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

午后下了一场雨,将空气中的浮尘都压了下去。碧蓝天空如洗,飘着几缕白云。凌波端了把椅子坐在枣树底下看书,刚看了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枣花已经落了她一身。她刚站起来掸了一掸,忽听人道:“这么有趣的一身花,掸落了做什么?”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同学祝依依,她忙笑道:“你怎么来了?”

祝依依说:“来瞧瞧你。天气这么好,不如咱们骑车上公园去吧。”凌波扮个鬼脸,说:“甭提骑车了,上回我偷偷和你骑车去岐玉山,回来被我妈一顿好骂。”

祝依依笑了笑,说:“要不咱们去胭脂巷买旧书吧。”凌波说:“这主意好。”一时两个人上街去,因为胭脂巷并不远,又没有电车可以搭,两个人索性走了去。

天气晴得正好,十八九岁的闺中密友,边走边说笑,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微汗。祝依依说:“我口渴了,得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喝口茶再走。”凌波道:“瞧你这娇贵的样子。”她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看见街边上正有一间茶肆,便顺脚走去。祝依依本来见那店面老旧,眉头微微一皱,但实在走得累了,凌波又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于是也坐下来歇脚。

那还是一间旧式的茶馆,跑堂的抹了桌子,问明了是喝“龙井”,便斟上两盖碗茶来。祝依依真是渴极了,连喝了两口,忽然皱眉道:“这是什么龙井?”凌波笑道:“大小姐,这样的地方,你以为还真能喝到西湖龙井不成?”祝依依见那盖碗沿口,已经生了淡黄茶垢,面前这张桌子的乌黑漆面上,有着无数一圈圈的淡白印子——都是被茶碗底烫出来的。她心中一阵腻歪,连忙将茶推开去。

祝依依一抬起头来,见凌波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心下懊恼,白了她一眼,说道:“你笑什么?”凌波索性“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我看你喝下去的那两口茶,有没有什么法子吐出来?”

祝依依本来正在后悔,听她这么一说,倒一笑罢了,正待要接着说话,忽闻哨声长鸣,几辆军车风驰电掣般从街上疾驰而过。凌波瞧见车子去得远了,不由怔怔地出神,祝依依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于是问:“你的那一位,还没有消息?”

凌波道:“两个多月前倒有一封信来,说是还在义埅……”她忽然回过神来,“什么我的那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本来素性大方,可是骤然失口,不由面红过耳,晕脸生潮。祝依依扮个鬼脸,说:“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么?你倒吐给我瞧瞧。”

胭脂巷名为巷,其实只是半边巷——一面是无数商肆店铺,一面紧临着河水,故而只有半条巷子。此地原来是前朝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南北佳丽班子云集,成为乌池一盛,故号“胭脂巷”。后来多年烽烟战乱,早就风流散尽名不副实了。此处商肆众多,不仅买卖旧书,而且兼营些字画古董,城中人闲来皆爱到这里来淘些旧货。她们两个人携手逛了半晌,正走得倦了,忽然街旁有人叫了一声:“表小姐。”祝依依抬头一望,见正是自己表兄家的汽车夫老孟。老孟笑嘻嘻地道:“表小姐也出来逛逛?四少爷在这里呢。”

祝依依的舅父侯鉴诚乃是卫戍警备司令,驻防京畿,家中自然十分阔绰,用着好几个汽车夫。老孟口中的四少爷,便是侯鉴诚的幼子侯季昌。祝依依听说四表兄在这里,不由望了凌波一眼。原来凌波与祝依依素来交好,有次在祝府上,偶然遇见侯季昌,被他一眼看中。那侯季昌乃是有名的纨绔公子,更何况凌波心有所属,自然不假以辞色。侯季昌生就了一副公子哥的脾气,凌波愈是如此待他,他反倒愈发有了兴致似的,每日里无事也要到她们念书的圣德女子学校去两趟。最后凌波几欲翻脸,还是祝依依从中斡旋,方才息事宁人。

此时祝依依听说侯季昌亦在此,怕又生事端,与老孟随口答了几句话,便拉了凌波欲走。谁知事不凑巧,寄螭斋的老板正送了侯季昌出店门,连连拱手道:“四少爷慢走。”

这样顶头遇见,避也避不及了。祝依依落落大方叫了声:“四哥,今儿又淘到什么好东西?”侯季昌一眼看见她身侧的凌波,眼睛不由一亮,笑嘻嘻地道:“也没什么好的,倒没想到能遇见你们,真是缘分。”

祝依依问过舅父舅母安,就欲和凌波走开。侯季昌道:“你怎么没坐车出来?这样在大太阳底下走路,只怕会受了热。你们上哪儿去,我送你们?”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仍笑吟吟地说:“四哥费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顾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顾看凌波,见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觉扫兴,面上却不显露出来,说道:“那我叫老孟送你们回去,我还要在这里逛逛,回头叫老孟再来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听说叫汽车夫送,不觉意动,但见凌波并不甚情愿的样子,将她衣袖轻轻一拉,低声道:“反正只是汽车夫送咱们,他又不会跟着,你就别小家子气了。”她说话声音极轻,暖暖的呼吸嘘在凌波耳下,痒得凌波不觉展颜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说:“好啦,咱们上车吧。”

顾家住的胡同很狭窄,汽车进不去,凌波在胡同口下了车,别过祝依依径直回家去。一推开院门,她听到母亲在屋内与人说话,便知道有客人来。她父亲早逝,母亲与外家早就没了来往,家里很少有客人上门。她心中狐疑,屋内母亲已经听到脚步声,问:“是不是凌波回来了?快看是谁来了?”

