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打算?准备一辈子窝在家中,乞人同情?”子晴不客气地问我。
“我?”我想一想:“老实说,结婚这么多年,突然恢复一个人的生活,我有些不知所措。”
子晴笑嘻嘻同我说:“绍宜,不要悲观,你应该好好享受自由的生活,再战江湖,重新接受鲜花和仰慕。”
我苦笑:“以前我渴望自由的时候,也不外是希望可以随心所欲的加班!可是现在,我连工作都没有了,自由要来又有何用呢?况且,你认为我还会再相信,有人会爱我,对我忠诚吗?”
“绍宜,不是每个男人都是温旭生。”
“可是,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江绍宜,你少跟我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子晴不屑地说:“现在,有的人结婚三四次,还在反复折腾,你才一次,就以为自己历经沧桑啦?还早得很!”
“我不跟你争。”
子晴仿佛什么都为我考虑好了:“先把你的外形好好打理一下,统共就这一具肉身,你也不爱惜。本来我比你大三个月,可是现在看起来你起码比我大三十岁!”
“你太夸张了吧,我看起来岂不比我妈年纪还大?”我气得直翻白眼。
“雯姨的状态当然比你好!”子晴毫不留情地挖苦我:“你现在这个身材,扔进游泳池都不会沉下去。”
我不吭声,暗自摸摸自己腰上凸出的游泳圈。
吃过饭,子晴带着珊珊,押着我直奔百货公司。
“绍宜,这支樱花色唇膏适合你!”子晴殷勤介绍。
“我已经过了擦粉红色的年龄!”我赶紧推开。
“江姨,肉色指甲油最大方!”珊珊品味出奇的好。
“好,买下!”
“绍宜,你皮肤白,用浅玫瑰色胭脂最好看!”子晴拼命往我脸上抹试用品。
“我不是十八岁小公主!”我撇过脸。
“不要永远只买米色的外套,这款水红色大衣很衬你皮肤!”
“太鲜艳!”我拼命摆手。
“绍宜,这款眼霜虽然贵,保你一周皱纹变淡。
“江姨,这双靴子穿上好像公主啊!”
“绍宜,这丝巾颜色很亮,赶紧包起来!”
“绍宜,这款减肥霜试试也不妨!”
“绍宜……”
……
我一样样买下,刷卡刷到手抽筋。
“小姐,你卡上已经没钱了!”收银台小姐笑嘻嘻望着我。
“啊?”我明明记得卡上有三十几万现金:“不会我买东西花光了吧?”
我低下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条羊毛披肩,我不要了!”我拿回卡,悻悻得走开。
“怎么回事?”子晴跟过来。
我压低声音同子晴说:“我忘记了,我同旭生离婚,房子归了我,所有的现金都被他提走。我此刻总共有两张卡,一张卡上有一万多快,已经被我刚才买东西刷光了。还有一张卡上好像也只有几万块,我还有剩下的20年房屋贷款要还,我不敢再买东西了。”
“你太夸张了吧!离婚,你才分到一套贷款都没还清的房子?”子晴夸张地惊叫。
我用力捂住她嘴巴:“小声点儿!”
子晴挣开我的手:“小姐,你现在生存都成问题,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家失业扮怨妇?”
“我完全忘记了钱这回事!”我怯怯回答。
“你还真不识人间烟火啊!”子晴狠狠剜我一眼:“枉你平日精明能干,一副女强人模样,关键时刻比谁都糊涂!”
我唯唯诺诺连连点头,不敢说话。
子晴气得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披肩价码牌,冲到收银台,掏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收银员,又转过身,恶狠狠地对我说:“这条披肩我送你!”
我低下头,拉住珊珊的小手,走到一边等她。
付完帐,子晴便急急拖着我进一家咖啡店坐下。
“说,你和温旭生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才分到一套破房子。”子晴愤愤不平:“你一个月薪水也有两三万呀?”
