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我来到迦太基,在我的四周,罪恶的情欲在翻腾着、震响着。我还没有爱上谁,但却渴望爱。而且因为心中的渴望,我更加憎恨自己还渴望得不够。我寻找恋爱的对象,一心想着恋爱;我讨厌平淡乏味的生活,厌恨无坎无坷没有陷阱的道路:我的灵魂由于缺乏滋养的食品,缺乏你、我的天主而感到饥渴,可我自己却没有感觉到这种饥渴,也没有乞求不朽的食品,当然并不是因为我已经饱食这种食品;相反,我越缺少这种食品,对此越觉得乏味。这正是因为我的灵魂患着重病,全身创伤,向外流淌,悲哀地渴求外物的刺激,但如果只有物质而没有灵魂,也不会受到人们的喜爱的。

爱和被爱,假如进一步能占有被爱者的肉体,那对我便越发甜蜜了。我用性欲的脏垢玷污了友谊的清泉,用肉欲的迷雾遮住了友谊的光芒;尽管我是如此丑陋不堪、放荡污秽,但因为满肚子藏着浮华的念头,还要竭力装出点温文尔雅的绅士样子。我扑向爱,宁愿成为爱的俘虏。我的天主、我的慈父,你的仁慈在被我认为甜蜜的滋味中撒上了许多胆汁。我虽得到了爱,却也鬼使神差地戴上了享乐的枷锁,欢欢喜喜地戴上了苦难的镣铐,为的是承受猜忌、疑虑、忧惧、愤怒、争吵等烧红的铁鞭的鞭笞。

我被充满着我惨痛生活的经历和熊熊燃烧着我的欲火的炉灶一样的戏剧所征服。人们乐意看着自己不想经历的凄惨故事而伤心,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一个人乐意通过看戏来引起悲伤,而这悲伤就成了他的乐趣。这难道不是一种可怜的变态吗?一个人越是无法挣脱这些情感,就越容易被它感动。一个人遭受苦难,人们会同情他的不幸;如果同情别人的不幸,这人就会被说成是有同情心。但对于虚构的戏剧来说,同情心又是什么呢?戏剧并不需要观众助人为乐,只不过是为了勾起观众的伤心罢了;戏剧越使观众感到伤心,编剧者就越能受到赞赏。假如看了历史上的或者是捕风捉影的悲剧而毫无感觉,那就会扫兴地退场,加以批评指责;如果感到余味无穷,就会看得津津有味,并觉十分高兴。由此可见,人们喜爱的是悲伤。可谁都希望得到欢乐,谁也不愿意遭受苦难,但却愿意同情别人的痛苦,同情必定会带来悲苦的情感。那么是否人们只是因为这个才愿意伤心呢?

这种同情心来源于友谊的泉水,但它将流向何处,流到哪里呢?为什么流进奔腾油腻的瀑布中,倾泻到浩荡灼热的情欲深渊中去,并且心甘情愿地离开天上的澄净而甘心与欲望同流合污?那么是否必须抛弃同情心呢?不,有时人是应该喜欢悲痛。但是,我的灵魂啊!你必须杜绝淫秽,在我的天主、我们祖先的天主、永受赞美歌颂的天主的保护之下,你必须杜绝淫秽的罪。

我目前并不是消除了怜悯心,但当时我看到剧中一对恋人无耻地做爱,虽然演出的只是虚构的故事,但我竟和他们同样感到愉快;看到他们恋爱失败,我也同样感到悲伤难过,这种亦悲亦喜的情感对我都是一种乐趣。可目前我同情那些醉生梦死于情场欲海中的人们,极度怜悯那些由于失去罪恶的快乐或不幸的幸福而若有所失的人们。这才算是真正的同情,而这种同情心并非把悲痛作为乐趣。对不幸的人表示同情,是爱的一种责任,可假如一个人抱有真正的同情,那么他肯定是宁肯没有怜悯别人不幸的机会。如果这人存在窃喜的慈悲心肠,——当然是不可能有这种情况的——就会存在这样一个人:这人也具有真正的同情心,并且盼望着他人遭到不幸以便表达自己对这人的同情。有些悲伤诚然是值得称道的,但不能说是值得喜爱的。我的主,你热爱灵魂,但却跟我们不同,你是以极为纯洁、完美的真正的仁慈对世人的灵魂表达着你的怜悯,任何悲伤痛苦都困扰不了你。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然而那时我竟可悲地沉溺于悲哀的情感之中,寻找能够使我感到悲伤难过的时机;看到虚构的戏剧中主人公的悲惨遭遇,若越能使我掩面痛哭,就越能使我心满意足,也就越能引起我的兴趣。仿佛我是一头可怜的的牲畜,不愿忍受你的看护,便离开了你的牧群,沾上了可鄙的、肮脏不堪的毛病,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喜欢痛苦的感觉,可并不是喜欢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因为我不会心甘情愿地亲自经历所看到的那些苦难——而只是喜欢道听途说的、凭空捏造的、仿佛在搔我皮肤的痛苦,可是正像指甲抓破皮肤一样,这种爱好在我身上也导致了发炎、红肿、脓疮和可恶的腐臭。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唉,我的天主,这难道能称为生活吗?