跟着门帘一挑,母亲笑吟吟地立在门首,在她身后,伫立着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装,虽略有风尘之色,但掩不住剑眉星目间的英气逼人。凌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过了半晌方才叫了一声:“杨大哥。”她心中欢喜到了极处,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杨清邺也是默默含笑,望着她许久,方说了一句:“你长高了。”

那口吻分明还是将她当成个小孩子,凌波不觉哑然,转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灿然,笑道:“几个月音讯不通,原来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邺道:“只是军衔定下来了,按惯例见习期满都是上尉。”

他毕业于稷北军官学校,这所声名显赫的军校将星云集,名将倍出。眼下十一个警备司令里头,倒有四个出身稷北,军部之中同门更不少,互相奥援,素来被称为“北派”。“北派”皆是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提携起同门后辈来自然不遗余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毕业,往往不过半年即授实衔。

顾母含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凌波你陪你杨大哥坐坐,你杨大哥还没吃饭,我去下点面条。”

她坐下来还是有恍惚的感觉,窗外日影迟迟,远处胡同里小贩的叫卖声隔着院墙远远传进来,越发使眼前的一切像个梦。就好像是夏日午后醒来,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蝉声悠远,她非要好好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处。

清邺的帽子搁在桌上,她随手拿在手中把玩,将那帽徽拭得光亮无比。清邺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怎么一直不写信来,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清邺道:“在军中写信不便,这次调防回来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还未到我已经回来了,所以就干脆省了那几页纸,直接回来了。”

他们两个久别重逢,可是都专拣不相干的话来说,清邺问了她的学业,又讲自己在军中的一些琐事给她听,凌波但笑不语。过不一会儿顾母已经端上面条来,清邺耸了耸鼻子,夸张地说:“好香。”又笑着说,“可有一年时间没能吃上伯母做的面条了。”顾母微笑道:“喜欢就多吃些。”

一大碗面条吃下去,他不禁额头见汗,凌波去倒了盏茶来,又去拧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顾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说道:“天气这么好,清邺又难得回来,凌波陪你杨大哥上街走走吧。”

凌波明知母亲的意思,望了清邺一眼,说:“妈,咱们一块儿去吧。”顾母笑道:“隔壁陈伯母央我帮她抄经,我答应了人家的。你们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里安静写一写经。”

顾家的家教十分严厉,凌波听到母亲这样说,方才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顾家,清邺问:“要不要去看电影?”凌波摇头说:“不好,一看电影出来就是晚上了,怪没意思的。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说话吧。”清邺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别后近一年,自己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他于是想了一想,说:“倒有一个地方,不过有些远。”

时值黄昏,行人皆是匆匆,空中淡紫色的暮霭沉沉,天际有一颗极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只眼睛。街灯还没有点燃,偶尔有汽车从身侧呼啸而过,两道车灯雪亮刺目。清邺握住她的手,身子微侧,替她挡住那车子带起的疾风。凌波只觉得他手心温暖,就像只小熨斗,连心都似乎舒坦开来,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邺说道:“这次回来,估计也只能留十天半月。南边战事吃紧,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凌波说:“总有机会的,哪怕要三年五载,总能再见面。”

清邺说:“也不用三年五载,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携眷了。”

凌波禁不住脸上微微一红。清邺道:“这次回来也没给伯母带什么东西,依你看,给她老人家买点什么好呢?”凌波说道:“妈不在乎这个。”清邺一笑,说:“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礼数啊。”

他几乎已经要将话挑明了,凌波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不再搭腔。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街灯一盏盏亮起来,照见地上一双影子。凌波微低着头,她脚步轻巧,每一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她这样孩子气的样子,倒叫清邺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紧些,她的手小巧温软,柔若无骨,但就这样握着,他的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声如沸红尘喧嚣皆成了身外,惟有她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凌波望了一望,忽然停住脚。清邺不由问:“怎么了?”凌波道:“你不是说要买些东西,不如上新明去买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货公司,清邺心里高兴,不觉笑了。凌波嗔道:“你笑什么?”一语未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几样贵重得体的礼品包了起来,待他们从百货公司出来,正是乌池夜色最热闹的时候。凌波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清邺说:“不要紧,我要带你去的正是吃饭的地方。”

那是一间叫“比弗利”的西餐馆子,经营所谓的意大利菜,是眼下乌池最时髦的一间餐厅。前一日初回乌池,清邺的几位学长替他们洗尘接风,设宴此处,他觉得这里环境幽谧,所以今日又带了凌波来。

凌波见店内装饰清雅,布置十分舒适,一色的西洋家具,都是乳白色的雕花,餐厅里四处皆有插花。居中还有一座小小的圆台,圆台四面围满了鲜花,上面有个白俄女孩子正在投入地弹着钢琴。店中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凌波坐定之后才埋怨他:“何必挑这么贵的一个地方。”

清邺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当然得纪念一下,花一点钱也是应该的。”又问,“西菜你吃得惯吗?”

凌波点了点头,接过侍应生递来的菜牌子看了看,随意点了几样。清邺说:“这里谈话很好。”凌波说:“已经说了一路的话,还没说够吗?”清邺笑起来,眉目舒畅显得极是俊朗,只道:“哪里能说够……一辈子也不够。”

凌波心中一荡,水晶吊灯光明璀璨,映在他一双黑曜石似的眸中,仿佛有星芒飞溅,滚烫得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欢喜无限,忽然起身:“我弹琴给你听吧。”她走到台上去,对那白俄女子说明白,请她暂让,然后在钢琴前坐下。她静默片刻举起手来,十指灵动,便有行云流水般的乐声,从她指下淌出。

清邺于此道完全是外行,只见她弹得十分流畅,满店的客人纷纷侧目。她偶然抬起头来,望见他只是微微一笑,两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终,便有几位外国客人率先鼓起掌来,紧接着满厅掌声哗然,凌波落落大方,站起来鞠躬为礼,方走下台来。清邺笑道:“真没想到你会弹这个,认识你这么久,竟一直没露出半点来。”凌波说:“小时候学过一点,这么多年没弹,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时高兴,在场又没行家,不然非嘘我下台不可。”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十分尽兴,喝着咖啡又坐了一会儿,才付账出门。那“比弗利”的大门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转门,清邺与凌波刚待推门出去,不想身后突然有人用力将门扇一推,清邺身手极敏捷,情急之下横臂一挡,只听一声闷响,门扇重重击在他的手臂上,“咚”一声弹了回去。推门那人猝不及防,被门撞得“哼”了一声。凌波也是被清邺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过去。

清邺回头一看,见是四五个人簇拥着一名贵公子模样的人,几个人皆是面红耳赤,显然是喝过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凌波正要走,那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着!打完人不赔礼道歉,还想往哪里走?”他言语之间,极是倨傲无礼。

清邺再好的脾气,亦有了一分火气,说道:“是你们用力推门,差点伤到我们,怎么反倒怪起我们来?”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难道还是你有理了?”

