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我愿意回顾我以前的污秽和我灵魂的纵情于声色,这并不是由于我迷恋过去,而是为了爱你,爱我的天主。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我喜欢的爱:怀着满腹的酸楚,回顾我最险恶的过去,为了得到你的雨露的滋养,这雨露并非骗人的雨露,而是幸福的、值得依信赖的雨露;为的是请你管束放任自流的我,管束这个由于背弃了独一无二的你而散落在许多事物之中的我。我年青时曾经热切地渴盼用地狱的欢乐来使我满足,因而滋生了各式各样的见不得人的欲望,我的美丽枯萎凋谢了,我在你面前不过是腐朽之物,可我却自鸣得意,并竭力想讨好别人。

这时我只向往爱与被爱。但精神与精神之间的联系并未使我因感到满足而不越出友谊的光明途径;团团迷雾从我粪土一般的肉欲中,从我勃发的青春中吹起,笼罩并遮蔽了我的心灵,致使我不能懂得什么是明朗的爱,什么是见不得人的情欲。二者混沌地燃烧着,将我懦弱的青年时代拖上欲望的悬崖,推入罪恶的深渊。

你的愤怒压在了我的身上,越来越沉重,可我却不知道。死亡的铁链震得我迷迷糊糊,这就是对我自满的惩罚;我远离了你,而你却视而不见;我在淫乱之中,勇往直前,无所顾忌,可你却不言不语。

唉,我的快乐来得太迟了!你这时默不作声,可我却离你越来越远,传播着越来越多的、只能给我带来苦难的种子,我在困倦之中拼命挣扎,对自己的堕落恬然自安,。

谁能使我的苦恼得以减轻呢?谁能把新鲜事物的虚浮美丽变为实有,柔情地确定享受界限,使我青年时期的热潮上升到婚姻的境界,至少为了传宗接代的目标而安静下来呢?主啊,你的法律这么界定,你教濒临死亡的人类繁衍后代,你用柔和的手腕来剔除“乐园”外的荆棘。因为即便我们远离了你,你的全能仍在我们左右;另一方面,我难道不能较为留意地倾听你从云端发出的大声呼唤吗?“这种人的肉体必将受苦受难,可我愿意免除你们的这些苦难”,“不发生性关系是好事”,“没有妻室的人能心无旁骛、一心事主,只求取悦于主;有妻室的只关注世上的事,只想使妻子欢乐。”假如我稍微留心一些,必然能听到这些声音,能“为天国而自阉”,更能荣幸地等候你的拥抱。

但是可怜的我,在矛盾地沸腾着,竟然任凭自己随着内心的冲动而背叛了你,违反了你的所有律法,最终却逃脱不了你的惩罚。谁又能够逃得过呢?你每时每刻洞察着,慈爱而严峻,在我的犯罪的享乐中,种下了苦难的种子,促使我寻找不带苦难的欢乐。然而从何处能找到这样的欢乐?只有在你身上,主啊,只有在你身上,“你把痛苦渗入命令之中”,“你的制裁是为了治愈”,你处死我们,为的是不让我们离开你而趋向死亡。

十六岁时的我置身在什么地方呢?我远离了你的安乐之所,自我流放到遥远的地方。这时,卑鄙无耻的人们所唆使的而你的法律所不允许的寻欢作乐,发狂地在我身上称王称霸,我对它只是唯命是从。家里人并不打算用结婚来挽救我的堕落,他们只想让我学到漂亮的词藻,能夸夸其谈地说服别人。

我就在那一年休学了。我到附近的马都拉城开始学习文章和雄辩术。之后我离城返回故里,家里准备了让我到更远的迦太基求学的费用。这只是因为父亲望子成龙,而不是因为家里富有。我的父亲只不过是塔加斯特城中的一位普通市民而已。

我向谁讲述这些事情呢?当然又是向你、我的天主;我愿在你面前,对和我一样的人类讲述。虽然我的著作有可能落在极少数人手里,但是为什么我要讲述呢?为的是使我和所有读者思考,我们该从多么深的泥潭对你呼救。况且假如一人诚心忏悔,依照信仰而生活,那么还有谁比这人更靠近你的两耳呢?