你的仁慈一直在遥远的地方庇护着我。我陷进了何等的罪恶之中!我叛离了你,任凭邪恶的好奇心驱使我走向不忠不义的道路,成为恶魔的虚伪狡诈的仆人,用我的罪行助纣为虐,因而你便来鞭挞我!在圣殿内,我居然敢在人们举行祭祀你的典礼仪式时,贪婪攫取那追逐死亡的食物!你严厉地惩罚我,但跟我所犯的罪过相比又何足挂齿呢?唉,我的天主,你的无穷无尽的慈爱,庇护我不遭受苦难的困扰,而处在危险之中的我并不自知还自鸣得意,远离了你而四处游荡,恣意而为却不靠近你的正道,我只知道一味沉溺在转瞬即逝的自由之中。

那时我所崇尚的知识,不过是通向争乱纷纷的市场;我所希望的就是在其中展露锋芒,而且在这个市场我越是夸夸其谈,就越能获得赞扬。人们竟然会称赞自己的荒唐谬论,真是盲目啊!我在雄辩术学校中成绩优秀名列前茅,并因此自鸣得意,充满了骄傲的神气;但是,主,你知道我还是比较遵守规则的,肯定不会参加那些“捣蛋鬼”——这个卑鄙的、恶魔的称号在当时是比较流行的——的捣蛋行为;我在这些人当中生活,在无耻之中还怀有几分羞耻之心,因为我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和他们在一起,虽然我一贯讨厌他们的行为、讨厌他们的恶作剧:毫无道理地嘲弄欺负怯懦的新学生并拿他们取笑作乐,但偶尔也会欢喜和他们交往。再没有比这种行为更近似魔鬼的行为了!把他们叫做“捣蛋鬼”,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自己先已不知不觉地受到欺人恶魔的捣乱、诱惑和嘲笑,他们已经陷入自己作弄别人的陷阱!

血气方刚的我和这些人在一起学习雄辩术的功课,希望能练就雄辩的口才:这仅仅是为了享受人间荣华富贵这一可鄙而浅薄的目的。按照规定的课程,我读到一个名叫西塞罗的人的著作,比起领会他的思想来,一般人更欣赏他的词藻。该书中有一篇篇名是《荷尔顿西乌斯》,是一篇劝人读哲学的文章。

这本书使我的思想发生了转变,使我转向对你祈祷,并且完全改变了我的希望和志愿。我恍然觉得过去虚无飘缈的希望真是微不足道,于是怀着一种难以想象的热情和对不朽的智慧的向往,开始动身归附于你。我研究这本书,不再只注重辞令——我母亲寄给我的钱仿佛专为购置这一点,我十九岁那一年,父亲已于两年前去世,——这本书之所以吸引我,已经是因为其内容,而不是因为它的辞令了。

我的天主,那时我怀着极为虔诚的热情,想摆脱人世俗尘而飞到你的身边!可我不了解你对我怎样安排,因为只有你拥有真正的智慧。在希腊语中爱好智慧被称为哲学,这本书使我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人利用哲学的名义来蛊惑别人,利用伟大的、迷人的、崇尚的名义来宣扬他们自己的荒唐谬论;此书对当时和以前的此类人物都作了论述,证明了你的精神通过你的忠实仆人所留给世人的有益忠告:“你们需要小心,别让其他人用哲学、用虚浮的妄言把你们骗走,它们只不过合乎人们的传统习俗和人世的伦理,但却并不合乎基督,而天主的神性却全部寓于基督之身。”