清邺正待要说话,凌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头不卑不亢对那人道:“事情虽然小,还请四少爷自重,别让人觉得失了身份。”

原来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与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饭。那些人皆知他苦苦追求凌波不得,今日又见凌波与一年轻军官前来吃饭,两人神色十分亲昵。那班交好皆是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自然对侯季昌出言戏谐,起哄笑话:“季昌,听见没有,人家顾小姐还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见凌波出言维护身边的那个男人,满腔妒火更盛,再加上听到相交笑话,更觉脸面尽失。他回头狠狠瞪了清邺一眼,清邺亦猜了三分,他不欲与这些纨绔公子多说,携了凌波便走。

侯季昌见他二人相携而去,妒火中烧,另一位刘师长的儿子刘寄元,素来与他有些心病,此时将他肩膀一拍,不无幸灾乐祸地说:“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了,你只有望洋兴叹了。”

侯季昌冷笑一声,说道:“我偏不信这个邪。”

刘寄元挑起大拇指,说:“有志气,咱们拭目以待。”

本来他们还要去跳舞,结果经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没了兴致,于是就此和他们别过,自己坐了汽车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园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旧宅花园,数年前侯鉴诚就任卫戍警备司令,于是将这片废园买了下来,大肆经营,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门汀浇的车道,从大门一直通到花园里头的洋楼前,极是气派。侯季昌坐的汽车在楼前停下,楼前本来有两盏雪亮的路灯,他隔着花坛望见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车,不由随口问迎出来的听差:“又在这里开会?”

那听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请客。”侯季昌问:“都是哪些客人?”那听差答:“有曹军长、鲁师长、孙主任,还有军部的徐参谋、杜参谋。”

侯季昌听说孙世聆也来了,心中忽地一动,已经有了计较,说:“都是几位叔伯,我理应去斟杯酒。”于是他进了门,径直往东边餐厅里去。只闻餐厅里笑语喧哗,父亲与几位客人推杯问盏,正在酒酣耳热之时,见他进来,侯鉴诚果然招呼他:“季昌,来给几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于是执了酒壶,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孙世聆面前时,特意叫了声:“孙伯伯!”他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孙世聆最是八面玲珑,不动声色接过酒杯,笑道:“世侄客气了。”

侯季昌斟过酒后,借机退了出去,在小客厅里静静坐了会,无聊又摸出根烟抽着。他一根烟没有抽完,孙世聆果然来了,一见面就笑,说:“上次那笔款子的事情还没有多谢世侄。”侯季昌笑道:“孙伯伯说哪里的话,人家也是卖您的面子,我不过替您跑跑腿罢了。”孙世聆道:“我心里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这笔买卖迟早得砸在手里。世侄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孙伯伯就是。”

侯季昌笑道:“孙伯伯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客气了,眼下正有一桩事情,想要麻烦您帮忙。”他便将凌波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说道,“我倒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顾小姐本来两情相悦,那小子突然横出来插了这么一杠子,实在叫人气愤不过。”

孙世聆将大腿一拍,说:“竟然敢挖世侄你的墙脚,我听着就来气。世侄请放心,这个人只要是在军中,我一准能将他找出来,替世侄出这口恶气。”

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劳孙伯伯了。”

他不问孙世聆打算如何去着手,亦不问他找出此人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孙世聆乃是情报二处的副主任,这个机构独立于军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沣,因此孙世聆素来肆无忌惮,行事极为迅疾狠辣。他三言两语请动了孙世聆去为难清邺,料想不弄得清邺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丢官去职。

旧历初四本来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约了几位女同学替她庆生,于是凌波做东,在小馆子里请吃饭。年轻的女学生们凑在一块儿,自然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堂倌拿了菜牌子来,凌波便让大家点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里,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不拘什么菜,拣最快的来做,我们吃了好赶紧走。”

凌波说:“做什么要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既然来吃饭,安安稳稳吃一顿难道不好吗?”

祝依依拿菜牌子挡住半边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瞟着凌波,拖长了声音说:“当然要赶紧吃完了让你早早回去,这样的良辰美景,怎么可以辜负?”

凌波这才回过味来,作势就要打,另一个同学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脱,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有机会总要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凌波说:“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你们如果想见一见,有机会一定介绍给你们。”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来,笑道:“这样落落大方,才是我认得的顾凌波。”旁的几位同学也跟着劈劈啪啪地鼓起掌来,凌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时大家说笑着点了菜,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都是些女孩子,并不会喝酒,所以这顿饭也不过吃了个把钟头。初夏时分天色渐长,从馆子里出来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车来接的,她住城南,与两位女同学都是顺路,于是一块儿走了。凌波执意不让她送,自己雇了一辆三轮车回家去。

一进家门口,就闻到一股烟叶子的味道,凌波心下高兴,加快了脚步掀帘进了上房,问:“是张叔叔来了吗?”

