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窗期与空床期

等所有工作都做得七七八八,天也快亮了,我便让大家回家休息,明日下午再来继续手头未完的工作。

大抵太疲累了,人人都无心说话,全部默默收拾东西,陆续离开。

我关了电脑,掏出手机,替自己上好明日起床的闹钟。

我和老孔最后离开,老孔轻车熟路地关闭所有电源,我跟在后面,一一记在心头。

进了电梯,狭小空间内只有我们俩个人。

老孔咳嗽一声,打破沉寂:“没想到,你这么能干,这样快就把事情做得像模像样了。”

“我不过安排了一下人手,很多事情还是靠这帮兄弟!”我谦虚地笑笑。

“一点也不肯贪功?”

“等赢到客户再来贪也不迟,此时八字还没一撇!”我同他开玩笑。

出了电梯,清冷空气扑面而来,虽然寒意逼人,可是比起办公室内的憋闷烘热,清爽许多。

风一吹,倦意也消散一些。

这个时间最尴尬,竟然没有出租车经过,我只得同老孔沿着马路向前走。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微微扬起头,此刻紫蓝色天幕正一点一点转亮,天际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胭脂红。

平时繁华的大街,静得只余风声,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切都还在沉睡。

连耸立在街道两边的大厦,也减慢了呼吸,不再自空调排气孔里,呼出热气。

我吸口气:“经常加班到天亮吗?”

老孔点点头。

我微微笑,将双手受插进衣服口袋里,仔细看着天色慢慢转变。

大抵每个广告人,都经历过无数这样的清晨。

从喧闹的办公室出来,走上清冷的长街,看着丝绒一般的蓝色天幕由暗变亮,这种感觉十分奇特。

老孔应该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果然,他看我一眼,意味深长。

不了解广告的人,大抵永远也不会明白广告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有多么巨大。

它不仅仅是刺激消费,疏导经济,引领潮流。

它更是深入人们的生活,甚至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

每个人,每天接受到的最多信息便是铺天盖地的广告。

我们的行为,在潜意识里,都受到广告的影响甚至支配。

一个人,一天中,至少有五个决定是受到广告潜移默化的影响。

多么神奇!

我们将青春与才智,奉献给广告,由它来改变世界!

在离婚之前,我一直为我是名创意人而感到骄傲。

只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是否为它付出得太多。

也许离婚最可怕的症状,就是会彻底颠覆你过往的所有价值体系。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老孔替我招手拦下,并十分绅士地拉开车门。

我上了车,冲他挥手道别。

他站在路口对着我微笑。

“同男朋友难分难舍?”司机好笑地打量我。

“怎么会?那是我同事!”我觉得这个误会真旖旎,他也许以为我同老孔缠绵到天亮,才依依不舍自酒店出来。

“可是,他一直站在路边目送你!”司机不相信我的话。

我望望倒车镜,路口依稀还有一个人的影子,是老孔还没离去。

“他不过是站在路口等出租车!”我好笑地说。

人类想像力至为丰富,许多看似平常的事情,总能延伸演变出各种精彩的背后故事。

不然,怎会有那样多绘声绘色的流言蜚语。

回到家,洗完澡,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快脱掉一层皮。

我真怕有一日,精魂受不住折磨,像蝉蜕一般,自这层薄薄的人皮中,蜕出,逃走。

可是,躺在床上,我脑子来翻来覆去的全是工作的内容。

我强迫自己数羊,一只、两只、三只……怎么这一只在喝果汁?

完了!

我中了广告片的魔咒!

我爬起来,摸了一粒安眠药吃下去。

又折腾了好久,总算迷迷糊糊。

可是半梦半醒之间,我看到插画师帮我们画的故事版,全都似儿童简笔画,粗陋不堪。

我惊出一身汗,醒过来。

还好是个梦!

