸦啄食掉落在地上的橡栗,我在一旁默默地观察;刚刚脱下一层外衣身体还是软软的鳌虾,在游玩时与我邂逅;我调查鳃角金龟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我探寻春天绽放的第一朵花。
动物和植物是奇妙的诗篇,在我年幼的脑海里不断吟诵,让我在枯燥乏味的亚历山大诗体中解放出来。我有时也会想到生活的问题,和另一个令人悲恐忧愁的问题—死亡。它们偶尔在我脑子里回旋,成为我的困扰,但是长大之后也就慢慢淡忘了,也许有一天突然遇到某件事会让我重新想起,这可怕的问题又出现了。
一天,我经过屠宰场,看屠户拉着一头牛走来。我曾经特别害怕见到血,在我年轻的时候,看到血从伤口中溢出,就会被吓得晕厥,有好多次差点因为这个原因而死去。我怎么会有勇气走进这可怕的屠宰场呢?
是因为对死亡的困惑。我就跟随在牛的身后走进去。
他们用一根结实的绳子绑住牛角,牛鼻子非常湿润,它平静得就像昆虫的捕猎是要去自己每天居住的牛栏凹槽一般。人手牵着绳子在前面走。我们进入了死亡之室,内脏和一滩一滩的血散落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被恶臭所充斥,让人感到反胃。牛发现自己并没有回到牛栏;它害怕了,双眼充血发红;它拼命反抗,想要逃出这里。但是地板上有一个牢牢钉在石板上的铁环。屠户把拴牛的绳子穿过铁环往前拉。牛低下头,鼻子抵着地面。一个助手帮忙按住牛角,屠户举起一把快刀,这把刀并不会让人恐惧,它跟我口袋里的那把刀差不多大。他手指在牛颈上探寻,选定一个部位后,将尖刀刺进去。这只大牲口颤抖了一会儿,然后就像被一枪命中一样倒了下来,过去,在我生活的地方这叫做“牛躺在地上”。
我跌跌撞撞地从那儿出来。然后我想,那把刀跟我用来打开核桃壳、栗子皮的刀差不多大,刀刃也没有锋利无比,怎么就能杀死一头牛,而且还让它死得这么快呢?看不见什么太大的伤口,也没有流出太多的血,甚至没有痛苦的呻吟。屠户用手指寻找关键部位,一刀插进去就解决了,牛的腿一弯就倒下了。
死得这么突然,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惊心动魄的谜。时间过了很久,我在书上偶尔看到一些解剖学的片段,才明白了屠户是怎么做到的。他切断了牛的颅骨出口处的脊髓,那是生理学家称为生命结的部位。今天我要说的是,他是从膜翅目昆虫把蜇针刺入神经中枢的操作过程中学来的。
让我们再来看看更加惊心动魄的类似的场面吧。这是南美洲的牛肉腌制场,是一个巨大的宰牛和腌肉场所,每天会屠宰多达1200头牛。
我把一位目击者的描述放在这里。
他们拉来了成群的牲口。宰杀在牛到达的第二天进行。成群的牛被关在一个被称作“玛格拉”的封闭空间里。几个骑马的人隔一段时间便把五六十头牛赶进一个更狭窄、封闭得更严密的空间,那里有倾斜的地面,上面铺着砖头、木板或者混凝土,无论什么材质都必须保持光滑。沿着玛格拉的墙盖起来的平台上站着一个人,他抓住赶进来的其中一头牛,通常是抓住牛角,为它套牛索。套牛索选用的绳子又长又结实,绳子的另一头拴上一头牲口,通常是一匹马或者是一对牛,绳子的中间卷在纹盘上,疲乏不堪的牛被拖过来,它拼命挣扎,但却无力地滑到纹盘那儿,被纹盘顶住,最后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候有位被称为刺颈师的工人站在平台上,在牛头后部的枕骨和第二颈椎之间一刀刺下去,牛就死了,猝然倒下,下面恰巧安放了一辆活动的翻斗车,直接把死牛拉走。然后将牛倒在倾斜、光滑的地面上,那儿的工人正等待着给牛放血剥皮。但是由于颈椎上伤口的位置和大小很不相同,导致这些牛并没有彻底死去,它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还在继续,于是在剥皮的过程中不断哀鸣、挣扎,这时已经有一半的牛皮脱离了身体,内脏清晰可见。剥皮的工人身上全是牛血,利落地为这些还没有彻底死去的畜牲剥皮,然后将它们的肉切成碎块腌制起来,我根本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场面比这更悲惨血腥。