张继舜放下烟袋,喜滋滋站起来,端详她片刻,说:“大小姐又长高了。”

顾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样,成日莽莽撞撞的,又不懂事,见了张叔叔也不行礼。”

凌波于是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张叔叔好。”张继舜连忙伸手把她搀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这本来拿不出手的,只是我们几个老兄弟的一点心意,大小姐留着玩吧。”

凌波见是一对白玉小兔,用红丝绒结成一并,精巧可爱——她是属兔的。顾母急忙拦住了,说:“哪能给她这样的东西,太贵重了。”张继舜执意道:“虽是汉玉,也值不了几个钱,总归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没老脸回去对他们说。”

顾母听他这样说,也只得罢了。凌波素来与张继舜最为亲厚,一年来不见更是亲热,缠着他问东问西。张继舜向来待她视若己出,咬着烟管吞云吐雾,笑眯眯地同她说话。正讲到兴头上,忽然听见有人轻叩院门。

凌波猜是杨清邺来了,因早知张继舜今日必来,所以她便存了让他见一见清邺的意思。她自幼丧父,几位父执辈的叔伯多年来轮流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里便将张继舜视为父亲一般。

她说:“我去开门。”她起身匆匆出去,打开院门,果然是清邺。他抱着一大捧百合,在满天清辉下,但见花白似雪,花香醉人。凌波心中一甜,清邺已经说:“生日快乐。”他将花送入她怀中。抱着花儿,她转眸一笑,一双眸子比星光更加醉人,说:“进来吧。老家有位张叔叔来看我们,正好请你见一见他。”

清邺知她没有父亲,这位张叔叔既是父执辈的长辈,那么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随她进屋之后,他见客座上坐着一位老者,不过五十余岁年纪,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极为有神,目光炯炯地向自己望来。

凌波道:“这位是张叔叔。”清邺连忙行礼:“张叔叔好。”张继舜亦十分客气,起身还礼,目光打量,见这年轻人气质英武,年纪虽轻,但隐隐有一股凛然之气,心下暗暗叫了声好。大家坐下,张继舜便有意与清邺攀谈,见他应对极是敏捷得体,又对他增了几分喜欢。待听到清邺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声,说道:“稷北的学生,历来都十分有出息。”

清邺道:“前辈谬赞。”

张继舜对他十分满意,趁他不备悄悄向凌波打了个手势,跷起大拇指摇了一摇,示意赞她好眼光。凌波心中一乐,更加高兴。张继舜又与清邺论起前线战事,清邺刚从南方前线回来,自然十分熟悉。张继舜谈兴大起,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说到痛快处,皆是开怀大笑。

顾母本来犹存了一分担心,见了这种情形,才算放下心来。四人都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夜深,清邺与张继舜方才告辞而去。

到了第二日,张继舜重来拜访,因凌波去上学了,于是他在顾母面前将清邺又夸了一遍,说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错,这个人的人才品格,那真是没得挑剔了。”

顾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是个当兵的。”

张继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继舜是个粗人,说出的话夫人莫要见怪。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夫人也总是说‘尘归尘,土归土’。活着的人要往前看,何况他只是吃一碗军粮饭,并没有关系的。”

顾母说:“我是怕你们老哥几个心里犯嘀咕,怎么说也只有这么一点血脉了,还嫁给一个在那个人手下当兵的,我怕你们心里会有别的想法。”

张继舜淡淡一笑,说:“如今是那个人的天下,在那个人手下当兵吃军粮的人,何止千人万人,我们又何必在这上头计较呢。”

顾母点一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张继舜行色匆匆,已经订了下午的火车票回去。凌波从学校回来,听说张叔叔已经走了,怅然若失,可是想到张继舜与清邺甚为投缘,又有一份隐隐的高兴。她下午没有课,早就约了清邺去爬岐玉山。吃了饭换过衣裳,清邺就来接她一块儿出门去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细灰格子的绉纱衬衣,底下是一条蓝色裤子,乌黑的长发并没有结辫子,只用一方蓝纱手帕系起来。甚少有女孩子这样打扮,清邺觉得眼前一亮,只觉她别有一股英气妩媚。

凌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邺也一笑:“是,是,大师兄,走吧。”

凌波听他这样调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当那只毛猴子。”清邺道:“我是呆子,你当然是嫦娥。”凌波转了一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轻轻在他臂上一打:“贫嘴。”而她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来有极大一片空场,用做泊车之用。因为岐玉山在乌池近郊,春有樱花,夏有清凉,秋有红枫,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达官贵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产业,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两个人有说有笑,一路上山去了。而侯季昌与刘寄元,还有几位交好的朋友刚逛了岐玉山下来,在山脚下的“玫瑰大饭店”吃完大餐。他们刚走到停车场,刘寄元眼尖,已经看到凌波,忙对侯季昌说:“季昌,那不是顾小姐?”

侯季昌举头一望,果然是凌波,见她身边陪着杨清邺,两人言笑晏晏,十分亲密。他脸色一沉,说:“管旁人闲事做什么,走吧。”

刘寄元嘿嘿一笑,说:“难得你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双成对地逛山,留在这里更难过。”

侯季昌被他这么刺了一下,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心里却十分恼怒。等回到了家中,他就想着怎么样拐弯抹角地去向孙世聆探问一下,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心中有事,独自呆在小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忽然听到前厅一阵步声杂沓,跟着有听差来往的声音,他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连忙掐熄了烟,蹑手蹑脚想要溜之大吉,谁知还是被侯鉴诚看到了,点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停住脚,含笑道:“父亲,您回来了!”

侯鉴诚皱眉道:“瞧瞧你这副样子,又从哪里回来的?成天游手好闲,一点正经事都不做。”

侯季昌知道他一开始教训自己就会没完没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鉴诚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平常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侯季昌赔笑道:“我刚从军部里回来,还有一点公事要办,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鉴诚道:“你还好意思提军部,我看一月里头,你难得有一天时间去上班的,每天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再在外头胡作非为,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侯季昌听他话语中隐隐另有所指,心下大惊,只猜难道自己那日与孙世聆说的事情被他知道了?但孙世聆应该不会向他透露的。他念头急转,侯鉴诚继续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轻重,一味胡闹,传出去名声该有多难听。”

这一顿训,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直到听差来请他接电话,侯鉴诚方住口不说。侯季昌赶紧借机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恼不已,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觉气闷,他终于还是给孙世聆打了个电话。

一摇通了电话,他便埋怨孙世聆,说:“孙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里就是,何必让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顿排揎。”孙世聆连声赔不是,说道:“是因为事情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转提了一提,真对不住,世侄,是我考虑欠周了。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改日我请你吃饭赔罪。”

侯季昌听他说事情重大,倒是一怔,问:“这中间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不成?”