我低下头,不敢看子晴。
有时候,突如其来的打击,会令人的思维变得呆滞。
特别是当你处于巨大的变故中时。
当时,我只顾紧紧抱住自己,死死捂住伤口,生怕一个深呼吸之后,伤口蹦开,血淋淋心脏跳出来,自己便再也醒不过来。
旭生说:“一个女人有套房子,总是好的,留给你吧!你薪水高,付后20年的贷款也应付有余。”
我茫然地点点头。
旭生又说:“车子我开走吧。你太爱走神,开车对你来说不安全!”
我还是茫然地点点头。
旭生还说:“房子大概值100多万,所以我们买的股票和基金,还有40万现金,我提走了。我还得买房重新成家!”
我还是点头。
他说什么我都拼命点头。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让所有伤痛、背叛和屈辱都快点结束。
旭生问:“你还想要什么?”
我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
是啊,我最想要的东西是爱,是忠诚、是信任,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想要的是两颗心紧紧相依,彼此温暖。
我想要的,是一个忠诚的,始终爱护我的伴侣。
温旭生夺走了我赖以生存的情感。
他甚至颠覆了我三十多年来的信仰。
我想要的,他再也给不了!
一切外在的、物质的东西,我都不在乎,那些冰凉的东西,拥有再多,也不能温暖我的心。
那个时候,关于财产分割的一切事宜,我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穷得只剩下20年的房屋贷款。
否则,我也不敢半年不工作,整天在家吃吃睡睡,浑浑噩噩混日子。
我简单将我同旭生分配财产的过程同子晴讲了一遍。
子晴气得差点用手指戳穿我脑袋:“结婚9年,你就换来一套20年后才能属于你的房子。温旭生不愧学经济的,他带走所有的钱,你背起20年的债!”
我平静地说:“没关系,钱财身外物,一切都可以再赚回来!”
“绍宜,你可真慷慨!自己辛辛苦苦工作、没夜没日的加班,赚的钱让老公卷走,去给别的女人花,你还真想得开啊!”子晴毫不留情地刺激我。
“你何苦这样说我?”我难过地低下头。
“我不说你,便没人敢说你了!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东西,莫过于自己荷包里的钱!”子晴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掐了我手臂一把。
痛得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汪子晴,你一向为人最清高,现在怎么也变得这样狷俗?”
“狷俗?你知道犹太人的圣经里怎么说吗?‘钱不是罪恶,钱是神对人的祝福’‘《圣经》发射光明,金钱散发温暖’,‘身体依心而生存,心则依靠钱包而生存’!明白了吗?觉得钱狷俗的人,才真的狷俗!”子晴狠狠地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对于犹太人来说,金钱就是唯一的阳光,它照到哪里,哪里就亮!”
“有什么错?我在英国六年,不知吃过多少没有钱的苦头。你现在还不知道钱的重要性,等你知道了,已经晚了!”子晴说:“你若还不去找份工作,就等着银行把房子收了,睡大街上去吧!”
我点点头:“这确实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知道就好,别赖在家中装死了!”
“汪子晴,你不要说话那么难听,好歹在珊珊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面子值多少钱?不知多少像你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被面子两个字害死!”子晴说:“换了我是你,撕破脸,也要让温旭生把钱都留给我!”
“彼时,我只觉得心都快碎了,哪里来得及同旭生计较这样多。只希望他早点消失,好让我自己一个人独自呆着。”我抱住手臂,那种剜心之痛,仿佛又回到我体内。
“江绍宜,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如此文艺腔,别在我面前说什么爱情。”子晴用力挥着她的手:“一对男女再来电,停电的时候也不可能点亮灯泡!明白吗?爱情最虚无不可靠,但凡化学试管里找不到的东西,我们都不可以盲目相信!”
我点点头:“是,爱情最虚无飘渺,不值得信任!”
“可是——”子晴忽然低下头,无限凄楚得说:“我们却无限向往,哪怕它千疮百孔,爬满虱子。”
“不,我不会再向往了!”我咬咬牙:“从今天开始,我已成为绝缘体,再不与任何异性通电。”
“绍宜,你刚离婚,不会明白的!”子晴说:“在爱情面前,我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
“不,我不会,这疼痛将困扰我终生!”