牛肉腌制场准确地重复了我在屠宰场看到的屠杀方法。这是两家不同的屠宰场,但工人们全都是以刺伤颅骨下的颈椎的方法将牛杀死。
砂泥蜂的手术方法跟这差不多,相比之下,它所做的比宰牛要复杂,因为它的猎物机体组织更加严密。如果考虑到砂泥蜂得到的战利品是那么完美,那么,优势就在于砂泥蜂本身。它的猎物与牛不同,牛被切断颈椎后会死亡,但幼虫还活着,只是不能动弹。从这个角度来说,昆虫比人的技法要高超得多。
不过,像牛这样健壮的动物是不会任人宰割而不进行殊死的抵抗的,我们国家的屠户,南美潘帕斯草原的刺颈师,怎么会想到将刺刀它直插牛的脊椎的根部使它猝死呢?除了宰牛的专家和科学家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道理,但会猜想到,只要这个小小的伤口,就能让牛毙命。我们几乎所有的人在面对这个问题时,都像我年幼时被好奇心驱使走进屠宰场时一样的无知。刺颈师和屠户通过学习传承了这一门手艺;他们有自己的师傅,这师傅也有自己的师傅,按传承的顺序追溯到第一个这样宰牛的人,他可能是因为在狩猎时偶然刺伤牛的颈部而发现了这个惊人的结果。有谁能否认这个屠杀的过程不是因为碰巧把尖燧石刺入驯鹿或者猛犸的脊椎而引起了刺颈第一人的注意呢?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给人们以指导,人们通过观察验证,经过反复思考,最终变为成熟的手艺,然后不断地传承下去。在将来,也是靠着这样世代相传。刺颈师的后代,如果没有这种祖传的手艺,即使一代又一代传下去也没用,他们会像人类最初一样,不知道如何去宰杀公牛。遗传并不能把从脊髓部位刺杀的技术传下来,人们不可能生下来就懂得刺颈师的杀牛方法。
可是砂泥蜂以高明得多的办法来与黄地老虎幼虫对抗,蜇针术师傅在哪儿?根本没有这个人。当这种膜翅目昆虫破茧而出,它的先辈早已经不在了,同时它在见到自己的后代之前也会死去。把家里填满充足的食物和产下卵之后,它就不再与自己的后代有任何牵连了;成虫面临死亡的时候,将要出生的昆虫还在沉睡之中,窝在地下丝摇篮里。所以根本不可能通过口传心授来教育下一代如何生存。砂泥蜂生来就是技术卓越的刺颈师,这就好像我们刚生下来就会找奶头去吮吸一样,用不着学习。婴儿用嘴吸奶,砂泥蜂用自己的蜇针捕猎;他们都一样,在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业界的大师。像心和肺跳动的节奏一样,这种功能成为它们生命的重要部分,由遗传基因控制,这是一种本能,一种无须意识操纵的驱动力。
如果可以,我们也曾想要探求砂泥蜂本能的根源。今天,一种想法时时刻刻盘桓在我的脑子里,那就是我急迫地想要解释可能无法解释的事情。有这种人,而且这种人越来越多,他们大胆地去探求解决重大的问题,令人钦佩不已。只需要六个细胞、一点原生素和一个说明示意图,他们就可以告诉你所有一切产生的原因。有机世界、思想和道德世界,这些都是从原细胞衍生出来的,同时以自己的方式不断繁衍并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本能跟这差不多。本能是一种天生的习惯,它在某种对动物有利的偶然行为激发下表现出来。围绕着本能的问题,人们将它解释为自然选择、返祖现象、生存竞争的产物。我辨析着人们在解释这个问题时使用的庄严话语,可我宁愿要一些不起眼的事实。我将这些事实收集起来,仔细地观察,行将40年了,发现我所看到的并不完全符合主流人士所提出的观点。