孙世聆迟疑了一下,说道:“世侄,我劝你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那位顾小姐身份特殊。”

侯季昌大惑不解。孙世聆道:“电话里不便说,咱们还是见个面吧。”

等一见了面,孙世聆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过抱怨一句,孙伯伯你这样客气,可要折煞季昌了。”孙世聆笑了一笑,说:“前日我就想约你出来谈一谈,可是这中间还牵涉到别的事,只得硬着头皮拜托了令尊,总是我考虑不周,这顿饭我请,世侄莫要见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辞了几句,两人方才言归正传。孙世聆说:“那位顾小姐,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吧。你知道她是谁?她根本不姓顾。”

侯季昌一愣,问:“她不姓顾姓什么?”

孙世聆道:“她其实应该姓李,顾是她母亲的姓氏,她七岁时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渐渐明白过来,心中疑惑越来越大,不由追问:“是哪个李?”

孙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李重年”,他筷头轻点,说:“就是这个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凉气,半天做不得声。

孙世聆道:“所以我劝世侄一句,还是罢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的女儿沦落如此。”

孙世聆道:“是啊,家境瞧着并不大好。不过李重年的旧部甚多,像冯馑义,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备司令,统辖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据说至今仍每年都给李夫人寄一万元现款,李夫人却是个极有骨气的人,每次都给退回去了。”

侯季昌道:“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孙世聆道:“听说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得甚早,后来娶的几位如夫人都没有生养,只有这位生了个女儿,所以看得甚为娇贵,从小那也是金枝玉叶一样,如今……”说着摇了摇头,举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这么一段心事,十分抑郁不快。这天刘寄元打电话约他去看跑马,他无精打采,只说有事不去。刘寄元在电话里就放声大笑:“季昌,你不会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恼羞成怒:“谁害相思病了,军部里有公事,我哪里能去。”

刘寄元只觉好笑,说:“你要是这样勤勉,只怕今年总司令都要授给你勋章呢!快出来,只缺你一个。看完马咱们正好打牌,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保管你赢钱。”

他一语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赢了三千多块,于是大家吃红请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苏菜馆子定了席,他们痛快地吃喝了一顿。因为是侯季昌赢钱做东,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时,侯季昌也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刘寄元看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挥,说:“我自己有车。”他脚下一步踏空,“扑通”一声栽了个跟斗。大家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将他搀到侯家的车上去,汽车夫老孟是见惯这种情形的,将他在后座安顿好了,方才开车回家去。

车方开到十字街,他心里一阵恶烦,觉得要呕吐,老孟忙停下车子,扶他下车。侯季昌搜肠刮肚地大吐了一番,被冷风一吹,觉得人清新了些,他皱眉对老孟说:“渴死了,弄杯凉茶来喝。”

老孟为难地挠了挠头,心想在这大街上,他上哪儿去弄凉茶。他举头一望,见街那边有家铺子还开着门,铺子门口挑着一对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依稀是个茶肆的模样。他心下一喜,忙说:“那四少爷在这里等等我,我去那边茶馆弄碗茶来。”

侯季昌点了点头,老孟便径直去了。他在车边站了一会儿,那夜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他精神稍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母亲的意思,订婚礼仪还是从简吧。”嗓音甜美,听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见一对璧人携手而行,语声喁喁,正是凌波与杨清邺。

凌波一抬头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杨清邺一伸手揽住凌波的腰,说:“我们从那边走。”

侯季昌心里一阵发酸,但见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清邺忽然回头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仿佛是一缕笑意。他酒意上涌,以为清邺在嘲笑自己此时的狼藉。他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瞧什么瞧?小杂种,再瞧老子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清邺听到“小杂种”三个字,不知为何血“嗡”一声涌入脑中,回过头来直直地望着他。侯季昌本来酒就喝高了,此时见清邺这样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声拍在车顶篷上,说:“你还不服气不成?”

清邺淡淡地道:“你骂谁?嘴巴放干净一点。”

侯季昌哈哈大笑,说:“我骂的就是你这个小杂种。”只听“砰”一声,清邺竟然一拳揍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他何时吃过这种苦头,急怒羞愤,一下子拔出腰际的佩枪,对准清邺“啪啪”就连开两枪。

街上本来还有些行人走动,此时一听到枪响,有人尖叫逃窜,街上顿时一阵大乱。侯季昌这两枪极快,清邺身手敏捷,堪堪闪过第一枪的子弹,第二枪眼见他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凌波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和身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清邺硬生生将她一拖,子弹擦着两人的手臂飞过,伤处顿时血流如注。

凌波只觉得臂上一热,听到身后的清邺轻哼了一声,这才觉得剧痛入骨,痛不可抑。她还回过头去,问清邺:“你伤着没有?”清邺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弹擦伤,只说:“我没事。”那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清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警哨声响,巡警已经赶过来了,凌波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开了枪,此时方回过神来,微张着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巡警见他手中还握着枪,不敢妄动,持枪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枪。”侯季昌连忙将枪扔下,巡警这才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三人带回警局去。

警察局的拘留室有一扇小小的铁窗,透出青白的天光,在拘留室的地上映出一块菱形的惨白,透出铁栅一条条的黑影,像是怪兽口中稀疏的齿,望久了直叫人心生恐惧。侯季昌脑子发僵,仿佛塞满了铅块,什么都不能想,只是恍恍惚惚。忽然听到“哐啷哐啷”的钥匙声响,他定了定神,原来是一个警察拿着钥匙圈来了。他打开了门,很客气地道:“请跟我来。”

在长长的甬道里,遇见了杨清邺,他的手臂上受了轻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侯季昌心里一阵发怵,脚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几分,见引路的警察在前头拐弯处相候,他忙加快了脚步跟上去。

上了楼,警察将他们引至走廊顶头的一间办公室,侯季昌看到门上贴着“局长室”的标签,心里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开枪,是严重违反军法的,如果他被移交军事法庭,必会受到重惩,所以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踏进办公室去,他看见沙发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松,旋即又是一紧。