我灵魂的光明,你很清楚使徒保罗这一段话我当时并不理解。我爱那篇劝助的文章,不过是因为它激励了我,燃起了我的热情,使我热爱、求索、获得并保持智慧本身,而不是某一宗派的谬论。可有一样不能焕发我的热情,就是那篇文章里没有提到基督的名字。主啊,按照你仁慈的计划,我的救主、你的“圣子”的名字,在我被哺乳之时,被我孩提之心所铭记,铭记在心灵深处;不论一本书的行文如何典雅,内容如何充实,如果看不到你的名字,就不能征服我的全部身心。

因此,为了看看《圣经》的内容究竟如何,我决心对其进行研读。我终于明白《圣经》既不是傲慢者所能掌握的,也不是孩子们所能理解的,虽然入门时会觉得浅陋,但越研究越觉得深不可测,而且四面垂着神秘的幕纱,我当时还不够入门的条件,不懂得躬身前行。我最初看《圣经》时的印象并不是我上面所提到的,当时我觉得与西塞罗的典雅文笔相比较,这部书真是大为逊色不值一提。自恃傲气的我藐视《圣经》的质朴,我不可能看透它的深邃意义,《圣经》的意义是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而增多的,但我不愿意成为孩子,却宁愿视自己的满腔傲气为伟大。

所以,我落进了骄傲自满、狂妄自大、花言巧语的人们的圈套之中,他们口中设有魔鬼的陷坑,包含着混有你的圣名和耶稣基督、“施慰之神”、“圣神”等诱人的字样。尽管他们对这些名字赞不绝口,但只不过是口干舌燥地发出虚假之音,因为他们丝毫没有把真理放在心中。他们不断地喊:“真理、真理”,不停地和我谈论真理,事实上却没有丝毫的真理;除了对身为真理的你之外,他们还对你所创造的世界发表不少荒唐的言论,就算哲学家们对这个世界论述得很完美,爱你的我也应置之不理,因为你是我最仁慈的父亲,你是万美之美。

唉,真理啊,真理啊,那时的我是从内心深处如此崇拜你呵!那时很多人竭尽全力用各种手段在长篇大论的书本中对我高喊着你的圣名!然而这只是虚浮的呼喊。尽管我对你是如此渴求,但满足我饥饿的美食,并不是你而是太阳、月亮;虽然供我充饥的这些美丽的东西是你创造的,但它们并不是你本身,也不是最好的创造物,因为你所创造的精神体,超过了天空中灿烂的星辰。

我如饥似渴地期望的也并非那些精神体,而是真理本身,是“永不改变,永不消蚀”的你。供我大口吞咽的美食仅仅是华而不实的虚假幻象,这些虚幻的影像通过耳目等感官而使思想蒙蔽,迷恋这些幻象还不如迷恋用肉眼实实在在看到的太阳。但我认为这一切就是你,于是就把它当做我的食品,但并不是大口吞食,因为我品尝不到像你那样的味道——当然你并不是那些凭空捏造的东西——因而,我不但不能充饥,反而更觉饥饿了。

梦里的食物和醒来时的食物虽然相似,但却并不能使睡者吃饱,因为他正睡着。上述种种情形没有一点像现在同我对话的真理,这些都是虚假的幻象,都是海市蜃楼或空中楼阁;我们见到的天空和地面的物体比这些幻象要来得真实;我们看到的物体和动物看到的一样,也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真实可靠。甚至我们想象中的物体也比我们根据这些物体而虚构的不着边际的东西更加形象、真实。那时我就是用这些虚假的幻象来充饥的,却怎么也不能吃饱。

然而,你、我的爱、软弱的我所依仗而汲取力量的,你既不是我们眼睛所能看见的日月星辰,也并非我们看不到的物体,是你创造了这一切,而且这还不是你最伟大的发明创造。你较之我所虚构的根本不存在的幻象的差别到底有多大啊!一切实在物体的形象,一切实在的物体——但不是你——也比这些幻象更显真实。你也并非想让物体具有生命的灵魂——物体的生命比物体更显美好、也更真实——你是灵魂的生命,生命的生命;你靠着自己而生活,绝不变更的你是我灵魂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