我摸着胸口,看着空出来的另外一半床,忽然悲从中来。

旭生已经离开这个家半年有余。

可是,我仍旧习惯缩在床的左侧,腾出另一半,仿佛他还会回来睡。

前尘往事在这个我意志最薄弱的时刻,袭击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颇为畏寒,每个冬夜,总是要将手脚塞进旭生怀中,才能睡得安稳。

九年来,我已经习惯睡觉时,总可以挨着一个温暖身体。

白天思维繁杂,想像力丰富,夜间我总是有许多凌乱繁杂的怪梦。

每每我在梦中发抖或呻吟,旭生总是及时察觉,将我自梦中唤醒,搂在怀中,轻拍我背,令我安然入梦。

我以为,这样便是一生了。

可是,可是他半途退出,独留我在这唏嘘的梦中,不肯醒来。

刚离婚的时候,最最难以面对的,不是背叛,不是分离、不是争执、也不是不再相爱,而是不习惯。

那些日积月累,由两个人共同营造堆砌起来的生活习惯,最最折磨人。

本来是俩个人的生活,忽然要拆成两半,令停在原地的人猝不及防,束手无策、茫然失措。

刚开头那半年,我睡到半夜必然醒来,习惯性向右侧伸手一摸。

空的!

立即潸然泪下。

我曾经以为,自结婚那一日起,便大局已定。

没想到,不过七年,又要推倒一切,重新开始。

多可怕!

我得再次面对感情上的空窗期,和生理上的空床期。

但和年轻时不同的是,我们已经是徐娘半老,肌肤松弛,精力同体力都大不如前,怎么同活力四射、美艳无敌的年轻女子争男人?

博得异性喜欢的手段,我也不是不会,想当年,也是个中好手。

可是,毕竟都是年轻时候掌握的伎俩,现在完全施展不上。

比如,年轻女孩同男人撒娇,会令人男人骨头发酥、膝盖发软。

我等年龄之辈,再撒个娇、装个嫩,嗲起声音,说两句话,怕是会令人从头皮到脚底都起满鸡皮疙瘩。

单是重新找一个伴,这个过程便漆黑丑陋、无边无际,永远摸不到头。

更别说,好不容易凑合找到一个,又得挨过漫长的适应期。

那血糊糊的磨合期,不知道又会挫掉人的多少真性情。

离过婚的女人,就像被标上打折出售的标签,给人的感觉,再精美,也是个次品,多少有些瑕疵。

愿意同离婚女人交往的,不外也是些有相同经历的男人。

同样都是受过伤的人,哪里会再如以前一样,轻易便交出心,坦诚相待?

彼此都有肚皮官司要打,要走到一起,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现在外头那些年轻女孩,专找离婚男人。

她们认为,离婚男人年纪偏大,有经济基础,经过上一任妻子的调教,已经褪去青涩,懂得服侍女性,单接吻与做爱的经验,都非青涩的小男孩可比。

如果男人有小孩,还可以省去生育之苦,永世保存完美身线。

有此青春劲敌,我们自然被比下去老远,男人选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唉……

难怪人说,女人离婚立即贬值,男人离婚,立即升值。

谁让男人天生有优势,永远能找到比自己年轻的伴侣。

女性皮相的确衰老较快,只敢同较自己年长的异性交往,才不致太过自卑。

但是,在生猛的青春面前,谁又没有几分自卑感呢?

但是,也有一些男人心理素质特别出众。

我身边有好几位四十出头的男性朋友,离婚不久,立即有二十出头的少女围在身边,争相献媚。

连小超人都会迁就小女友梁洛施学说娃娃话:“你要多吃一点鱼鱼才乖!”丝毫也不觉肉麻。

曾经有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朋友,对我发牢骚,说他同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有代沟,不知该如何交流。

“二十五岁以上的老女人,像开败了的花,皮肉松弛,呼吸之间全是陈腐之气,同她们上床,晚上是会做噩梦的!”他痛苦得同我述说。

我吓得再不敢与此君联系,在他眼中,我想必已经是骷髅头一枚。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奇怪。

这些男人,永远觉得自己不会老吗?