侯鉴诚腾地站起来,几步就跨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不知死活的东西,将我平常的话都当成耳旁风。我告诉你,这回你闯下的弥天大祸,你死一万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边一个便装的中年男子,连声劝阻。因为侯鉴诚字知衡,亲近一些的亲友皆唤他的字,而同僚则一贯客气,所以有此敬称。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场误会,知公对令公子不必责备过甚。”

侯鉴诚早气得面色发紫,被他这么一拦,将足一顿,“啧”了一声,呼哧呼哧只喘气。侯季昌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心里害怕,并不敢做声。那人极会做人,见他们父子几成僵局,于是道:“此中的误会既然已经澄清,依在下愚见,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开枪之事,我会交代他们不必外传,令公子的前程要紧。”

侯鉴诚十分感激,连连拱手,道:“多谢仁公成全,如此大恩,知衡定会永铭在心。”那人微微一笑,说:“倒不必谢我……有交代说务必要以息事为宜,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侯鉴诚连声道:“是,是,鉴诚理会。回家后我定然一力约束小犬,不让此事再生半分枝节。”停了一停,又说,“犬子误伤到这位……这位杨上尉,鄙人真是十分过意不去,杨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万死不辞。”

清邺从头到尾一直缄默不语,此时方说了一句:“不需要。”侯鉴诚听他语气冷淡,心下不由有几分惶然,回头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邺的长辈,笑道:“这孩子就是脾气执拗,真不懂事。”他轻轻一句便将尴尬湮于无形。侯鉴诚听他如斯说,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赔礼。

一时办完了手续,四人同时从警局出来,侯鉴诚坚持要先送那人与清邺上车,那人谦逊再三,终究还是与清邺先乘车而去。侯季昌见那辆黑色的雪佛兰挂着白底的牌子,车牌号却是红字,这种车牌被称为“邸牌”,历来只是官邸及侍从室车辆使用,不仅可以出入专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车辆亦是见此种车即让,最为殊先。他心下大惊,向父亲望去。侯鉴诚见他又惊又疑,低声怒道:“总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总账!”

夜深人静,街头空荡荡并无行人,汽车开得飞快,清邺但见两旁的街景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他心事冗杂,忽然说:“我要先去医院。”那人道:“顾小姐那里,已经派人去照顾了,只是一点轻微的擦伤,邺官请放心,绝不会有事情的。”

清邺听他虽然口唤自己乳名,言语间也十分客气,但语气中却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你们答应过我,不成天盯着我的。我告诉你,顾小姐的事你们若是敢泄露一个字让人知道,我绝不答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邺官,如果我们真的成天盯着你,能出今天这样的乱子吗?别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们担惊受怕一场,你也应该跟我回去见见主任。如果你执意要先去看顾小姐,我也由你。不过你素来知道轻重,顾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邺官自己先开口去说,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邺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说:“那我跟你回去,不过我受伤的事情,你们要替我瞒着人。”

所谓瞒着人,也只是指瞒住一个人罢了。那人道:“已经这样晚了,不会惊动的,不过我只担保今天晚上替你瞒住,将来的事情我可不能担保。”

何叙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别墅花园,清邺自幼常常来此,和自己的家一样。一个听差接他下车,满面笑容地说:“邺官来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叙安半夜被电话惊醒,得知了整件事情,立刻派人去处理。他是个最修边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换上了衬衣西服,穿戴得非常整齐。清邺是他扶携长大的,素来对他十分尊敬,远远见了他便叫了声“何叔叔”,说:“害您三更半夜还替我担心,真是不应该。”

何叙安本来绷着脸,预备了一大篇说辞,但见到清邺这副样子,他身份有碍,许多话倒不便直斥了,只说:“你知道我们替你担心就好,好容易从前头回来,不好生休息几天,还折腾我们这些人做甚。”又问,“到底伤得怎么样?”

清邺说:“没事,就擦破点油皮。”

何叙安道:“已经这么晚了,你今天不要回营房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清邺迟疑了一下。何叙安将他一手带大,视若亲生,对他素来十分疼爱,忍不住说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一时,若是要对他挑明顾小姐的事情,还不趁着他心疼你的时候好说话?”

清邺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谢谢何叔叔。”

慕容沣每日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必然要散步一小时,所以每日8点一过,竟湖官邸门前的一条柏油路就会全部戒严,路旁每隔数步,便是一名荷枪实弹的岗哨。这条路本来就是官邸的专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车辆,路口一封更加寂然无声,只闻路侧溪水潺潺,枝叶间晨鸟啼鸣,更显幽静。慕容沣沿着这条山路慢慢踱着步子,侍从室的汽车徐徐随在十步开外。引掣声音虽低,犹惊起树间晨鸟,一阵“噗噗”声后纷纷飞往林间深处去了。他不由停了步子,回头望了汽车一眼,车上的侍从官连忙示意汽车夫,命汽车不再跟随。

这天他走得远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构筑的一处亭子,站在上面视野开阔,正对着山脚下的十丈红尘。初夏的早晨空气新冽,他漫不经心地踏在草地上,草叶轻软,微有露水濡湿了鞋。亭中站立的人走下台阶来,伸手相搀,先叫了一声:“父亲。”

慕容沣反倒停住了脚,看他小臂上的纱布,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邺轻描淡写地说:“昨天和他们练单扛,不小心摔下来蹭的。”

慕容沣说:“胡扯,你七岁就会单手倒立,怎么会从单扛上摔下来?就摔下来了,也不会摔成这个样子。”

清邺倒笑了:“父亲英明,我就知道瞒不过,是我在擦枪的时候走了火,子弹不当心擦破了皮。”

慕容沣素来溺爱他,听他说得不尽不实,也不过“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清邺道:“父亲这阵子准又睡得不好,看这两鬓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慕容沣说:“少拍马屁,拍了也无用!我说过了,前线绝不许你再去,你别白费力气了。就为着你所在的第二十七师,你们晁师长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报,恨不得走一步向我报告一步。堂堂的一个王牌师,临敌时缚手缚脚,进退不得。你少给我添乱,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邺道:“军人当以身在战场为荣。父亲,这是您去年在稷北毕业礼上的讲话。”