“绍宜,会好起来的!”
“好了,心口也留碗大个疤!”
子晴握住我的手,我们都不再说话。
晚上,子晴带着珊珊,同我一起回我父母家吃饭。
看到我穿戴整齐,出现在家门口,我妈眼圈都红了。
我心中更加觉得愧疚,因为自己的婚姻没有处理好,连累老人受罪。
看着老妈新添的白发,我真正痛恨自己的任性。
吃饭的时候,妈妈不断给我夹菜:“半年没好好吃过饭,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我差点被饭呛到——
“雯姨,绍宜明明是已经胖得不成样子了!”子晴哈哈大笑。
“胖?她那是浮肿!”我妈恨不能把所有菜扒到我碗里。
我哭笑不得,天下父母心啊!
“你还是夹菜给珊珊吧!”连我爸都看不下去了:“绍宜再吃下去,明年可望参加相扑大赛了!”
我赶紧点头:“是是是,珊珊最乖,你还是奖励她多吃点吧!”
珊珊皱起眉头看着我们,又不敢出声反抗,只得无奈得把我妈妈夹到她碗里的一大堆菜,硬塞进嘴里。
看到她的怪表情,我们所有人都笑了。
有多久,我家里,没有听到过笑声了?
自从我离婚以来,爸妈便成日被愁云惨雾围绕,我爸爸更是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同我说。
我妈私下告诉我,爸爸整夜整夜躺在床上叹气,一向挺拔的背,也佝偻了。
我一个人的婚姻失败,连累了全家!
晚饭后,子晴带着珊珊与老同学聚会。
我则独自回家。
本来一整天情绪都还不错,可是此刻,走进房间。
黑暗中,似乎还残留着旭生的气息。
这熟悉而令人心酸的味道太容易勾起人的回忆,那些过往似一场缠绵的感冒,一直淋漓不尽,反反复复折磨人的身与心。
我站在客厅中间,环顾四周。
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所有的物品家具都像新的一样。
可是此刻,它们却散发出陈腐衰败的气息,似一件件古旧的死物。
往事一幕一幕,无处遁形,附体在这些物件上,重获新生。
那张桌子,是我同旭生买的第一件家具。
为了买它,我们逛遍了所有的家具店,我们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儿女成群,围坐桌前的热闹场景。
彼时,我绝对想象不到,有一天,会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抚摸过冰冷的桌面。
这张床,是旭生买给我的圣诞节礼物,他说要同我一辈子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可是,现在每夜只有我躺在上面辗转难眠。
这浅蓝色的窗帘,是旭生同我一起亲手挂上去,那桌上的水晶花瓶,是我们自外贸店小心翼翼捧回来的。
这里的一切,大到一组沙发,小到一根筷子,都是倾注了我的青春和感情。
我曾经为了这个家,付出自己的一切。
像所有夫妻一样,我们一起熬过拮据的青春期,然后不断奋斗,拥有了第一辆车、第一套房,就在我们计划要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却夭折了。
组建一个家庭,从恋爱到结婚,我们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可是,拆散它,从旭生移情别恋,到办理离婚手续,才不过年余。
我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爱情,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
我所付出的一切,像误入沙漠的涓流,被无情地耗尽,只留下这堆死物,无声无息。
这房间原本记录了我们之间太多太多的经历,这些经历都是最私密的回忆,与灵魂和情感无法分割。
然情已死,心已变,如今它只是一间堆满爱情遗骸的坟墓。
我忽然想放声痛哭!
霎那间,仿佛有一头叫做寂寞的怪兽,在我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向我直扑过来。
我跌跌撞撞奔出房间,跑到大街上,双腿一软,失控地蹲在地上。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站起来。
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不知多少人被感情狠狠咬过,他们都没有倒下,都依旧迈着匆匆的步伐,奔赴下一个未知的节点。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
我的家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一盏灯,在我疲倦的时候为我点亮。
此刻,风很大,推着人踉跄前行。
潜意识,我向着灯光明亮,温暖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