你们对我说,本能是一种既得的习惯。一个对动物后代有利的偶然事实会将它激发出来。让我们深入地看一下这件事。如果我的理解没错,你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只砂泥蜂在与猎物争斗的过程中,偶然集中堆放的神经中枢,它觉得这样做是对自己有利的。对它来说,对自己最有利的一点就是在战斗中自己不会遭遇危险;而对于它的幼虫来说,则可以提供不会威胁它们生命的活生生的美味食品,因为它可能通过遗传使它的后代拥有这种神奇的特性。母亲的遗传基因并不会毫无偏差地分给所有的子孙;在战斗的过程中,它们有些会显得迟钝,有些会非常灵巧。于是优胜劣汰出现了,可恶的战败者活该倒霉。胜者为王,败者死去,这种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使最开始那短浅的印记变得越来越深刻,直到流淌在血液中,成为今天在膜翅目昆虫身上展现出的令我们称赞的高超技能。
好吧,我真心诚意承认这个观点,可人们有点儿把偶然性看得太重要了。当砂泥蜂与猎物第一次相遇时,按照你们的观点,它们还不懂得如何使用蜇针。它只是随便选择蜇刺的部位,蜇针可以刺向猎物的背部、腹部、身侧、面部、尾巴,刺在哪里都有可能。蜜蜂和胡蜂只要刺在自己能够得着的地方,而完全没有目的性。砂泥蜂原本是跟它们一样的,因为它还不知道自己掌握着某种超凡的技术。
现在我们来看看黄地老虎幼虫的身体,表面和内部加起来有多少个部位呢?如果从数学角度严谨地回答,答案是无限的,那么我们就按几百个部位来计算吧。在这几百个部位中,要选的是九个部位,或许更多,蜇针必须刺在这些部位上,不能刺错;刺得高一点,低一点,偏一点,就可能前功尽弃。如果这种天性真的是偶然之间出现的,那么需要多少次组合才能得到正确捕猎的结果,要经历多长时间才能把所有可能的情况一一排除?这任务太艰巨了,于是你们就拿一个模糊的年限说事,把时间拖到所能够想象到的蒙昧遥远的过去,你们把一切都推给时间,我们对时间了解得并不多,正因为这样,它才可以帮助你们掩饰那些不负责任的理论。在世间的空白页面上,你们可以随意发散,随便指出哪个时间点都可以。我们把几百个有价值的偶然放在一个盒子里搅乱,然后随便抽出九个。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抽到能够成功捕猎的排列组合呢?计算的结果是,机会非常小,无限接近于零,还不如说根本抽不出我们想要的结果。对于生命短暂的砂泥蜂来说,试验过程从当年到来年之间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继续进行。这么看来,从充满偶然性的格子里怎么能抽出在九个选定的部位刺九下这个系列呢?如果我们把问题的答案推给无限的时间,那么我现在研究的事情可真是够荒诞无聊的了。
你们也许还会说,昆虫不是一次就能达到现在的捕猎水平的;它要在实践中不断地练习,逐渐熟练起来。自然定律对它们进行了挑选,淘汰了能力差的,让优越的天赋得以保留;每只昆虫体内本身具备的能力加上在实践过程中不断积累的经验,通过时间的历练,最终发展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
这种观点是行不通的。我们来看所面对的这个问题,本能不可能是通过实践发展出来的。给幼虫供应食物只能由师傅进行,学徒是干不了的;膜翅目昆虫只有在一出生的时候就拥有这种精准的才能,否则就接不了这个活。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绝对的条件:昆虫能够把个头和体重都比自己大很多的猎物拖回家并妥善安置;刚刚出生的幼虫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安全地进食着巨大的猎物。想要满足这两个条件,猎物必须不能动弹。而想要让猎物一动不动,蜇针就要准确地刺在正确的位置。
如果麻醉不彻底,休眠不充分,黄地老虎幼虫就会在拖运的途中拼死抵抗,砂泥蜂就不能把它带回家;如果麻醉不彻底,休眠不充分,被成虫放在黄地老虎幼虫身体某个部位的卵就会因为幼虫的扭动而死去。没有退路可走,事情做成一半也不行。要不就按照自己的方法给黄地老虎幼虫进行手术,那么砂泥蜂就可以无限繁衍下去;要不就是麻醉得不彻底,砂泥蜂的幼虫还没有破茧而出就难逃厄运。
我们必须遵从事物法规的逻辑,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第一只毛刺砂泥蜂在抓住一只黄地老虎幼虫来喂养自己的后代时,就已经懂得如何使用正确的方法,那时的步骤就已经像今天我们看到的一样成熟精准。