“你倒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慕容沣爱怜地望着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儿,如今已经长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长身玉立,眉目间依稀可以分辨出与自己当年无二的飞扬洒脱。那种跃跃欲试与雄心万丈,自己亦是经历过的吧。但他口中却说:“前线枪林弹雨,子弹都是不长眼睛的,我私心是不愿你去的,况且你已经去过了。如今你们师回防,正好休息两天。我想送你出国去念书,国外的许多军事学校,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清邺道:“前线的事情,到时再说。不过还有件事情,想先和父亲商量。”

慕容沣笑骂:“臭小子,在我面前还要讨价还价,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邺听他开口骂人,知他心情渐好,于是趁热打铁,说道:“那您要先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总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沣笑骂道:“滚蛋,什么事都不说,哪有先答应的道理?”

清邺明知他这样说,其实是已经答应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沣负疚于这个儿子,于是对他宠爱非常,他从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他踌躇了片刻,脸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只觉得这桩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慕容沣见到他这个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问:“是不是那个姓顾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邺不想他已经知道了,大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素来都在侍从室的眼中,哪怕何叙安替自己压了下来,指不定有旁人已经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动,父亲又是这种大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件事情看来不易解决,所以他当下沉默不语。慕容沣道:“顾小姐人不错,你眼光很好,不过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我也不说什么;你若是想要认真和她结婚,那我是绝不能答应的。”

清邺直觉他是会反对的,却没想到是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他吃了一惊,叫了声:“父亲——”他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慕容沣道:“这个女孩子我已经知道得极清楚了,估计你并不晓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儿。当年我大军攻破定州,李重年举枪自杀,可以说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么会肯答应将女儿嫁给你?”

清邺只觉得晴天霹雳,万没想到世事如此,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如痴了一般,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他与凌波少年爱侣,虽然聚少离多,总以为来日漫漫,终能鸳守。他没想到白头誓言犹在,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竟这般残忍,命运就此生生要斩断红丝。

慕容沣见他面色如灰,说道:“邺儿,算了吧。”清邺只觉得眼中雾气上涌,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他虽然身世暧昧,可是亦是集万千宠爱长成的天之骄子,自幼诸事皆是顺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设百计替自己办到。自从学成,他更是年少气盛,总以为天下事无可不为,不料命运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爱人偏偏与自己是宿仇儿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愿,不行又能如何?他心如刀割,顿时连声音都哑了,只说:“我不能。”

慕容沣见爱子如此,心疼不已,说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个女人,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另觅佳偶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们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个才貌双全的,让你称心如意。年轻人血热,总觉得万难割舍,其实时日一久也就淡了。邺儿,出国去两年,我保证你能忘了她。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清邺伤心欲狂,听到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生了一种愤懑,脱口大声反问:“父亲,难道你能忘得了母亲么?”

慕容沣的脸色顿时刷地变了,连半分血色亦无,只见他眉头皱起,眼睑微微跳动,鼻息粗嘎,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清邺从未见过父亲这副样子,一个念头犹未转完,慕容沣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啪”一声清脆响亮,将清邺打得怔在那里,慕容沣也怔住了。过了足足几秒钟,清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尝受过父亲一根小指头,即使是他无理取闹,总是父亲顺着自己的时候多。今日急怒交加,他话说得直了,没想到竟然挨了父亲一耳光。

他本来就伤心至极,此时更是羞愤交加,突然掉头就往山下奔去,慕容沣亦回过神来,叫了声:“邺儿。”清邺心神大乱,脚下一软被山石绊住,跌了一跤。他亦不闻不顾,站起来依旧一口气顺着山路疾奔下去。慕容沣又叫了一声,侍从官们从栏杆后探头探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见他脸色青白,低声询问:“先生,要不要去追回来?”

慕容沣见清邺已经奔到山路拐弯处,去势极快,山路两侧的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拦阻。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罢了,由他去吧。”

一阵山风吹来,吹得他长衫下摆飘飘,那风像小儿的手,拂在人的脸上,又轻又软,他心底深处那最粗粝的地方猝然被揭开,才知道底下是柔软得绝不堪一触的脆弱。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是万众景仰,戎马倥偬纵横天下,几乎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过往岁月,那些如海情深……当时不能割舍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伤心如狂,也曾这样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切竟然都过去了,他竟然熬了下来,再深的情,再痛的爱,抱着渐渐冷去的身躯,都随着一颗心寸寸灰去。那一刹那的绝望,有谁能够明白。当最爱的容颜在怀中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次呼吸终于落定,那血濡湿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衣裳,他连五脏六腑都被绞成了齑粉,和着暗红微冷的血,缓缓凝固,从此此生便改了一个样子,活得再风光,抵不过午夜梦回后方知一切成空的虚冷。

“先生。”

恭敬的声音,询问般地叫了一声。他看了看眼前的侍从官,再望着顺着山路蜿蜒下去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突然生了一种倦意,懒怠得不想再待在这里,说:“叫叙安来见我。”他指一指岗哨,“都撤走,统统都给我撤走。”

侍从室的副主任摸不着头脑,但他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亦不止一回两回了,何况今日清邺翻脸而去,想必他心里十分难过,不让他发泄出来,反倒伤身。所以副主任并不劝阻,只连声应“是”,马上走下去命令侍从官们:“扩大岗哨半径,统统往后退,不准再让先生瞧见。”

何叙安本来就在竟湖官邸待命,闻知传唤步行上山,十余分钟后便出现在慕容沣面前。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见面之后并不言语,静待他的吩咐。

慕容沣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见一见李夫人。”

何叙安明知他意欲何为,装作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劝说她携女搬走,从此再不回乌池。”

慕容沣欲语又止,何叙安叹了口气,劝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劝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性情刚烈,如果知道清邺……如果知道两家的渊源,此事恐也难谐。”

慕容沣听到“李小姐性情刚烈”几个字,顿时心如刀割,他转开脸去,过了许久,方才“嗯”了一声,说:“她性情刚烈……”他就此停住,语气怅然。

何叙安道:“如今之计,惟有快刀斩乱麻,就此了断。邺官不过伤心一时,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沣许久都不说话,过了足足有几分钟之久,何叙安见他并不做声,正待慢慢退走。他身形刚刚一动,慕容沣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绝不许你们再做这样的事,你若说服不了李夫人,我就亲自去。”

何叙安大急:“先生!”