这时候有谁会不夸奖我的父亲,说他不顾虑家庭的经济能力,肯承担儿子远地求学所需的费用呢?因为很多非常富裕的人家都不肯为子女作这样的考虑。然而那时我的父亲并不是为了让我在你面前怎样成长、能不能保持纯洁,他只要求我能说会道,而不管我的心灵、你的土地是不是有人治理。天主啊,这里唯一的、真正的、仁慈的主人是你。

我在十六岁那年,因为家里经济拮据而退学,整日赋闲在家,同父母生活在一起,性欲的野草便长得超过我的头顶,没有一人来铲除它。相反,我的父亲在浴室中发现我发育成熟,已经有了青春期的苦闷,便洋洋得意地告诉我母亲,好像从此可以传宗接代了;他怀着一种犹如醉后的喜悦,就是这种喜悦使世界忘记了是谁创造了自己,竟然不爱你而爱创造物。这是饮了一种无形的鸩毒,使意志变得卑鄙下流。可你在我母亲心里已经开始构筑你的宫殿,打造你的住所。我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渴望拯救的人”,而且这还是最近的事。对此,虽然我这时还未信教,但我母亲却怀着虔诚的忧心忡忡和惊慌恐惧替我担惊受怕,怕我“不肯面对你,而是背着你”而误入歧途。

唉!我只能恨我自己!我远离你而前进,我的天主,我能说你默默不语吗?这时你真的是一句话不说吗?你让你忠实的婢女、我的母亲,在我耳边反复嘱咐。但是我对这些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也并没有照着做。我记得她会非常关切地私下告诫我,不要犯奸淫之罪,特别是不要和他人之妻通奸。

我觉得这仅仅是妇人的啰嗦,听从这些话是可耻的。其实这些话都是你说的,可我却并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并无言语,这不过是她饶舌;你却让她千方百计地对我讲,你在她身上居然受到我、受到“你的仆人、你的婢女的儿子”的蔑视。但我不知道;我这么无知地奔向堕落,以致在同辈中我自愧不如他们的卑鄙,听见他们夸耀自己越污秽越觉得自豪的丑史,我也乐于仿效,除了因为私欲,也为了获取别人的赞许。除了罪恶以外,还有什么值得谴责的呢?我竟为了不遭谴责而胡作非为,并且还会因为自己没有足以跟那些败类相提并论的行径,就胡乱编造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只因为害怕自己越天真就越让人觉得卑微,越纯洁越让人觉得鄙陋。

看,我同那些伙伴们在巴比伦广场上漫步,我在污泥中爬滚,仿佛步入了散发着异香的玉桂丛中。无形的敌人让我陷入这个泥潭中,越发放肆地践踏我、诱惑我,而我也很容易受诱惑。她、我的生身之母,即便已经逃出了巴比伦城,但她却还在城郊踟蹰徘徊;她告诫我要洁身自好,然而当她听到丈夫所说的关于我的恶行,虽则感觉到情况不妙,前途岌岌可危,但却并不想法用夫妇之爱来加以限制,即使这并不能彻底解决。她不想这样做,因为她担心家室之累会耽误我的前程,所谓前程,并不是我母亲所希望的、寄托在你身上的、我身后的前程,而是学问上的前程。我的父母都渴望我在学问上取得成功:在父亲一方,他几乎从不想到你,他对我竟抱有许多幻想;对母亲来说,她认为传统的学问不但没有害处,相反还能为我今后得到你提供不少帮助。

这是我根据能记忆的、回想父母的性情而作的这样的猜测。他们从此对我不但不严格管教,反而放松束缚,任我尽情游戏。我的天主,我周围都是使我看不到真理的晴天的迷雾,可“我的邪恶正好从我的肉体中滋生出来。”

主啊,你的法律禁止偷盗,这连罪恶也无法将它毁灭的法律铭刻在每个人的心中。有哪一个盗贼情愿让另一个盗贼偷他的东西呢?又有哪一个富人听任自己被一个贫困潦倒的人偷盗呢?但我却乐于干偷盗的勾当,的确我干了,但并不是因为需要的逼迫,而是因为缺乏正义的观念,我厌恶正义,已经恶贯满盈。因为我所偷的东西,是我自己本来就有的,而且比偷来的更多更好。我也并不是想享用偷来的物品,只不过是为了观赏偷窃与罪恶的成果。

在我家葡萄园的附近有一株梨树,树上结的梨,色香味并不十分诱人。我们这一伙年轻恶棍习惯在街上玩耍,直到深夜;一天深夜,我们把树上的梨都摇下来,偷走了。我们拿走了大批赃物,不是为了饱口福,而是用来喂猪。虽然我们也尝了几个,但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种勾当是被禁止的。

请看看我的心吧,我的天主啊,请看看我的心吧,它掉进沟壑的底部,你竟然还怜悯它,让我的心向你坦白,当我漫无目的地干坏事,为作恶而作恶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罪孽是丑恶的,我却喜爱它,我喜欢堕落,我喜欢自己的缺点,不是爱缺点的根源,而是爱缺点本身。这个有着鄙陋灵魂的我,摆脱了你的关怀而自趋灭亡,不是在耻辱中追求其他的什么,而是追求耻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