他们以为人人都是007,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要知道,007也是需要更新换代的。

唉……

总之前路茫茫,离婚之后还是替自己保留一份尊严,不要再似一只迟暮的花蝴蝶,盲目扑来扑去。

还是洁身自好,做一名独身女人,来得潇洒矜持!

接下来两天,我又亢奋又疲惫,只恨分身乏术。

还好,一切都很顺利,插图师画的故事版,十分精细,人物神态栩栩如生,非常传神。

有外援帮忙,平面也做得极有冲击力。

我又特地熬了一个通宵,亲自做了PPT演示,还剪了两条提案的开场video,活跃气氛。

提案那一天,我也是发挥自己全部本领,连比带划,甚至不惜出绝招,一人分饰多角,为广告广告片中男女主角配音,务求把片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客户见惯各种提案,再新的点子也难让他们眼前一亮。

所以,有时候提案的方法就变得十分重要,务必使对方感到耳目一新。

我甚至安排公司高妹与胖张将其中一条片子,现场演出来。

果然,这一招十分见效。

过几天,客户拍板选中我们的两支广告片脚本,与我预期的一模一样。

虽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调整,但这已经不再是问题。

当天晚上,客户部请客,我们整组人一起去狂欢,K歌到凌晨,才尽兴而归。

他们轮番敬我喝酒,我推辞不掉,几乎醉倒。

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

那是因为没有喝足量。

我只觉得天地一片眩晕,整个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又怎么记得那些烦人恼心的事情?

翌日起床,已是晚上。

头照列痛得快要裂开,胃里似被人放入了一部绞磨机,翻江倒海得难受。

身体受难,心灵的创伤立即变得不值一提。

我根本忘记自己是名弃妇。

若此刻能让我的肠胃、脑袋回复正常,我愿意被温旭生再抛弃100次。

我倒了半杯牛奶,喝了一半,连苦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正好老妈打来电话,说煲了当归雪豆猪脚汤,让我回家吃饭,我立即扑回去。

吃过饭,我妈有些忧心地告诉我,子晴最近有点不对劲,好几天都不见人,连珊珊都寄住在我家。

“半夜会听见对门有开关门的声音。”老爸说:“早上,她会自己过来接珊珊去幼儿园。”

我松口气,还好没有夜不归宿。

我坐在客厅里,同珊珊一起玩游戏,不动声色地等子晴回来。

我知道,她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我不欲刺探她的隐私,我只想确定她安好!

10点,珊珊上床睡觉。

11点,我爸妈也睡了。

我早已训练成夜猫,故此精神抖擞,竖起耳朵留意对门的动静。

12点过,我听见对门有轻微的响动。

我立即自沙发上跳起来,猛地拉开门,子晴吓一跳,回头看着我。

我也吓一跳,几乎没惊叫出声。

门外的女子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神情凄惶、整个人又倦又憔悴,大概还淋过雨,头发湿湿地拢在身后,额前一缕发丝,还在嗒嗒的滴水,活脱脱刚刚从水里爬起来的女鬼。

“你怎么啦?”我声音咔在喉头,嘶嘶作响,暗夜里听来,不知多可怕。

子晴松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才回来?”我抱起双臂,看着她。

她知道躲不掉,慌乱地低下头:“进屋说吧!”

她一进门,便瘫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仿佛被谁勾走了魂魄,只余一具疲惫不堪的空壳。

我替她找了条干毛巾裹在头上,胡乱帮她擦了擦头发。

“你干嘛去了?”我忍不住问。

“加班!”她说。

说完她自己忍不住苦笑:“我自己都不相信!”

“大冬天跑去淋雨,你不要命啦?你病了,珊珊怎么办?”我心中有怨气,手上不由加力,大概把她的头发扯疼了。

她惨叫一声,便抱住我不动了。

要过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哭了。

我站在沙发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子晴闷声痛哭。

过了好久,我脚都快麻木了,她才抬起脸,一双大眼睛成了两个烂红的核桃。

我的心不由软了:“子晴,不是所有事你都非得告诉我,可是如果你想说,我有一双好耳朵!”

子晴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惨笑一下:“我去跟踪他了!”