它抓住毛虫脖颈上的皮,用蜇针刺入位于腹部的每个神经中枢;如果这时猎物还有挣扎的迹象,它就会去压迫对方的头部。我要再次强调,手术的流程只有这一种,有一步没做到,或者蜇针刺入得不够深,就失去了繁衍后代的能力,因为它的卵没办法孕育下去。如果没有完善的外科手术技术,第一批砂泥蜂早已经绝后了。
我还同意你们这种说法:毛刺砂泥蜂在捕捉黄地老虎幼虫前,可能曾经选择过外形比较小的幼虫,在一个蜂房里堆上几条幼虫,这几条幼虫加起来相当于今天的一条黄地老虎幼虫。面对体格柔弱的猎物,只要刺几下就可以,或许刺一下就够了,慢慢地,砂泥蜂喜欢上大个的猎物来,因为这样可以减少捕猎的次数,但是因为大个的猎物抵抗力更顽强,所以攻击的次数也就随之增加,于是原本不是很完善的本能就变得越来越强大。
针对你们提出的这个观点,我首先要说一点:改变婴儿的饮食习惯,很多幼虫最终被一只幼虫所取代,这与我们亲眼看到的事实恰恰相反。捕猎食物的膜翅目昆虫,按照我们现在所了解到的特性来推断,是一定会沿用古老的习惯的;它们有自己绝对不会跨越的规则。用象虫喂养幼虫的膜翅目昆虫,在幼虫的蜂房里只会存放象虫,而不允许里面有任何其他的东西;用吉丁为食的膜翅目昆虫,不会捕杀其他的昆虫,坚蜂尾持以传统的食物喂养幼虫。有一种飞蝗泥蜂吃蟋蟀,另一种吃距螽,第三种吃蝗虫。除此之外,不会吃其他任何食物。以虻为食的泥蜂觉得虻的味道鲜美得无可替代;大唇泥蜂的食谱里是修女螳螂,一生都不会对自己的食物感到厌弃。其他的也是这样,各有所爱。
当然,有些昆虫的食谱是非常丰富的,但只是在同一类昆虫的范围内选择替换;象虫和吉丁的捕猎者就是这样,它们在象虫和吉丁之间作出选择,哪个方便捕捉就吃哪个。如果毛刺砂泥蜂的食谱有所改变,那么也一定是遵循这个规律,每个蜂房里存放的猎物,或者是小而多,或者是大而少。但捕猎的对象都只有毛虫一种。现在一切都还可以有所解释,只剩下用一只虫来代替多只虫这个问题了。像推测中的观点一样改变习性的膜翅目昆虫,我没有发现过一例。只要坚定思想要在巢中存放一只猎物,就绝对不会想要在里面堆放很多小猎物;只要决定多次外出捕猎,为的就是在蜂房里多存些猎物,就根本没有想过要重新挑选一只大的猎物。我这几十年所观察到的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砂泥蜂曾经放弃了多只猎物转而捕捉一只大的,这不过是一种猜测,没有足够的依据可以证明这个观点。
就算是我同意了这种说法,问题是不是会有所进展呢?丝毫没有。
假如说,最开始时的猎物是一只柔弱的幼虫,蜇针刺一下就完全麻醉了。可是蜇针刺入的部位是有讲究的,如果刺偏,根本就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许还会产生负面影响。黄地老虎幼虫受到了刺激却依旧能动,发狂的它就会更富攻击性。蜇针一定要刺在神经中枢上,最大的可能就是刺在神经节串的中间部位。至少通过我近期的观察发现,现在的砂泥蜂如果攻击弱小的幼虫,就一定会这样行事。在手术过程中随便乱刺,有可能刺到这唯一的中枢神经吗?可能性极小,因为这是隐藏在幼虫身体上的无数部位中的唯一的一处。可是按照这种理论,膜翅目昆虫的未来就建筑在这种可能性上。这个站在针尖上祈求平衡的说法真的是太具有说服力了。
就算我同意了你这种说法,我们再深入探究下去。已经刺中了要害部位;猎物被麻醉得不能动弹;与猎物共处一室的卵发育得很好,不会受到任何威胁。这样足够了吗?为了物种的繁衍,产下另一个卵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在间隔几天,或者几个小时之后,第二次捕猎的刺入的位置,也要同第一次偶然刺中的位置相同。也就是说,要重复发生不可能的事,这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二次方。
