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亚麻色头发,在阳光直射下显得近似金色,看不出是染的还是天生的。瘦高身材敛在校服里,衬衫的线条在手肘出折进阴影,某些细节让健康又英俊的气息从他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而另一些,则依旧保持着低调的神秘藏匿在未知的那部分中。课间无意地一瞥,熟悉的手环——夏树清楚地记得程司有个一模一样的。
两个人是死党的关系么?
第二节下课铃响起后,广播里紧接着播放出运动员进行曲。要下楼做操吧。隔着过道的男生像弹簧一样从趴在桌上的姿势直接变换到站立姿势,和程司一起从后门出了教室。
夏树一边往课桌下推椅子,一边偷偷用余光扫过男生的桌面。
散乱地摊开在桌角的几本书中夹着封面上写有他名字的作业本。
“易风间。”夏树在心里默念,音节一蹙一顿,咒语一样,让心里好像突然嵌进了沙砾。
喧嚣涨满整个教室,浮躁与热情都异常丰沛,可默念咒语的某个女生却完全充耳不闻,陷进无人知晓的结界中。等到她回过神来,运动员进行曲已经停止了。
欸——怎么都没有人提醒她?身为同学可以这么冷漠吗?
怨不得别人。
夏树匆匆赶到楼下,有一瞬间迷失方向,找不到自己班级的方阵,幸好开学第一天不做操而是举行开学典礼,大家都直立于操场上听校长致辞,各班班长举着班牌站在最前面。
夏树找到组织后绕到了队尾。
前面一个人就是风间。
回想上午之前的几个课间,除了原本就有过一面之交的程司,没有一个人来主动和自己说话。课间,女生们多半两三个一起活动,进进出出笑闹着,对转校生的到来没有丝毫兴趣。
第一天就受到这种无形的孤立,夏树习以为常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在人潮中尤其感到孤单。
不被任何人理睬的夏树独自在楼下逛了两圈,也觉得索然寡味,教学楼是白色的,整个校园此刻看来更像个医院。
听见预备铃声大作,夏树急匆匆地跑回教室,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望去,程司和风间都还没有回来。正准备回身去储物箱拿书,面前突然多出一只手,夏树抬起头。
“我说,”男生的眼镜反着两大块白光,让人有距离感,“不是教室长错地方就是你走错地方了。”
“欸?”夏树有点错愕。
“你现在坐的是我的位子。”看不见眼睛的男生笑着指指身后的班牌,“二年B班。”
“哈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夏树窘得脸红,再多一秒也没停留,“噌——”的一声站起来飞奔回自己教室。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被气喘吁吁喊着“报告”的女生打断后面露愠色。夏树有不佳预感。
果然,在这节生命科学课的最后,五十多岁的老师从眼镜上方的缝隙看了看夏树,摆出一副傲慢的腔调走过来敲敲女生的课桌:“你在以前的学校年级排名多少?”
夏树朝教室一角扫了一眼,没有回答。
对方不需要答案。“转进来要做好年级垫底的心理准备啊。”笑腔听起来怎么都算不上善意。
夏树还是没做声。
“我还不知道你们?哼。搞个上海户口就想沾什么便宜。我老实告诉你,所谓高考优惠什么的只是考一般大学容易,但是要想考一流大学全世界都是一样难的。我们学校的学生就没有只想考一般学校的,所以你做好心理准备。”男人唾沫四溅地说了一大堆。
夏树依旧面无表情。
“明天我们可要摸底测试以前的课程了,要是复印不到笔记通宵复习的话,你就等着不及格吧。”
老师说完踱着方步踏着下课铃声出了门。
女生的手指在课桌下绞缠,指甲嵌进皮肤里,一点点尖锐的疼痛。
讨厌。讨厌老师鄙夷的冷嘲热讽。讨厌学生拒人千里的冰冷目光。
心理无法适应,到中午时已经体现为身体上的无法适应了。像是感冒的症状,头晕得要命。夏树的逃避心理终于咬破了一个决口,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去保健室开点药?”程司注意到女生苍白得异常的脸颊。
夏树往书包里扔文具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程司。神色融化在泛滥的日光中。
“那个,你能不能……”
女生还在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对方却已经猜到意图了:“生命科学笔记吗?”
点点头。
“我是很想帮你啦,可是……”男生两手一摊,“我自己都从不记笔记。要不我帮你问问别人。”
预计除了面前这男生之外,整个班级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帮她的人。怎么说都是竞争对手,光看平时那些抵触的白眼都能了然。
夏树正犹豫是该对程司表示感谢,还是劝他别跟着白费力气,面前突然多出一本粉红色的本子。
将本子扔过来的风间解释道:“借你复印。”
夏树愣了愣。
“谢……”
女生的尾音被男生不带感情色彩的答话截断:“不用谢我,不是我的。比我自己的全,你先用着吧。”
语气又那么冷冰冰。
夏树将本子捏在手里,不知所措。
程司翻开扉页确认了一下笔记本的所属,扯了扯夏树:“走,我带你去影印室。”
介意的却完全与生命科学课无关,而是这本明显不属于男生的粉红色本子。走在路上的夏树忍不住好奇心,对程司扬扬手中的笔记:“……是谁的?”