慕容沣道:“我主意已定,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何叙安叹了口气,只觉风声轻软,从耳畔掠过,烦恼顿生。

清邺一口气从山上奔下来,顺着柏油路一直跑到尽头,远远看到侍从官设的封卡,他们皆是熟人,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还叫了他一声“邺官”,见他并不答应,神色有异,不觉大是惊讶。只见他越过围栏,出了专用公路。

不知走了多久,方见到公路上有车来车往,他本来是坐侍从室的车来的,站在路边怔了许久,他才挥手拦下一辆卡车。那卡车亦是一辆军车,见穿着上尉军衔的军官制服的他挥手拦车,自然停下来。听闻他要搭一段路,司机满口就答应了。

清邺上了车,亦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卡车开得极快,窗子咔咔地响着,伴着轰隆隆的车声,以及那司机哇啦哇啦和他讲话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全挤在他的耳中,那样聒噪。可他却觉得世事冷漠,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样。

卡车本来是进城去运军需物资的,司机连问数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进城去。”

司机见他神色有异,亦不敢再多问,他将头靠在车窗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飞快掠过,如同电影一般:他起初认得凌波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两人在一起那样甜蜜的时光……他忽然又想到适才父亲的勃然大怒——幼时父亲那样溺爱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亲时,总是父亲亲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趟一趟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笨拙地哄着劝着被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自己,侍从官们有时实在看不过去,要换一换让他休息片刻,他总是不肯,紧紧地抱着自己,就如同抱着一撒手就会失去的举世珍宝般。父亲身上有淡淡的硝味与烟草的气息,闻得惯了,旁人一伸出手来,他反倒会哇哇大哭。父亲紧紧抱着他,拍着哄着,他哭得累了,终于睡着了。

靠近城区,车速渐渐慢下来。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繁华,可是这世上的一切繁华其实与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时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张着双臂拼命哭泣,父亲却狠了心回过头去,任由他号啕大哭。华丽的雕花双门在身后阖上,将父亲与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阖上。过了许多年,即使他再次进出官邸,仍觉得那样的富丽堂皇与他隔着无形的阻碍,不属于他,见不得光。

车子进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车,三轮车上来兜生意,四五个车夫围着他七嘴八舌:“长官,坐我的车吧,不管你去哪里,都只要五角钱。”“长官,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那样吵闹,就像是他第一回下营队,晚上大家睡不着,聒噪起来,热闹极了。但当教官在走廊里一咳嗽,顿时鸦雀无声。

就像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一样,那样多的人,整肃三军,顿时轰然如雷般全体起立,整齐划一的声音是举手敬礼。待父亲回礼之后,士兵们“啪”一声放手重新立正,现场鸦雀无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有着这样的人生,谁能知道他会耐心地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自己抽泣着哭闹要母亲的时候,他会精疲力竭,脸上显出那样的落寞与痛楚。

透过童年模糊的泪光,他脸上分明有泪,自己伸出手去,那样滚烫的热泪,滚滚地落在自己脸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骇到了:“叔叔,你别哭,你别哭。”

更多的热泪落在自己发间,他紧紧抱着小小的自己。这天下谁也不知道他竟也会哭,只除了自己。

知悉真相是在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母亲墓前,自己紧紧抿住嘴唇,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他终究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还倔强地硬是躲了开去。他叹了口气,抬起眼来,望着半山坡上的白色菊海,万千朵洁白菊花紧紧簇拥,像幅硕大无比的白色锦绣,绒绒铺满了半个山坡。他的神色怅然若失,哪怕将全天下的菊花都供到母亲墓前,又有什么用处?自己执意与他生气,做任何可以让他气恼的事情,不肯与他说话,与养父母也闹翻。

直到震惊中外的“暨堂事件”发生,他在暨安大学礼堂演讲时遇刺,身中四弹。送至医院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所有的人全都乱了方寸,最后被召至医院的,是自己。何叙安只交待六个字:“不许哭,叫父亲。”

最后自己还是掉了眼泪,声音带了哽咽,终于唤出那一声“父亲”。透过模糊的泪光,记忆里最惨痛惊哀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不曾经历,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魇,可是他明明知道那是真的。漫天纷飞的雪花,他抱着母亲渐冷的身体,如绝望到极点的困兽,只紧紧地抱着母亲。

痛不可抑,所以永不记起。

命运如此残忍,他总以为,再不会有了,再不会有如此痛不可抑的一幕,可是为什么还让他失去……失去他最珍视的一切。

是再也不会有了,不论是父亲还是凌波,都是触手可及,却无法拥有……

他定了定神,决心先上医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见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总医院医治,所以雇了辆三轮车到医院去,先寻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谁知护士翻看记录,告诉说:“姓顾的小姐已经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惊,问:“走到哪里去了?”

护士摇了摇头,说道:“不晓得,她的伤还没好,但今天一早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他忧心如焚,掉头而去,在医院门口跳上一辆三轮车,说:“快,宁家巷。”

远远看到那熟悉的两扇黑漆院门,经过多年风雨漆色微剥,此时却虚掩着,仿佛刚被人随手带上。他微微松了口气,一口气奔到门前,伸手轻轻叩响院门,就如往常一样,过不久后,仿佛就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清脆婉转,问:“是谁?”

久久没有人来应门,他等了这么久,仿佛已经是半生。

他终于伸手缓缓推开院门,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但见满院枣花,簌簌落了一地,寂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