这个结论虽然已经被否定,但不要放弃,我们继续探究下去。这儿有一只膜翅目昆虫,砂泥蜂的随便哪个祖先,它特别幸运,在捕猎过程中两次或者更多次成功地将蜇针刺入正确的位置,猎物被麻醉到昏沉的状态。它虽然每次都刺中了神经中枢,而没有刺错过,但它对此并不清楚,它并没有想到过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既然没有任何东西促使它进行选择,可见它只是随意行事罢了。如果我们正视本能问题,那么就必须承认,一个行为也许对昆虫来说只是一个偶然,却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并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印象,以至于让这种手术方法遗传了一代又一代。砂泥蜂的后代由于一种奇妙的天赋而将母亲所没有的东西继承下来。它们生下来就知道蜇针应该刺入哪个或者哪几个部位;因为如果它们还是要依靠师傅口传心授,如果它们和它们的后代依旧要靠偶然而让自己存活下去,那么它们就会回到近于零的可能性;在漫长的昆虫历史中,每年都要经历一次近乎于零的机遇。这产卵种既得的习惯是靠着一些事实的长期重复而养成的,而在实践的过程中,想要碰到那个唯一的事实,就需要经历很多次的失败;我是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种说法的。只要稍微动脑想一想,就可以看出这个理论是多么的荒谬。
不仅如此,可能还要考虑一下,偶然行为对昆虫来说是非常陌生的,怎么就会 演变为通 过 遗传而无限繁衍的技能。如果有人 跟我们说,刺颈师的后代,不用学习刺颈技能,只要他爸爸是刺颈师,生下来便可掌握杀牛的技术,那么,我们一定会把他的话当做无聊的笑话。因为刺颈师杀牛并不是依靠一个个的偶然,他每天操作多次,在工作的时候要不停地思考。这是他的职业。他一生都在从事的工作技能能否变成遗传给下一代的习惯呢?如果没有人教,他的儿子、孙子、曾孙,他们会了解这种技术具体的操作方法吗?这种技能必须从头学起,没有人是天生的屠户。
如果说膜翅目昆虫技术精湛,那是因为它生来就要运用这种技术;是因为它生下来不仅拥有工具,而且知道如何去使用工具。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而且刚开始就已经非常完善;过去的经历不会为此增添什么,将来也不会对它产生什么影响。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将来还会是一个样。如果你在本能问题上只看到那是一种既得的习惯,在遗传中不断完善之后继续传承的习惯,那么,你至少要为我们解释一下:
人,你是原生质中最高度进化的人,为什么不曾拥有这种天赋。一只弱小的昆虫可以将自己的诀窍通过遗传的方式传给下一代,但是人却办不到。如果我们的社会中没有受到勤劳者被游手好闲者所取代,才华横溢的人被傻子所取代的威胁,那么,这对于人类来说是怎样一种无法估量的好处啊!呵!原生质依靠自己的进化能力成为生物,它把这种奇妙的本领如此大方地赠给了昆虫,为什么不给我们留一点呢!大概在这个世界上,细胞还没有彻底地进化吧。
因为以上的种种原因,我不能接受现代关于本能的那些理论。我觉得理论是一种假想,书房里的博物学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而沾沾自喜,他以为世界是由自己的想法创造出来的;可是与真实事物打交道的观察者,面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从这些假想中却找不到能经得起实践验证的解释。在我身边的人,对这些艰难的问题采取最肯定态度的人,正是没有什么见识的人。虽然他们几乎没看见过什么,可他们却如此得武断。其他的人,胆小谨慎的人,只能听懂一点他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
在我这个小圈子之外,事实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