“黎静颖的。坐第三排,等会儿可以指给你看。”
“可是,没经过她本人同意就借用她的笔记不太好吧。”夏树停住脚步,愣在走廊中央。
程司脸上换上轻松的笑容:“没事的。她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东西,可以随便用。”
夏树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失落神色:“你们……”
程司的目光在女生的脸上停了须臾,丝毫没注意到有何不妥,勾起嘴角大大咧咧地解释说:“风间和我跟她关系都挺铁,经常互相乱拿东西……呃,其实是我们经常乱拿她东西……嗯,这么说也不对,以后你就知道了,全班都经常乱拿她的东西,她不会生气的。总之,你放心好了。”
“……哦。”半晌之后,喉咙里哼出无意义的短音,继续往前走去。手心里罩上一层潮湿的冰凉,像是,秋天的霜。
[五]
黎静颖。
这名字才刚在好奇的催化作用下在夏树心中发酵,后面一节语文课上,年轻可爱的女老师就点名让夏树见识了本尊:“我请个同学来念一下后面的选读课文……黎静颖。”
一个女生从第三排站起来,背影娉婷,有层次的琥珀色长发泛着光,垂向腰际。
刚开口读第一句,夏树就借着声音辨出是早晨从自己身边经过喊“报告”的那个女生。
柔软的声音像误触礁石的微澜,缓慢起伏着向四处氤氲。
“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
乌云卷走了太阳
向日葵 会转向我们吗?
铁线莲 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
卷须的小花枝头 会抓住我们 缠住我们吗?
冷冽的 紫杉的手指 会弯到我们身上吗?
……”
精准的抑扬顿挫,辅以她独特的声线,有种绵长的古典韵味,让人暗自钦羡。第一次觉得,听人读课文是种享受。
“……即使此时有尘埃飞扬
在绿叶丛中扬起了
孩子们吃吃的笑声……”
也明白了对方是什么角色。
有单薄的身形,轻柔和缓的声音。在程司的描述中又能获得“优等生”和“人缘好”这双重信息。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这个时候,那个人在干吗?
不由自主去想,装作不经意地转过眼睛去看,从下到上,从右到左,眨一眨,定格住,也只能掠来几缕脸部轮廓的线条,太阳光泛泛地萦绕在旁。表情什么样?眼神什么样?都无从知晓。却怎么也不肯死心,移不开视线。
[六]
之后是体育活动课。黎静颖和好友在课间就动身去借器材,也注意到好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催问,以她的个性憋不了很久。果然,还没出教室好友就以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开战:“听说你把生命科学笔记借给那个转学来的女的去复印了?”
黎静颖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但立刻就释然:“可能是阿司给她的吧,你没见么?好几个课间她都和阿司走在一起。”
“是之前就认识的么?怎么以前没听阿司说起过这号人物。”
“刚才我好奇,问过阿司了,说是旅游时曾经在车站见过,也就这一面之交。”
女生将一堆课本放回教室后的储物箱里,换上运动鞋。钥匙转过两圈,扯了扯赵玫示意她往外走,接着说:“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
“你不觉得她很贱么?”
黎静颖波澜不惊的目光扫过赵玫义愤填膺的脸:“我能理解你,我们这个团结亲密的小圈子突然有外人插进来,我也有点不舒服。不过那女孩看起来好像还挺老实善良的……”
“善良?”干脆地打断,“你没听说吗?她一早就对程司讲我坏话了。什么‘很吵没教养’之类的,说起来我就生气,我一贯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要她评头论足!”
“是么?”脚步稍稍放慢,“真难想象她是个这么会生事的人。”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可我妈总说:‘人就得貌相,要不然面相学是怎么来的?’这回我是信了。你没觉得那女人看起来就很……讨嫌么?”
“可别这么捕风捉影。她说你坏话的事,你听谁说的?不会是谣言吧?”顿了顿,黎静颖转身向体育用品保管室里探头说,“您好,我想借一副羽毛拍一个羽毛球。”
“你看你看,你也讨厌,总是相信别人不信我!我干吗要编这种瞎话。”女生气鼓了脸,愤愤地伸手接过球拍。
“我只是觉得不要随便怀疑一个人嘛。”
“王婷跑来告诉我,姚小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亲耳听见的。王婷那么正直的人,如果姚小言没亲口说,她哪会无端乱传?然后我又继续追问姚小言,她果然发誓说她听见了。而且后来上课前我跟高瑶瑶提了一下这事,结果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虽然没认同但却反过来劝我算了。可你想啊,如果根本是空穴来风干吗要劝我?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欸,奇怪,高瑶瑶不是一直有点看不惯姚小言么?按理说不会相信姚小言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